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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习于暴力,却害怕故事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2022-09-19



作者:暗蓝

杂学家,译者,书评人


有花生的寻常一天

我们习于暴力

却害怕故事




雪莉·杰克逊,美国女作家,生于1916年,卒于1965年。她生前仅出版《抽彩及其他故事》(The Lottery and Other Stories)一部短篇集,但有多篇作品散见于各类期刊。随着她的读者——斯蒂芬·金、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尼尔·盖曼等人对她的推崇,杰克逊的文学声望水涨船高。


2010年,欧茨编选的《雪莉·杰克逊小说选》(Shirley Jackson:Novels and Stories)由著名的“美国文库”(Library of America)出版,标志着杰克逊正式跻身美国文坛重要作家之列。2018年,改编自杰克逊唯一长篇小说《邪屋》(The Haunting of Hill House)的同名美剧(国内多译作“鬼入侵”)由网飞推出,好评如潮——雪莉·杰克逊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完成的“恐怖构建”,时至今日依然能够带来令人愉快的战栗体验。


雪莉·杰克逊


《有花生的寻常一天》是雪莉·杰克逊的短篇选集,共收录21篇作品。小说集起首,便是她最经典的作品《抽彩》。


梅尔维尔在《白鲸》中曾抛出疑问“白色为什么是最具有意义的神力的象征,又是基督教的神的面具”,随后又借书中人物之口作了解答:“一切事物中的强化了的神力,就是最使人类惊吓的东西”。而《抽彩》体现的正是在极简到近乎苍白的故事空间当中,某种被强化的“神力”所带来的惊吓。


小说情节非常简单:村民们被召集在一处,举行一种名为“抽彩”的仪式。有人兴奋,有人惴惴不安,而承担责任出来“抽彩”的,则会被看做是勇敢之人。直到最后一刻,我们才明白“抽彩”意味着什么:最原始的暴力瞬间释放,“中彩者”无从逃脱……



关于《抽彩》,有很多基于现实的解读和争议,不少读者认为雪莉·杰克逊是在影射作为小说背景的新英格兰地区曾发生的“女巫审判案”——当地人难免为此感到不满;而杰克逊的丈夫,文学评论家海曼则认为这篇小说是在表现前不久的犹太人大屠杀——这篇小说发表于1948年。


杰克逊本人则坚称自己只是写了一个故事,我们今天的读者自然也可以对这样意蕴幽深的故事做如此的“脱敏处理”:故事只是故事。但围绕这样一篇小说可以让诸多历史现实背景“对号入座”,恰恰体现了这个故事——或者说“抽彩”作为一种习俗——的普遍性。我们太容易找到“猎巫”一类群体暴行的例子了。习俗的背景越是苍白,越经不起推敲,它的“神力”似乎就越无可撼动。


而我们会不自觉地被吸引——一方面是我们天生喜欢遵循集体意志、延续惯例所带来的完成感;另一方面是“抽彩”毕竟是众里挑一,只要运气不是最差,我们便可以免于暴力的侵袭,甚至还可以享受施加暴力的快感。


读者是绝对安全的局外人,他不会允许自己的“安全”受到一丝一毫的侵犯,因此才会代入“中彩者”的立场,对无差别厄运的微小可能心惊胆战。然而在现实中,当众人一道在场——苍白地、原始地参加“仪式”——他们就会形成一种“被强化的神力”,一种对少数人、对弱者、甚至仅仅是“中彩者”肆无忌惮的暴力。一桩暴行是恐怖的,更恐怖的则是暴行的“永劫回归”。



当我们以为习俗令人心安,于是自觉自愿地投入其中,它却可能吸纳所有人的力量,进而带来致命的暴力。错在习俗还是“我们”?这已经超出了杰克逊讨论的范畴。她只是个小说家,小说家的天职是构建故事空间,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却又能置身事外,从而安全地体验一种“异域”,进而思考一种可能。而杰克逊的高明之处便在于她的故事几乎是一种自动装置——很多时候,是读者自己的思考让故事变得恐怖。


斯蒂芬·金在其恐怖文学评论集《死之舞》(Danse Macabre)中,点明了杰克逊这种技巧的本质:“雪莉·杰克逊利用美国新哥特小说的惯例,审视处于极端心理——也许是神秘主义——压力下的人物。”这一评价的关键概念是“惯例”。


对于恐怖悬疑气氛的营造,希区柯克有一个经典的“炸弹理论”:众人眼见有人把炸弹藏在桌底,但炸弹迟迟不爆炸,故事便会进入足够恐怖的氛围。


如果类比到杰克逊的小说当中,“炸弹”便是小说中的诸种惯例:对于熟读恐怖故事的读者,我们都知道如果一个人来到陌生小镇,或在火车上睡着,再或者是半夜遇到搭车客,总会发生些什么。但杰克逊往往会选择将这些惯例悬置——“炸弹不爆炸”,故事中的人物便永远处在炸弹的压力之下,而读者亦是如此。


雪莉·杰克逊


在这本集子中,这种技巧的典型应用,当属《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镇上的三个女人正在其中一位家中闲聊,这家里还有一个刚刚降生的宝宝,突然一个爱尔兰口音的寒酸老头登门,向她们兜售鞋带。女人们出于好心,买下鞋带,结果老头突然晕倒。她们只好把老头抬回屋中,发觉他是饿晕的,于是便给老头准备了“爱尔兰人经常吃的土豆和鸡蛋”和雪利酒。老头欣然接受,还与女人们闲聊,甚至背了几句雪莱的诗。然而在告辞之时却抱怨了女人们招待他的雪利酒,“我可能白吃了你们的东西,但我从来不会让客人喝劣质的雪利酒。夫人,我们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它也许只是一篇平淡的日常速写。我们可以看到女人们的好心、对“爱尔兰佬”的刻板印象,以及老人大概颇有文化素养,然而晚景凄凉。但这篇小说的“炸弹”,却在最后一闪而过:


“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他说着,手扶墙壁,一步步走到公寓楼的门口,打开大门。“而时光飞逝。”


“来与我共舞在爱尔兰”,正是先前老头背诵过的雪莱的诗,出自《我来自爱尔兰》(I am of Ireland)。这首诗的主角,恰恰是一个具有某种邪恶力量的神秘老者。“而时光飞逝”一句同样出自这首诗,它的前一句是“(老者)一只恶毒的眼睛,斜睨着……”


这当然不是说,阅读杰克逊的恐怖小说,还需要熟读雪莱。只是如果好奇,你就会去查这首诗——相信故事里的三个女人大概也一样。至于家里的宝宝,我们也不知道,他/她究竟是不是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出现在这个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老头登场的故事当中。



在这个集子当中,比这一篇更极端体现“炸弹理论”的,是《这就是生活》。当“火车怪客”与第一次独自坐火车的小男孩相遇,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时,我们不禁怀疑,“炸弹”是不是已经引爆,只是我们并未察觉——毕竟小说里,还有另一个小男孩若隐若现。我们当然也可以把这一篇的主题理解成小男孩终于进入了这个名为“生活”的自动装置——一切将要发生,但一切都未发生。而这种日常的淤塞状态,正是杰克逊擅长营造的另一种恐怖压力。


谁能知道贤惠的妻子,在心里一直期待着用烟灰缸砸死丈夫的痛快?(《一念之间》)谁又能知道,一座小镇的善意,恰恰是“请君入瓮”的诱饵?(《度夏的人》)如果我们的家人并不真的认识我们(《回来吧,路易莎》),我们自己又“只爱陌生人”(《美好的陌生人》),我们努力维系的家庭关系究竟有何意义?如果所谓善只是“角色扮演”(《有花生的寻常一天》),所谓恶恰恰是至善的衍生(《邪恶的可能》),我们又该如何审视他者的行为与自己的内心?


在这种压力之下,杰克逊引导读者抵达恐怖的本质——失控。我们拥有的、所依凭的一切都有可能失控;至于导致失控乃至恐怖的暴力,可能来自那些我们习惯的东西。


雪莉·杰克逊


杰克逊生于一个建筑师世家。也许是家族天赋使然,她的小说总给人一种周密的设计感,同时又足够坚实。然而生活之于她,却绝非周密坚实的。


生于上流家庭的她本被期望成为社交名媛,然而杰克逊生性内向,相貌又普通,令家人大失所望;她与足够了解她才华的评论家丈夫结婚,然而了解带来的却是嫉妒,这位丈夫一边为她寻找文学机会,一边却会对她的创作进行打压;她的大多数作品都是短篇,是因为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她无暇完成更繁复的创作;她在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离世,在很大程度上是压抑的生活环境所致。


泰戈尔的“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固然浪漫,但一生经历种种扭曲的杰克逊,最终留下的并不是唯美的天鹅之歌,而是一座座关于习俗、人际关系与日常生活的“恐怖小屋”——这或许才是对人类更为冷静且实用的奉献。




编辑:anchor

We are all mortal.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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