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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恐怖片配乐,从来不是一惊一乍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2024-02-03

这部电影已经上映五十年了

但它的配乐依旧是恐怖片中的翘楚


作者:马布斯

自由编剧作者,乐迷,HIFI耳机发烧友


形容恐怖片配乐,一惊一乍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总是很高。少了静谧中突然袭来的强音,恐怕不少恐怖段落都会面临沦为喜剧的尴尬。然而,有没有一部恐怖片的配乐能既让人意识不到音乐的存在,又营造出摄人心魄的恐怖效果?早在五十年前,电影《驱魔人》已经做出了典范。它的配乐就像高水平烹饪里的调料,不显山不露水地与视听风格融为一体。2023年12月26日是《驱魔人》上映五十周年纪念日。梳理影片坎坷的配乐过程,分析音乐在片中的运用,仍能收获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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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人》剧照


导演威廉·弗莱德金最初想要邀请伯纳德·赫尔曼为影片配乐。然而,这位以《公民凯恩》《迷魂记》《惊魂记》《出租车司机》闻名影史的大师在看完粗剪后很不喜欢。


“要是你想让我帮你这部垃圾配乐,就把它交给我别管。”


“交给你别管?”


“是的。我配好音乐后把拷贝寄给你。顺便说一句,你应该删掉开头伊拉克考古那段戏,我完全不懂它存在的意义。”


“我想问一句,你想给片子配什么风格的音乐?”


赫尔曼提到一座教堂,那里的空间有着特殊声学效果,可以弹奏教堂管风琴录制配乐。


弗莱德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堂管风琴配《驱魔人》?”


两人不欢而散。


伯纳德·赫尔曼


随后,弗莱德金又找到了另一位大牌配乐——写过《碟中谍》主题的拉罗·斯齐弗林。两人达成协议,斯齐弗林为《驱魔人》的预告片写出配乐,然而弗莱德金并不满意。


第一天录音时,弗莱德金被录音室里坐着的八十位乐手吓到。他质问斯齐弗林:“拉罗,怎么回事?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此前弗莱德金强调,他希望的音乐是小乐团室内乐规模。“搞这么大,音乐会把对话和音效全盖住。”


但录音已经势在必行。完成后,弗莱德金和斯齐弗林在控制室回听,大乐团的恢宏演奏几乎把喇叭震碎。斯齐弗林说他明白问题出在哪,随即轻描淡写地转动旋钮,把整体音量调低。弗莱德金拒绝接受,甚至有传闻说他当场把乐谱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斯齐弗林指责是弗莱德金从中作梗。“预告片配乐效果很好,把观众吓得不轻,华纳担心惊吓过度,指示弗莱德金配乐要温和些。这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调整,比我已经写出来的音乐容易多了。但是弗莱德金故意没把指示告诉我。我们之前有些私人恩怨,他就是想借机把我开掉。”



拉罗·斯齐弗林


无论真相如何,威廉·弗莱德金再次面临没有配乐的窘境。此时距离首映已经时日无多,弗莱德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自己为影片找的参考音乐重新剪辑,做成配乐。弗莱德金选择的都是二十世纪古典乐:潘德列茨基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为48件弦乐器而作的《Polymorphia》、《弦乐四重奏》,韦伯恩的《五首管弦乐曲》,亨策的《弦乐幻想曲》、克拉姆的《Threnody 1:Night of the Electric Insects》。此外,他又找来曾为滚石乐队编曲的Jack Nitzsche和简约主义音乐家David Borden创作增补音乐。


尽管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流派,这些音乐却体现出共通特质:以弦乐、拨弦、打击乐、合成器为核心奏出单调、锐利的音符,以无调性的作曲思路弱化旋律性,强化氛围感。与其说它们是音乐,在听感上实际更接近环境音与音效。而这正是弗莱德金追求的风格。他希望电影里的音乐都足够低调,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放在观众脖子上。


威廉·弗莱德金


秉持此原则,弗莱德金对所有音乐混杂剪辑,少而精地配在影片中。最终两小时的电影只用了17分钟配乐,且经过拼贴组合后已经难以分清特定场景中到底出现的是哪首作品。然而,在弗莱德金的整合下,影片里的每一段配乐都呈现出统一的风格,也与人物内心发展紧密相连。


电影始于一段缓缓渐强的合成器音乐,幽灵般的鸣响累积着不安,随着尖刀似的弦乐突然划破黑暗,黑底血红的大标题赫然出现。随即阿拉伯的清唱祈祷歌响起,与尖锐的弦乐融为一体,画面进入伊拉克考古段落。此段落音效丰富,考古挖掘声、锻造捶打声、狗嚎叫扭打声、环境杂音都被混音有意突出,而抽象无调性的配乐也成为音效的一部分,只在默林神父与恶魔雕塑对视时才短暂脱颖而出。


《驱魔人》剧照


克制音乐的音量与规模,模糊音乐与音效的界限,让音乐融入环境音,自此成为全片配乐的总方针。配乐多次都是隐隐淡入,与音效形成此起彼伏的呼应,由此音乐自身也像是源自片中空间内部。然而,音乐起到的恐怖烘托作用不可忽视。



在克丽斯秉烛检查阁楼段落中,低徊阴郁的弦乐在空气中流动,让人仿佛闻到弥漫阁楼的腐朽气息。克丽斯在伯克坠楼后检查家中各个空间,音乐的包围感层层累积。当她进入女儿卧室,合成器的不安长音中混入窗外的风声,仿佛黑暗中危机四伏的呼啸。


实施驱魔前,两位牧师在阴森的合成器电音包围中走向楼上卧室,屋内传出恶魔低沉的嚎叫,仿佛画龙点睛的乐器般打破合成器氛围音乐的平稳状态,模糊扭曲的弦乐随即响起,与嚎叫形成呼应,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趋近顶峰。


《驱魔人》剧照


音乐与音效的融合造就了《驱魔人》在恐怖片配乐中的开创性。相比喧宾夺主、一惊一乍的常规思路,《驱魔人》反其道而行之,将配乐纳入影片整体声音空间,却营造出更渗入观众骨髓的恐怖氛围。《驱魔人》之后,潘德列茨基的音乐开始被越来越多的恐怖片使用,其中包括库布里克的《闪灵》和大卫·林奇的《双峰》剧集。无调性、氛围化的器乐逐渐成为恐怖片的标配。


不过,《驱魔人》配乐的杰出之处不只在于开创新风格,还在于外化人物内心,这一点在里根和卡拉斯神父身上最为鲜明。


在里根偷听母亲给父亲打电话的戏中,合成器氛围音乐依旧是衬底,却并非在营造恐怖,而是映射里根的内心痛苦。当她得知父亲早已忘记自己的生日,弦乐侵入,一次次重复奏响,凸显出里根心灵受到的针刺。


尖锐单调、不断重复的弦乐也由此成为里根的音乐主题。当里根以蜘蛛形态爬下楼梯,口吐鲜血,弦乐主题再次出现,而这次重复演奏的速率明显加快,象征里根内心已彻底崩溃,被恶魔完全掌控。


《驱魔人》剧照


影片后段,当卡拉斯神父看见里根肚皮上显出“Help Me”字样时,重复性弦乐最后一次出现。短促激烈的节奏如一个即将坠崖的人用尽最后力气,用指甲抓挠着峭壁。这是里根在恶魔的魔爪中生死存亡的挣扎。


与里根相似,弗莱德金也为卡拉斯神父单独设计了配乐主题。在他首次回忆母亲的段落中,长线条、氛围化的弦乐中融入教堂钟声般的打击乐,配合画面中牧师吊坠的坠落和母亲的消失,在未知的恐惧中隐隐透出悲凉,外化出卡拉斯的负罪和信仰动摇。


医生提出驱魔建议后,克丽斯带里根回家,长线条弦乐构建起不安氛围,随后侵入的短促喑哑弦乐进一步增加凶兆感。当克丽斯拿起里根枕头下的十字架,弦乐在平稳神秘中渐趋悲凉厚重,与卡拉斯神父回忆母亲段落的配乐遥相呼应。音乐由此将卡拉斯与里根联系在一起,既预示他即将直面里根体内的恶魔,也暗示里根的恶魔与卡拉斯的心魔相通。


《驱魔人》剧照


卡拉斯神父的内心挣扎随着驱魔进程达到高潮。在他的主观镜头中,床上的里根变成母亲,声音上里根的哀嚎也与母亲的抱怨交融。随后卡拉斯被魔鬼附身,哀嚎和抱怨声混杂,在氛围化的配乐中如乐器般奏出厚重的强音,象征卡拉斯的灵魂已经在迷失和痛苦中濒临崩溃。他终于跳出窗外,与魔鬼同归于尽。


里根和卡拉斯各自的音乐主题和两者之间的音乐联系,都是在呼应影片的深层主题。里根的着魔与卡拉斯的灵魂崩塌紧密相连,两者都是在失去亲情后被恶魔侵入,而卡拉斯神父更是对信仰产生怀疑。《驱魔人》的恐怖不只源于灵异的奇观,更源于它展现出的普世状态:人心在失去精神支柱后走向崩溃,这是每个个体、每个时代都可能经历的恐惧。


尽管弗莱德金力求音乐与音效的界限模糊、彼此交融,但仍在片中用了一首音乐性强烈的曲子。这首作品既不抽象,也不恐怖,却成为《驱魔人》日后最广为流传的音乐。


最初弗莱德金想找一首具有勃拉姆斯《摇篮曲Op.49 No.4》般童年感觉的音乐。他在华纳的音乐图书馆里搜寻,偶然听到一首曲子,被开头吸引。这首名为Tubular Bells的作品分为上下两部,总长度接近50分钟,由英国摇滚乐手麦克·欧菲尔德创作。当时他只有19岁,在心理疾病的困扰中写出Tubular Bells,曲中情绪起伏跌宕,悲、喜、愤怒、暴力交替呈现,正是欧菲尔德与疾病斗争的写照。


欧菲尔德



弗莱德金只选用了曲子开头部分,精简地配在片中。第一次出现是克丽斯在万圣节当天步行回家的段落。围绕电钢琴构建的极简旋律清澈灵动,乍一听与影片不搭,但其5/8节拍在习惯使用匀速拍子的电影配乐里并不常见。正是这非常规的节奏为曲子染上一层捉摸不定的晦暗色彩。


弗莱德金的视觉设计也进一步改变了音乐听感。偷窥般的镜头从侧面跟拍克丽斯,她途径的房屋墙面由鲜红血色与亮白色构成,形成不安的反差。穿万圣节魔鬼服装的孩子们和修女随风飘起的白色袍子为平静的气氛增添诡异。克丽斯随后看见卡拉斯神父,此时两人还不认识,但突然袭来的飞机噪音压过音乐,克丽斯盯着卡拉斯神父焦虑的面容,也变得心事重重。


《驱魔人》剧照


整个段落没有任何恐怖事件,但音乐和画面、音效的配合,再叠加克丽斯莫名的情绪变化,营造出危机四伏的张力。


此后直到结尾,Tubular Bells才再次响起。这次它伴随着影片开头的阿拉伯清唱祈祷歌,传达出尘埃落定后的苍凉,但叹息般的钢琴和清唱随即被尖锐弦乐打断,触目惊心的血色片尾字幕随之出现。


前后相加,Tubular Bells在影片中总共只播放了50秒,却造就了引人入胜的效果。简约精炼的钢琴和弦仿佛恶魔的甜言蜜语,诱惑人们坠入《驱魔人》的世界。它被公认为影片的音乐主题。


随着电影的火爆,欧菲尔德的唱片也销量飙升,仅在英国就卖出276万张。《驱魔人》开启了欧菲尔德的摇滚明星之路,但他坦承这首曲子并非为恐怖片所写,这一切只是个意外。


Tubular Bells也启发了后世恐怖片的配乐。约翰·卡朋特的《月光光心慌慌》和达里奥·阿基多的《夜深血红》都采用了类似的简约主义曲风。弗莱德金证明,好的恐怖片配乐并不需要重渲染,低调克制反而更能令人毛骨悚然。


资料来源:

How ‘The Exorcist’ Score Came Together after the Director Rejected Lalo Schifrin & Bernard Herrmann

 (dangerousminds.net)

 

The Striking Sounds That Score ‘The Exorcist’ (Riot Fest)

 

'The Exorcist's Iconic Theme Wasn’t Even Supposed To Be in the Movie (Collider)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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