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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勇对话郑小悠:从历史中发掘现实的影子丨政邦茶座

政邦小助手 政邦智库 2023-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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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知名历史学者郑小悠博士的制度史研究力作《人命关天:清代刑部的政务与官员(1644—1906)》由世纪文景推出。


此前,她的一系列历史普及类作品广为人知,如《年羹尧之死》、《清代的案与刑》、《九王夺嫡》(合著)等,不但赢得广泛关注和良好口碑,还先后入选一些重要的年度好书榜单。


《人命关天:清代刑部的政务与官员(1644—1906)》,“综合编年体官修史书、各类典章、档案、文集、年谱、笔记等史料,对清代刑名制度的发展做出了详细梳理。同时,在制度史研究中引入对人、事的考察,刻画了具有相当专业素养的刑部技术型官僚形象,由案件的驳议往来,再现刑部与其他中央机构及地方官员在法理、人情、利益交织情况下的多重博弈。”


作家马伯庸曾评价郑小悠的写作“有余裕把一个事件或一个人掰开了揉碎了讲,用大量细节一个点一个点地深入剖析”,“不似学术口那么艰深,比戏谑流更沉着平静”。


本期政邦茶座邀请到郑小悠博士,一起聊一聊著史与读史的问题。




高明勇:本期政邦茶座,我想和您着重聊聊著史与读史的问题。您一手写《人命关天:清代刑部的政务与官员(1644-1906)》这样的严肃历史研究,一手写《年羹尧之死》这样的历史畅销书,作为历史研究者与大众历史写作者,您认为二者的异同是什么?


郑小悠:《人命关天:清代刑部的政务与官员(1644-1906)》这本书是我博士论文修改而成的,虽然出版时间比较晚,但写成的时间其实比《年羹尧之死》等书更早,花的工夫也更大。


二者的不同之处,首先在于写作对象,学术著作的核心目标读者是本专业的研究者和学生;大众读物的写作面向已有的或者潜在的历史爱好者。


第二是写作方式,学术著作的写作要遵守学术规范,引用注释,都有严格的要求,行文也会更加谨慎,算是带着镣铐跳舞;大众读物的写作相对自由一些,谋篇布局,能出新出奇是最好的,引用注释也不宜太多太细,太多太细会影响非专业读者的阅读体验。


不过,《人命关天》这本书虽然是博士论文成书,但出版是按照市场向学术书的路线走的,所以无论是在书的题目、章节标题、正文附录的编排,还是封面设计、后续宣发各等方面,都会倾向于专业性和大众性之间寻求平衡。把历史学的专业研究、前沿知识,更多地向公众普及,也是我一贯的追求。

高明勇:历史学者马勇老师在《大众历史写作的意义与方法》中指出,从学术史的观点看,大众历史实际上是中国历史学的主流。他认为大众历史写作应该注意文质彬彬,注重文字表达,注意历史的逻辑性,另外要有适度想象和文学性。同样作为历史研究者与大众历史的写作者,您如何理解“适度想象和文学性”?


郑小悠:我同意马勇老师说的,大众向的历史写作可以有适度的想象和文学性。因为某种读物,不论他的主旨内容是什么,只要想达到所谓面向非专业读者的目的,就一定要考虑读者的接受问题。


“好读”,把比较复杂的知识用普通人能看得懂、看得舒服的语言表达出来,让读者拿得起来放不下,是一个基本要素。“文学性”,就是针对“好读”而言的。当然我所说的“文学性”,不一定是那种辞藻华丽的,富有诗性的语言,犀利老辣的、幽默俏皮的、滴水不漏的、晓畅平实的语言,一样具有“文学性”,而且可能是更有难度的“文学性”。只要写得好,都值得欣赏。


至于“想象力”,我认为也是需要的,但这可能要把握一个度。历史学是辨析史料的学问,但史料往往是只言片语的,不能周备,所以在专业研究中,我们会更倾向于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对没有材料的问题,可以不讨论。但面对大众写作,把“故事”讲完满,且能逻辑自洽,就很必要了。把一个故事讲得坑坑洼洼,没材料跳过去,可读性就完全谈不上。这种情况下,面对那些没材料的部分,想象就变得很重要。

高明勇:您的“写作观”是什么?


郑小悠:作为一个专业的研究人员,我还是比较保守的,我自己在写这类作品的时候,会在行文中先明确,这里是没材料的,但在我个人看来,可能有一二三种情况,这三种情况置于当时的环境中,哪种的可能性最大。至于读者是否愿意相信,愿意相信哪个,就见仁见智了。


高明勇:似乎存在一个认知上的误区,有些人会把“文学性”和“真实性”对立起来,尤其是“细节的文学表达”,如何体现真实性?


郑小悠:关于“文学性”和“真实性”,我认为是不矛盾的,刚才提到,文学性并不仅限于文笔的华美,情绪的充盈,在历史读物的写作中,可能更应视之为一种叙事的技术或者艺术。和“文学性”对立的,我觉得更接近于论文学术规范所要求的那种规整性,或者用个带点贬义的话,是刻板性,而不是写作内容的真实性。


田余庆先生的学术著作,文学性就很强,谋篇布局每每意在笔先,文笔也简约严明、清峻通脱。


另外当代学者,像罗新老师,叙事的文学性、技巧性也非常强,读起来非常生动隽永,让很多对历史没什么兴趣的读者都爱不释手。当然我看他的采访里面说自己不愿意提倡增加历史写作里的“文学性”,可能是他过于谦虚,也可能是我们对“文学性”的理解稍有不同。

高明勇:从您所自嘲早期是历史学爱好者的“民科”,到北大历史学博士,你认为最大的“跨度”体现在哪?

郑小悠:其实也不算是纯“民科”(笑),因为我在网络上特别是文学论坛上活跃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北大读本科,而且选修了不少历史学系的课程。只是我所属的院系是现在的元培学院(当时叫元培实验班),并不是历史系的“土著”,网上瞎聊的东西也跟学术研究无关,所以我会这样说。试图想突出自己其实是先接触互联网历史爱好者群体,然后才进入专业的历史学研究领域的。


从互联网历史爱好者群体里聊天,写一些非专业的文字,到拿一个历史学的博士学位,我觉得最大的跨度可能还是学术上的问题意识。

高明勇:在《年羹尧之死》的自序中,专门谈到“历史学专业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主要指什么?


郑小悠:爱好者圈子是我喜欢什么话题,关心什么人物事件,我就聊什么、看什么,但研究选题不能这样,自己的兴趣、性情倾向于哪方面当然也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看这个选题在学术谱系里有没有研究价值,另外还要在史料搜集、理论框架、前序研究等方面把握一下,看看有没有可操作性。


选择清代刑部这个问题来做博士论文,就是在这样的综合评估基础上做出的决定,这就跟我之前作为历史爱好者关心的话题,完全是两回事了。


高明勇:尤其是《人命关天:清代刑部的政务与官员(1644-1906)》,您认为对今天的政务运作和社会治理有哪些警示或启示?


郑小悠:这个题目很大,而且也有一定以古鉴今的价值,就像我在书的第一章中提到,清朝对司法公正这个问题的认识很深刻,并且采取了一系列制度改革措施,在当时人看来,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当然,这种认识和变革,首先基于统治者稳固政权、强化统治的考虑,但与此同时,在行政技术层面,那种比较务实的思考和办法,也未尝没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这个具体说起来非常复杂,其中三点我认为最重要,一是慎重人命,二是尊重制度,三是信任专业人士。

高明勇:您现在在国家图书馆工作,要考虑如何利用自身专业背景开展阅读推广和文化传播的问题,您认为历史阅读方面的最大问题是什么?是“著史”的问题,还是“读史”的问题?


郑小悠:历史阅读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想读历史的普通读者,不太知道怎么去选靠谱的书来看。这几十年出版市场的繁荣,涌现出了不少历史类读物,这里面水平确实参差不齐,如果光看个题目或者封面,一般读者确实比较难辨别,这个读物是不是自己需要的,内容质量怎么样。特别是青少年,和孩子家长,这方面的困惑就更大一些。而我们现在新书的推荐,一般都是出版社或者策划公司,给出一个宣传文案,通过各类媒体做推广,这种情况下,文案可能就是比较程式化的,甚至是比较夸张的,参考价值就要打不少折扣。

高明勇:就阅读体验看,“通史”和“简史”这些年都比较兴盛,但有一个问题,很少有人有耐心去阅读“通史”,而“简史”又容易过于简化,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郑小悠:我个人阅读会更倾向一些专题的研究或者历史读物,对通史、简史类看得很少,所以不太能够评价。我想读者特别是青少年,如果需要阅读这类作品,又不是出于纯粹的娱乐目的,而是想借阅读了解一些靠谱的历史知识,可能还是要关注一下作者的专业背景,看看他对自己写的这部分内容,是不是确有了解,有没有不错的口碑。


高明勇:近些年,海外的中国史在国内也很受热捧,如,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讲谈社中国史,分别是英国视角、北美视角和日本东洋视角,同样研究中国史,您认为海外的“研究”与“写法”有哪些值得借鉴?


郑小悠:海外汉学家写作中国史,出于他们自己的文化背景,往往有一些我们想不到的视角,能把一些国内学者常见的史料,挖掘出另外的价值,很多都非常有意思,看起来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我觉得这一点很值得学习。尤其是像清史这个领域,因为史料规模特别大,不但有各种新发现的古籍,还有海量的、不同层级的、不同文种的档案,都有待开发,所以研究者都会更加关注稀见的、未被使用过的史料,有一种史料越细、越偏,研究越高大上的认识。但真正有价值的选题、高水平的研究、最精妙的见解,未必尽出于这样的材料,把看常见史料置于最适宜的位置,可能会看到不同的风景,一些海外汉学作品为我们做出了榜样。

高明勇:之前一些调查现实,其实现在年轻人不少已经不怎么读史了,有些被遗忘,有些被张冠李戴,有些可能需要重新发现,我自己研究新闻评论史,发现不少历史上的评论家、政论家,都面临这种情况。从著史和读史角度看,您有什么建议?


郑小悠:其实让我讲历史作品的大众阅读,是有些自不量力的。以现在的出版市场来说,哪怕看起来比较畅销的、出圈的专业人士写作的历史类新书,相对我们的人口而言,也远远谈不上“大众”,只是比纯粹面向学界的专业论著多了一些读者而已。事实上,这些多出来的读者,群体也是相对固定的,主要是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对某段历史有所爱好的朋友,并没有也几乎不可能深入到“大众”中去。


真正的大众,对历史的了解,可能更多的还是基于教科书、经典文学作品、热播影视剧、综艺节目,包括一些有历史故事背景的游戏等等,所以您谈到很多历史知识的误读,我想这是难免的,也是很正常的。

高明勇:您认为我们今天该如何了解国史?


郑小悠:社会发展的第一义是向前看,我作为历史研究者、写作者,当然愿意更多的年轻人喜欢历史、读严肃的历史读物,但相对于大众的生计、生活而言,这确实是“非必要”的,我们有志于从事历史读物写作的人,首先应该勇于面对现实。


但另一方面,我觉得作为一个对人生有更多想法,更高追求的人,读一读历史,是会找到很多乐趣和精神寄托的。如果你是个有心人,善于观察生活、观察周围身边的人与事,你完全可以从历史中发掘到很多现实的影子,找到一些对当下的启发。


当然,这种启发未必是对生活实践的直接指导,但那种见识上的纵深感是如影随形的,可能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影响你的判断,指引你做出更有利于长远的选择。对于我个人而言,学习历史,确实有这样的帮助。


高明勇:如果一本历史书摆在您的面前,我想知道您是如何来“阅读”这本书的?或者从哪几个方面来确定阅读价值?


郑小悠:一本历史著作,如果是专业书,我会更看重选题、理论框架、论证过程,以及史料来源。如果是普及读物,可能会更看重篇章布局、写作视角是否具有匠心,另外文字是否流畅易读,如果再有些个人特点,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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