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斯楞 | 老人家的一声叹息

物业张贴好了迎接74华诞的物料，小区里旌旗翻飞，一片节日气息。坐在长椅上的一位老人家，出名的爱说教，一开口就是“我给你讲……”俏皮的邻居们给他起了外号：给你讲。今天我陪孩子玩遇到他，就得了一番说教。

“我给你讲，国庆节多陪孩子，少逛。”

“是呀前辈，谢谢您提醒！”我心想与其被说教，不如主动一点。就问他：“今天喜庆的很，你还记得祖国她老人家多大岁数吗？”他一边拨手指算一边说：“我给你讲，你这么考我有问题。我出生那年是1928年，今年95岁，你算算她在我面前算不算老人家？”

我说：“哟，那是，她今年74，您比她还大21岁，差了一辈儿啊！”

“差一辈？你小子又错了，我问你，我比她大出来的那21年，她在哪？她算啥？”

“她还没出生！”

“我给你讲，小子，你放屁。我15岁加入部队打仗，为一口饭，也为了她老人家，这条左腿就是战场上被打断的。”

“您打仗是哪年啊？”

“1943年啊，打日本鬼子。我问你，从我出生到打仗，你说她老人家还没出生，那我是活在哪啊？我爹妈在哪啊？在外国？在天上？”

“那她不是老人家，是小姑娘。您这岁数毕竟放在那儿。”

“你又放屁！我给你讲，我年轻时候她老人家就已经在了，知道吗？但是你问我她老人家多大岁数，我给你怎么算？我娘出生在天津，正逢八国联军打进来，外公外婆带着她一路南逃。”

“哦，那您妈妈后来没出事吧？”

“你小子别打岔。我问你，我娘一家逃命是1900年，那时候你说的她老人家是多大岁数？28年我出生在湖北，那是四战之地，没一天安生。你说她是老人家也好，小姑娘也罢，她又是多大岁数？你给我仔细数一数！你要数不清，我再给你讲讲我爷奶出生、逃命的事。”

关于岁数，我说不下去了。

“老人家，我受教了。虽然您快100岁了，可祖国是一位比您更年长的老人家。对吗？”

“你小子不放屁了，数出来了！”

“那您爱她吗？”

“我给你讲，爱这个东西，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我年轻时看上一个姑娘，她也是28年生人，可惜在21岁就去世了，那时我也不懂得什么是爱。”

“啊！？太可惜了，那么年轻，她也是打仗去世的吗？”

“那年仗打完了。我们同年生，我21岁是士兵，她也21岁是卫生员。我从南方返回老家，她也从南方返回老家，她被土匪的流弹打死了。她死的当年我后来的老伴出生了，49年，又比我小21岁，定是那姑娘转世投胎。老伴要活到现在，也74岁了。”

我觉得自己问多了，就想换个话题。可是前辈没有停的意思，继续说：“我活得太长了。如果说爱，我爱孩子。可是我的孩子也走了，老大五十年前被整死了，当时我也被打折了右腿，两条腿就都废了；老二三十多年前失踪了，一直没音讯。现在只剩一个孙子，但他暴发之后，两年没来了，他那么有钱，为什么不经常来看我？，我爱他又恨他。”

关于爱，我说不下去了。

我没再插嘴，一直听他讲完这些心头的伤口。他好像有点累了：“说她老人家的事，怎么说到了我自家事。你小子也说说，我这把岁数，或许能教教你。”

我说：“我和您不一样，我是可以说出口的爱，而且是发自内心的、天然的、不需要您教的那种。我也不是今天才爱她老人家，我爱她不在今天，也不在哪个特定的一天，我只是从来不敢，不敢亮亮堂堂地喊一声‘爱她’。”

“你为啥不敢亮堂的喊。”

“我啊？我一是买不起房，狼狈的顾不及爱她；二是去年家人住院看病，我连医用费也付不起，绝望的没心思爱她；再者，家里生娃养娃这几年，花光了所有积蓄，我尴尬的不好意思爱她；还有，上个月没钱还车贷，就被催上了门，我是羞愧的没脸爱她。”

“你小子倒是不说假话。她老人家幸亏不止你一个独生子！”

“您这么说，我倒是想起几个亲朋，不过他们身份不上台面，也很少和她老人家提‘爱’这回事。”

“你说说。”

“一个兄弟是小职员，成天应酬喝酒，替上面挡酒送上面回家，但回到单位还是抬不起头做人；另一位大姐，摆摊的小贩，每天起早摸黑，东躲西藏的忙乱，挣的不够花的；还有一个朋友是小包工头，带着三个同乡包工做，欠了几年的工钱还没讨回；再有一个同学，大学毕业就着迷ST股，炒了十五年现在倾家荡产……说起他们的心酸，我知道，他们是卑微的爱不起来。”

长辈叹了一口气：“没能力爱她，就不要勉强了。她老人家还有很多能力强的孩子。”

我说：“前辈您有所不知，能力强的孩子们，有的忙资产、有的忙小三，有的忙升迁，还有的当了大老板，盖了一大堆房子，却欠了天文数字的债，被抓了……他们是能力强，可心思不在她老人家这里，就像您暴发的孙子，不是也两年不来看您一次吗？”

长辈眼睛里射出一丝恨意：“我有所不知啊，有所不知啊。”

“其实我们真不缺爱心，我们遇见摔倒的老人会扶一把、看到孤零的小孩会主动爱护、帮过比我们还穷的人、不管是哪里的同胞遇到灾祸都伸一把援手。我们也不缺一颗正义的心，我们抓过小偷、追过人贩子、揍过欺软怕硬的人，也从来不惧怕那些权势滔天的人。”

“你们是她老人家的好孩子，这每一件良心事她都会感到欣慰！”

“可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你说。“

”她老人家的孩子们，富的挥霍腐败、穷的毫无前途、老的没有保障、弱的缺少扶助、贱的没个人样。有的人玩弄规则、有的人糟蹋环境、有的人虚伪卑鄙、有的人是非不分、有的人互相坑害……我给您讲，就这副德性，我不敢确定，她老人家是否愿意接受我们的爱！”

”……“

“您教教我吧？”

老人家这次什么也没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小区里旌旗翻飞，一片节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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