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凉风习习。我从新泽西开车一路奔赴康州，去见一个我钦慕已久的家庭。路上没有堵车，我一口气开了两个多小时。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忘记给郑琼带她的摄影器材了。在出发前的48小时，我和郑琼一直在琢磨给这个家庭带些什么东西。从拼图到彩笔，从粽子到包子，从水果到奶酪。一边讨论，一边采买，出发前，又把东西一样一样搬上车。我全然忘了，我这次去的最初的目的，是给郑琼送她的一些摄影器材。我满心满眼，都是一件事：我就要看见Grace一家了。我就要看见两个从徐州孤儿院收养的男孩了。顺利地到达康州考文垂，Grace家的门是锁着的，一家人和郑琼都去了教会还没回来。郑琼通过Aldi网站订的食物都到了，密密麻麻摆满了门口。她家的占地面积真大啊。放眼望去，是一片宁静的景象。Grace先从车上下来，和我拥抱，她的先生Ryan随后下来，然后就是一个又一个孩子蹦下来。最后一个孩子花费了很长时间才从车上下来，他是从徐州收养的Joshua，需要使用助行器。自己抚养八个孩子，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在来之前，我无法想象。从看见Grace一家开始，一个八孩家庭的生活，一幕幕在我眼前展开。Hudson八岁了，他也是从徐州收养的。他的手指和脚趾都有缺失，关节也无法拉直。但是他搬东西毫不含糊。Joshua只能坐在椅子上，他也把食品一件件拿出来，交给爸爸妈妈放好。除了18月大的老八，其他孩子都在帮忙。老八自己爬到桌子上玩呢。我采购了很多中国食品，有饺子、包子、粽子、汤圆、葱油饼......。我和郑琼为这一大家子准备午饭。有这么多小帮手，午饭很快准备好了。
孩子们很喜欢吃这些食物，就连老八都一口气吃了7个饺子。
吃完饭，大家一起收拾。Hudson的任务是把洗碗机里干净的碗拿出来。碗橱高些的地方他够不到，他就拉来一个椅子，站在上面把碗碟放好。显然，他经常做这些，非常熟练。外面阳光灿烂，我们来到后院。双胞胎中的一个把我拉进鸡窝，看她捡鸡蛋。20多只鸡，只有三个下蛋的笼子。母鸡每天为了下蛋都要排队。有的实在憋不住了，就把蛋下到其他地方。Grace说每天可以捡到十几个鸡蛋，够一家人吃了。后院的两只山羊刚刚来，是用来挤羊奶的。Grace自己挤奶。Hudson和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拉我去前院。那里有菜园子，Hudson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各种水果和蔬菜。蜂箱的周围有不少蜜蜂，我们不敢靠近，远远地看了一眼。回到后院，小游泳池已经充好气了。今天的天气好，孩子们换上游泳衣，开始玩水。Joshua的腿还是没劲儿，每走三步就要摔个跟头。他大部分时间就是趴坐着，看其他孩子跑跳玩耍，脸上洋溢着笑容。每次看见他摔跟头，我的心里都一紧，都忙着问：“你没事儿吧？”后来，我看见全家人都不觉得他摔跤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没有人会去扶他，没有人会跑过去关注他。每走三、四步，就要摔在地上，这就是他的生活日常，也是Grace一家的生活日常。他们接受这样的事实。反而是我，那种“关切”，其实是一种怜悯，是把Joshua看成不正常的人。还有Hudson，他的手脚都畸形，关节也无法伸直，但是，和他在一起，你感觉不到他是个“残疾儿童”。他活泼、阳光、勤快。他不觉得自己是“残缺”，只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同”。孩子们在眼前跑来跑去，就像一个个小天使。我问Grace，“Myla是老大，那么老二是哪个？”她扳着手指数：“Joshua是老大，Myla是老二，Ellie是老三，Hudson是老四，Esther是老五，下面是双胞胎Pippa, Gerogie，最后是老八。”我又仿佛被敲了一棒子。为什么我会把六个女孩看成是一家的，要搞明白她们的排行？当我看着两个来自中国的男孩时，我有亲切，有心疼，但是我的潜意识中，两个男孩是外来的。但是Grace一家却不是这么想。Joshua是老大，是长兄，Hudson是老四。他们实打实地是这个家庭里的儿子，兄弟。在Grace家的冰箱上有一个家务分配清单，除了18个月的老八，其余7个孩子都有详细的家务分工，从周一到周日，排的非常详细。大一些的孩子需要帮忙做饭、清洁，小一些的孩子需要整理房间、捡鸡蛋。大儿子Joshua的主要任务之一是锻炼。四岁的双胞胎要擦桌子，整理书本。运转一个10口之家，需要强大的统筹和管理能力，Grace和Ryan显然做的很好。八个孩子中，有七个孩子需要接受教育，Grace选择自己在家中上课。她家的餐桌，就是课堂。天气好的时候，有时候就把课堂放到外面。Grace回答：看见孩子们在不断进步，那种成就感非常美妙。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能不辛苦吗？孩子们从4岁到14岁，跨度从幼儿园到初中。学习的科目林林总总，Grace一边自己学习，一边教给孩子们。她以前是大学老师，教书是她的本行。但是，要想把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教育好，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比在大学里开一两门课要难得多。但是，亲自一点一滴地教导孩子们，亲眼看见孩子们的成长，那种喜悦和满足，只有Grace才能体会到。Grace骄傲地说：我们家孩子们的发展，超过了同龄人。这一点我相信。Joshua九岁多被领养。他在中国福利院的时候，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生活的范围很小，几乎就限制在一张椅子上。他到了Grace家后，不会拿笔，从未见过动物，甚至不知道吃的饭是做出来的。五年后的今天，他可以写很漂亮的连体字。他把自己的经历用英文写了出来，表达出很强的写作能力。几个女孩都喜欢画画，这一次我也带来了一些彩笔和文具。两个大女孩还喜欢跳舞。她们有时会去找私人舞蹈老师上课。
很多人都会疑惑：抚养八个孩子，是不是需要家里有矿？Grace家，就是普通的美国家庭。丈夫Ryan在一家奥迪车行工作。他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四点半出门。到了公司之后，他会有一段安静的时间来读经祷告，然后开始工作。Ryan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院子里的各种笼子、架子，都是出自他的手。这是别人淘汰不要的。Ryan拉回来，不断地修修补补。再有两周，这艘船就可以修好了。到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去附近的大湖上游玩了。Grace每天早上5点起床，然后就是数不尽的家务活。大孩子都是5点半就起来了。自己养鸡，鸡蛋有了；自己养羊，牛奶有了；自己养蜜蜂，蜂蜜有了；自己种菜，蔬菜有了。其实个人种植和养殖的成本也不低。比如养两头羊，每天的饲料也不少。去超市买一大桶牛奶，也就几美元而已。不过，看到孩子们牵着羊玩耍，看着孩子们欢乐地捡鸡蛋，给兔子喂食，这种人与自然的贴近，又是很多家庭无法体会到的。Grace家还开了一间民宿，就在车库的楼上，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她家离康州的州立大学只有10分钟车程，所以有些路远的家长来探望他们上大学的孩子，往往在这里住上一两晚。每个月，这间民宿可以给她家带来一两千美元的收入。有不少中国读者认为美国政府会给残疾孩子很多补贴，其实并不是这样。Grace家里残疾最严重的Joshua，并没有任何补贴拿。美国提供免费的公立教育，对于有需要的孩子，也提供免费特殊教育。Joshua曾经去过公立学校，效果不佳，他本人也感觉格格不入。他患有不可治愈的脑部疾病，身体软的像面条。这样的情况，在公立学校里不能得到充分的照顾。所以，Grace选择对所有的孩子进行home schooling。康州不要求home school提交成绩单。但是Grace把每个孩子的学习进度都进行记录。这样如果孩子们以后需要转学进入公立学校，也有依据。家庭学校的好处就是不需要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Grace也可以掌握每个孩子的学习进度。家里有八个孩子，互相间也有合作、有竞争、有帮助、有争吵。孩子们还是能体会到一些群体的氛围。当然，他们也失去一些只有在学校里才能学到的东西。生活就是由各种选择组成的，每个选择都有得有失，不是吗？Grace是学大众传播的，后来在大学教书，又进公司做管理人员。她和丈夫两个人本来可以过一个很舒适的中产阶级的生活，比如去度假，比如好好装修房子，比如去美容、健身、打高尔夫。如今他们从早忙到晚，八个孩子就是生活的重心。从中国领养两个残疾孩子，所要付出的，不光是要为每个孩子付几万美元的领养费用，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照料、教育、关怀。Joshua快15岁了。当年他在福利院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走路，为了能够有人来领养他。如今进入青春期的他，面临着一系列的心理困境和挣扎：被亲生父母遗弃，是一生的精神创伤；他的病无法治愈，他将一辈子使用轮椅；作为一个中国孩子，被美国家庭领养，还有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所以，当Grace夫妇费尽周折为他在波士顿找到一个专家，开始为他进行治疗的时候，他选择了不配合。Grace经常说：我们的生活，总是前进三步，然后倒退两步。养八个孩子真不容易。孩子们都睡上下床，四岁的双胞胎甚至还挤在一个单人床上。当年，当Grace夫妇进入领养程序的时候，他们只有三个女儿。等到把两个中国孩子领回家，Grace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八个月后，生下双胞胎。三年后，又生下小女儿。在许多人眼里，十口之家，八个孩子，将是生活中不能承受之重。但是，我看到了一幅幅美丽的画面。因为从世俗的角度，无法为这些从国外收养残疾儿童的家庭做解释。他们绝对不是为了钱。从中国收养一个孩子，要付出三、四万美元的各种费用。孩子回到家中，还有各种医疗需求，往往也伴随天价账单。政府和保险会承担大部分，个人要付出的也不少。就拿Joshua来说，为了他，Grace夫妇到全国各处寻找名医，每次要开车几个小时带他去看病。不说花费的精力和时间，家里的孩子还要请人来照顾。
曾经有人不屑地跟我说：这些美国人其实是为了钱。政府给残疾人有补助。他们养几个孩子就可以躺平了。我很想问：给你$2000，你愿意领养Joshua吗？给你$5000？你愿意吗？给你$10000？你愿意吗？哪怕给你十万美金，你也不会愿意。因为如果真金白银地算计，花在这些孩子身上的钱几乎是无底洞。他们是你的孩子，是一辈子与你有羁绊的人。她本来有不错的工作，如今是没有一分收入的家庭主妇。她家没有一个孩子有手机、iPad、游戏机等电子产品。家里的墙面、地面，都被助行器划的伤痕累累，却没有钱去修补。孩子们光着脚走在房前屋后的草地上。老二不小心一脚踩到一个鸡蛋，把鸡蛋踩的稀碎，引起大家一阵大笑。18个月的孩子，一般父母都会目不转睛地看护，生怕孩子磕了碰了。她家的老八自己满院子跑。Hudson对我讲，以后会有一个公羊来跟家里的母羊生宝宝。“生下小羊后，我们会留下母的，把其他的卖了。这样，我们家的羊会越来越多。”夜深人静的时候，劳累了一天的Grace会写博客，记录下生活的点滴和感悟。
抛开世俗的算计，抛开物质的追求，我在这一家人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本质，那就是无私的爱，和共同成长。Grace家的故事，曾有两次被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一次是去年12月，我和郑琼开始做美国收养家庭的心愿单。Grace家是第23家。我还用她家的合影做了文章封面。（见链接）那一次，她家的心愿单开放了两天，网友们清空了好几次。第二次是今年的二月，郑琼的公众号发了她家的长故事“我们的儿子来自徐州孤儿院”。（见链接）当时受到徐州铁链女事件打击的人们，从她家故事里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和希望。文章本身加上转载的阅读量，超过一百万人！热闹之后恢复平静。Grace家还是踏踏实实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我离开的时候，Ryan把刚刚摘下来的草莓送给我。草莓个个都鲜嫩无比。这里是Grace Reddy家的亚马逊心愿单，链接不能直接点击，需要拷贝到浏览器里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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