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亚时间
弥赛亚不是什么救世主,而是一种内在的时间。对于这样的时间,有两种阐释。卡夫卡《箴言》写道:“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前一种,西方源远流长,更像存在主义;后一种,与其说是道家,不如说是大乘空宗。
在我看来,前一种阐释中的差异,及其与后一种阐释的差异,如《金刚经》云“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所差别”;但在别人看来,可能都不能容忍,谋杀列侬的人认为列侬亵渎了上帝又背叛了披头士,反对的正是这两种阐释,阐释却无法被杀死。
先看本雅明及其研究犹太教。“犹太人是不准研究未来的”,他在《历史哲学论纲》写道:
这并不是说未来对于犹太人已变成雷同、空泛的时间,而是说时间的分分秒秒都可能是弥赛亚侧身步入的门洞。”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再是线性的,历史不再是他所谓的一串念珠:“普世历史的观念是一个弥赛亚的观念。弥赛亚的世界时普世的、完整的现实性的世界。只有在弥赛亚的领域,普世历史才存在。
过去、现在和将来,不再是前后相继的,而是并存的。《拱廊计划》他写道:“现在或现在阐明了过去,而是,意象是这样一种东西:在意象中,曾经与当下在一闪现中聚合成了一个星丛表征。”汪民安解释道:
这样一个如同星座般的时刻,既包含了过去的历史意象,也将此刻、将同时代所排斥掉的意象囊括其中。因此,它是一个多重的并置,时间得以被空间化地处置。时间被爆炸成一个冲突的、矛盾的、结构性的和异质性的空间。
但这不可能是静止乃至永恒,也就不是继续这种状态,不论是享受还是坚守;这种时间和意向必须奔赴诸多可能性中的某些可能,这是本雅明所谓紧急状态中的决断。
再看阿甘本研究基都教。他发现保罗已领会了这种弥赛亚。“看呐,现在正是悦纳的时候,现在正是拯救的日子。”(《哥林多后书》,和合本不太准妥,但引用出来更能暴露问题。)阿甘本指出,这种结构在希腊语中通过前缀para得以表现时间膨胀的在场:既“尚未”,也“已经”,并不推迟的延缓。“弟兄们,我对你们说,时候减少了。从此以后,那有妻子的,要像没有妻子;哀哭的,要像不哀哭;快乐的,要像不快乐;置买的,要像无有所得;用世物的,要像不用世物,因为这世界的样子将要过去了。”时间缩减,不是保罗和人们将死,而是将展开新生:“各人蒙召的时候是什么身分,仍要守住这身分。你是作奴隶蒙召的吗?不要因此忧虑。若能以自由,就求自由更好。”如阿甘本所言,这是从时间内部改变时间,而不是废除时间:改变的不是客观事实,而是对事实的体验,所以“求自由”。他借两个概念,进一步阐释——
第一是“同时代人”。并不是都活在今年的人就是这种人,阿甘本受罗兰·巴尔特启发,写下同样仰望星空,却比康德更真实、生动和深邃的文字——
在当下的黑暗中去感知这种力图抵达我们却又无缘抵达的光,这就是同时代的含义。因此,同时代人是罕见的。正因为这个原因,成为同时代人,首先是勇气问题,因为这意味着不但要能够坚定地凝视时代的黑暗,也要能够感知黑暗中的光——尽管它奔我们而来,但无疑在离我们远去。换句话说,就像准时赴一场必然会错过的约会。
黑暗,孕育着光明的可能,它不是虚无,更不应成为贬义词。只有凝望黑暗的同时代人,才能写出“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二是“时尚”。阿甘本连续反问:
这种“现在”是时尚设计师想到一个大致概念、想到那种规定新款时装的微妙之处的那一刻吗?或者说,它是指时尚设计师将他的想法传达给助手、然后再传达给缝制时装样品的裁缝的那一刻吗?或者说,它是指时装模特——这些人始终以及仅仅处于时尚中,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从未真正处于时尚之中——身穿这些服装进行展示的时刻吗?
无怪乎,T台秀的时装很多并不流行;有时,前卫其实是复古;而有的流行,却自称非主流,后来被主流diss成杀马特,可日本牛郎很多还是这画风,更别说国内某些地区和行业。
这种时间被阿甘本称为剩余时间:不是说整个世界剩下的时间,而是不在现有秩序中。这个时间不可象征化,甚至不能对象化,其实是拉康的剩余——小他者。这种二元论,克服了源自亚里士多德“潜能”和“现实”的理论难题:怎样让潜能保持自身的本体论地位,甚至是优先地位,而不转化为现实而消耗殆尽,导致潜能和现实混同。海德格尔的“共存”和德勒兹的“并置”,均无法消除“潜能”和“现实”之间的不可入性(inaccessible);相反,海德格尔的“非本真”是其“本真”可能存在的条件,正如马克思不是反对“异化”,而是将“异化”作为一个必然的过程,最终扬弃“异化”;而不是相反,不是老子所谓“各复归其根”,不是“反动”的原意:“反者道之动”。
“潜能”和“现实”的关系,其实正是时间关系。“潜能”是过去,“现实”即现在,现在从过去而来,但现在并没有意识到也无法体会到最初状态;只有成为现在,才有过去,但一个人现在知道自己怎么出生,也无法体会出生的状态,因为无法理解第一道意向之光如何投射出去,只有这道光反射回构成意识,才可能体会,进而反思。这也是时间不可逆的论据之一。意向之光之前的黑暗,如前所述,并非虚无,既不是唯心主义,也不是唯物主义。其实,阿甘本回到了萨特《存在与虚无》导言就提出的新二元论:“有限”和“无限”。
由此,可以说所有人本应都是同时代的人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坦塔罗斯:想喝水,水流走;想吃果,树长高。也都是参孙那头驴:向前走,想吃挂在头上的胡萝卜,胡萝卜也同时向前。本雅明正是这样充满绝望,却充满希望;萨特生前最后一次采访的最后说,他将在绝望的世界中满怀希望死去;2013年我在《南方人物周刊》反复说:“希望不在明天,也不在别人身上,就在自己现在的行动中。” 因此,和福柯的名言相反,不是“人将被抹去”或“人已经死亡”,而是萨特所说:“人正在形成。”
这不仅回答了意识本源的问题,也回答了道德本源的问题。萨特生前最后一次采访中说:不在于正当行动,而在于应当行动。悠远的思潮在此汇聚:对亚里士多德和阿奎那而言,存在去实现其应当实现的目的,就是善,在此意义也可以说人性本善;对康德而言,“知其不可而为之”并“一以贯之”,就是道德。
卡夫卡将弥赛亚自然化,提出建成巴别塔的方案:建好了却不爬上去。同时写作的《中国长城建造时》中,他认为长城是大而无用,甚至适得其反的;但长城的功能不在于防御,意义在于“第一次给一座新巴比伦塔创造一个稳固的基础”。他写又道:“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的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本雅明则认为马克思将弥赛亚社会化。
所以阿甘本可以说,在弥赛亚时间中,才有教会。这又注释了恩斯特·布洛赫的名言:哪里有希望,哪里就有宗教。所以解放神学不限于上世纪后半叶的拉美,《太阳城》不是《上帝之城》,美好不在于上帝,而在于人,在于所有制和劳动方式。下边这位牧首也说:在地球上,就像在天堂。
中国近代相似之处,不只太平天国,还有民国:KMT元老徐谦是基都救国论的中坚。常凯申认为,马克思主义和基都教都有弥赛亚精神,都称为宗教,并利用后者反对前者,看重的其实是一神论。
他们之所以失败,根本在于企图改变的只是客观时间。齐泽克用拉康的精神分析指出:
德里达政治的“激进性”涉及到弥赛亚似的“皿煮即将到来”的诺言以及积极的实现之间的不可缩小的差距:由于其激进性,弥赛亚似的诺言只能永远是一个诺言永远也无法转化成一些列明确的经济—政治措施。不可判定的深不可测的事物和任何一个特定决定之间的不一致性是无法缩小的:我们欠他者的债是永远无法偿还的;我们对他者的号召作出的响应永远不可能是完全恰当的。
这种企图发挥到极致,更为可笑:曾有革命者攻击格林尼治天文台,去年一个69岁的荷兰人因官方拒绝其申请将年龄改为49岁,印度更有所谓反出生主义的27岁男子准备起诉父母:没经过他同意就生了他。
和以上西方哲学的阐释不同,大乘空宗的现在不是一个转折时刻,而是普遍状态,确立并保持这种状态;不是积极、外向的,而是消极、内向的;不是“得”,而是“舍”。虽然也是“难得之货”,但相比其他生存方式,更简单、长久。僧肇的“立处即真”启发了禅宗。《五灯会元》中尽是“正觉无名相,随缘即道场。” 玄觉禅师云:“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赵州禅师更是问啥都是“吃茶去”。但生活没有完全禅化,反而是禅因生活化而衰微。就像潜能和现实不可能完全融合,才有我简介中那句大乘空宗的本义:不住涅槃,不舍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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