春分|雨来看电影,云过听雷声
图|宋 赵佶 《五色鹦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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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岁时记 · 春 分
以前征引过《咏廿四气诗》中写惊蛰的几句,当时根据陈尚君所辑《全唐诗补编》的处理方式(将之列入元稹诗之末),称它为元稹的作品。事实上,该作属于敦煌文献,作者有“卢相公”与“元相公”两个版本,抄写与传入西域的时间大概在公元九世纪。
卢相公是谁,不得而知;元相公可能是元稹,但因年代久远且无更多文献参证,目前亦无从坐实。《全唐诗补编》中的编者按语说得更准确:“究为谁作,今已难甄别。亦有可能元、卢二人皆为依托之名。”
这组诗写二十四节气相关的气象、物候、农事和民俗活动,以唐代的黄河流域为背景。它们是活文献,哪怕时光轮转、沧海桑田,只要那些节气的名称依然在汉语里被擦拭和被朗读,后人藉以领略千年前的每个春夏秋冬时,就不至于太过隔膜,甚至有的时候,还会觉得新鲜。
譬如里头的那首《春分二月中》:
二气莫交争,春分两处行。
雨来看电影,云过听雷声。
山色连天碧,林花向日明。
梁间玄鸟语,欲似解人情。
都说汉语是一种诗性语言,对它的领会更多时候诉诸于形象或象征思维,而非理性或逻辑的理解。但“春分”这个词,仅靠自身就足以传达内涵:春季九十天的中分点。
诗题于“春分”两字外赘“二月中”三字,更详细的解释来自《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
在这个日期,整个理论上的春天,正好对半而分。昼夜等长,阴阳之气(即诗里的“二气”)亦分半而行。《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即此意。太阳直射地球赤道而位于黄经〇度。
诗的头两句,迅速地交代了这个节气的气象与物候特征,往后两句开始诉诸形象:“雨来看电影,云过听雷声”,惊蛰以降,春分前后多雨,不时还有电闪雷鸣。
前一句大概是“看电影”三个字的组合在诗中最早的表达,虽然古今异义,第一眼看过去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有时空穿越之感——这或许不失为一种谐趣?
诗的尾联所提及的“玄鸟”即燕子。春分物候里的第一“候”,就是作为候鸟的燕子的归来,颔联的电闪雷鸣,则是后面两“候”——“一候玄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至于颈联所谓山色、林花,不过是写春景的寻常之语点缀其间罢了。然而,若没有春景动人,燕子梁间的呢喃或许没那么善解人意。
要论春景,少不得花事。春分花信三“候”是海棠、梨花和木兰。晏殊有《采桑子》一阕(亦有说为冯延巳或晏几道所作,似误;据《二晏词笺注》)虽未明言写春分情绪,但看词中涉及到的花信与物候,正是此时:
樱桃谢了梨花发,红白相催。
燕子归来。几处风帘绣户开。
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
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
樱桃花不是樱花,它在苏轼所谓“梨花淡白柳深青”(《和孔密州五绝》)的时节,已然零落。梨花盛开,樱桃花凋谢,意味着节气的更替与花信的转移。诗人的落花心绪,伴随着燕子的归来而陡然增强,以至于他发出了“人生乐事知多少”的常规感慨。
在这阕词里,消解这种绵延的万古愁绪的方式也很常规,不外乎是繁弦舞袖、醇酒妇人,在享乐中享受人生本质上的感伤。
我们若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的话,宋词里常有的这种对感伤的消费,也不无几分 Decadent(颓加荡)的味道。只是,相比于掺和了现代性的颓废、阴郁与具深入性的反思,这种古典主义式的“颓加荡”里,依然保持了节制与调和。
苏雪林(1897—1999)昔日谈论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时,以“颓加荡派”名目加诸邵洵美之上,认为这类人在写作中涉及到的“强烈的刺激如女色、酒精、鸦片,以及种种新奇的事情、异乎寻常的感觉”之材料,不是题材上的猎奇或消费而有本质方面的意义:“以刺激他们疲倦的神经,聊保生存的意味。”
在宋人的伤春词这类作品里,颓加荡的程度固然没有那么深,却也不无共通之处。
属于个体生命的私人体验,无论是对物候的感知,还是由伤春情绪引发的存在之虚空,都是具体而富有形象的内容。至于节令的仪式方面,在古人那里,于官方而言主要是祭祀庆典。
《礼记》上说“祭日于坛”,孔颖达认为指的就是春分日要行的祭仪,即帝王在春分日开展对太阳的祭祀。这种仪式有权威的意味,并非民间所能擅自进行,如清代的潘荣陛在状写北京岁时风土杂记的著作《帝京岁时纪胜》里所言:
“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国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
我们如今依然能读到宋代帝王春分祭日时配合祀典所奏之乐的歌辞:
玄鸟既至,序属春分。
朝于太阳,厥典备存。
载严大采,示民有尊。
扬光下烛,煜爚东门。
日出于东方,所以歌辞里说“煜爚东门”。“煜爚”是光辉灿烂的意思,那是太阳所能带给人类的最直接的印象。天子在春分日,出于东门,祭祀太阳,这是自公元前的王朝就有的传承。
明清两代祭祀太阳的遗迹至今尚存,即现今朝阳门外的日坛。明清帝王的朝日,定在春分的卯刻,每逢甲、丙、戊、庚、壬年份由皇帝亲自祭祀,其余的年岁则由官员代祭。这算是远古日神崇拜的后世遗存。
对于远离庙堂的民间来说,春分日有更加接地气的仪式以资纪念,譬如簪花喝酒,野外踏青,甚至挑野菜和竖鸡蛋。相比于高大上的官方祀典,这类充满生活趣味的应景行为或许更惹人喜爱。
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春日杂书》组诗里有两句,“写字弹琴无意绪,踏青挑菜没心情”,倒是体现了当时春分前后踏青和挑野菜的习俗。这位女诗人倒也悲戚得任性,又是“无意绪”,又是“没心情”。
被钱锺书之父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里称为“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的晚清名士、湘绮老人王闿运,在结婚前梦见通谒者持红锦金书来,书中“缇”字清晰可辨,故给妻子取名蔡梦缇。四十虚岁时,他有一阕《女冠子》,回忆起整整十九年前的那个春分日迎娶蔡梦缇的情景:
二月初一。十九年前今日。
正春分。酒绿香如雾,花红晕作云。
娉婷轻嫁了,旖旎暗怜人。
惟有迷离梦,又逢春。
从多年前“娉婷轻嫁了,旖旎暗怜人”的春分日算起,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十八年。这中间有数十个春分日,有无数的迷离梦寐,但都不如最初的那一刻。
朱隐山的“诗词岁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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