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平等出警的“双洁”，到头来只“洁”了女人

本系列的第一篇文章（点击蓝字阅读）介绍了“双洁”是什么，双洁党为何追求“双洁”，以及双洁党如何构建自己的身份认同，本篇主要讨论“双洁”对大众的影响。

“双洁”如何走向大众？

“双洁文”百度贴吧始建于2012年，那时“双洁”只是网络文学里一个非常小众的价值观。

那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洁”逐渐在言情／耽美小说圈里占有一席之地，进而走向主流大众的呢？

就这个问题，本文咨询了长佩的作者朱莉，她表示是从19年开始风向有了变化：“（我写的文下面的评论）17年读者主要在骂攻太自私不把受当人看，19年就变成了嫌攻眠花宿柳还要对受有要求，嫌弃他脏什么的。”而根据番茄小说发布的《2020年甜文读者恋爱观报告》，65%的甜文读者有 “双洁”的需求。

综上所述，本文推断“双洁”是从19、20这两年开始，逐渐走到了言情／耽美小说圈的聚光灯下，开始重塑整个产业。

2019和2020是00后读者大规模涌入网络文学市场的两年：

根据2018，2019，2020连续三年的《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这三年的网络文学00后读者占比分别为10.8%，22.54%，和42%。而00后读者的特征是“对传统美德和主流价值观高度认同”，以及“希望拥有从一而终的爱情”。

图/《2020年甜文读者恋爱观报告》

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双洁”文化的兴起和价值观较为保守的00后进入网文市场有着不小的关系。

随着双洁党人数的增加，言情／耽美小说的题材类型发生了一些变化：越来越多的作者开始进行“双洁”文的写作，而在“双洁”文流行前的符合传统异性恋范式的风流男（攻）、清白女（受）的文不再像以前那么普遍。

例如，“晋江文学城”贴吧《【询问】关于晋江雷点的》一贴中，有网友提醒新作者，“双洁”这个问题属于大众雷点，是否“双洁”需要在文案标明，于是新作者决定“先不冒险，…强行双洁，先把签约苟上”。朱莉也表示：“19年的时候。渣攻（文）还是有一定的生存空间的，但到了现在，我发现市面上没有渣攻（文）了，真是绝迹了。”

另外，是否 “双洁”成为文案里需要排的“雷”。作者排“雷”指的是，作者在文案里列出可能让读者不适的情节，提供给读者选择阅读与否的依据。

大部分的双洁党都希望作者可以在文案中标注是否“双洁”，最起码是否双处，这样她们可以避免为不“洁”的文付费。对于那些不在文案里排雷的作者，一些双洁党会在评论里询问是否“双洁”；最极端的双洁党会在作者不排雷且不回答相关问题时，在评论区直接攻击作者。

在不断地被读者问到各种“双洁”相关的问题后，朱莉正在创作的小说文案排“雷”增至六条，详细地介绍了主角是否双处及有无感情经历等等。这和她最初写作时的做法完全不同，她将其解释为“屈服于市场”。

随着言情／耽美作者进军影视业以及各平台积极改编网文IP，一些言情／耽美读者为了看自己喜欢作品如何被改编，也成为电视剧的消费者。

因此，占据言情／耽美读者不小比例的双洁党逐渐显眼了起来。

林檎（2022）表示：“你常常会在弹幕上面看到有人刷刷地飞过去说，男是不是处，女是不是处；这个女的是不是第一次，那个男的是不是第一次；如果不是我就不看了；特别讨厌看这种劈腿男，特别讨厌看这种劈腿女，他们对爱情不忠贞。”不仅是国产改编剧，甚至在韩剧和泰剧的弹幕与评论里，也出现了诸如“这个人不是第一次”“这个男的跟人睡过好脏”这样的表述。

而看到“双洁”巨大市场的平台和制作方，也开始有意识地将“双洁”这种价值观放进电视剧的创作中，本文开头提到的《梦华录》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

《爱情宝典》中的“救风尘”单元也以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为蓝本，并受到好评。《梦华录》“双洁”情节播出后，许多观众纷纷去给《爱情宝典》打五星。

如前文所述，《梦华录》对“双洁”的迎合招致了大众的广泛批评。

很多人认为此剧对“双洁”的执着是对妓女的歧视，既不符合前期营销的女性互助，又与原著对底层被迫害女性悲惨处境的同情和对“救风尘”义气歌颂的立意不符合。也有很多人觉得24岁的脱籍乐伎和30岁的宋朝官员都没有性经验的设定既不符合历史，也不符合人物塑造的逻辑。

名为“双洁”的新时代枷锁

除了对剧本身的批评，“双洁”这种价值会带来的负面后果也被广泛讨论。

首先，把有过性经历等同于非“洁”，是将“性”进行肮脏化解读，本质上是父权制视角下“处女情结”的延伸——通过有无性经历来评定女性的价值，将女性异化成商品，有过性经历的“二手货”在流通时会贬值。

图 /《一树桃花开》

把“处女情结”移植到对男性的要求上，表明看来是追求男女平等，但实际上对男性并没有什么约束力：

“双洁”只是对网络文学作品及电视剧里的男性形象的要求，并没有成为现实生活中女性择偶时的要求；就算它成为现实生活中女性的择偶要求，女性也没有检验男性是否有过性经历的方法。

反而女性“主动地把性耻辱化”，是加强了女性对“贞操观念”的认同，实际上强化了女性的“贞操枷锁”。

另外，“一生一世一双人”式的封闭稳定关系导致的一个负面后果是，结束关系时的高沉没成本。

根据“双洁”的标准，女性一旦和人发生性关系（或者按照更严格的标准，和人进入亲密关系），她就是不“洁”的，她在婚恋市场上就是贬值的，也就是说，她不可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伴侣。

因此，双洁党不会轻易地结束她们认定的“彼此都是今生唯一”的关系，即便她们已经遇到了不和谐的性生活甚至是家暴。

林檎在《双洁与性张力共舞，强制爱和背德感齐飞，简中网友到底想看什么？》中提出了更深层次的矛盾：“如此苛责男女主角贞洁或者是苛责他们精神纯净的程度的背面，就是很多观众他又喜欢看强制爱或者是背德感的那种设定”。

这种矛盾可能和萝贝贝（2020）提出的“性压抑”有关：观众的欲望和幻想并不能被性耻感完全消除， “在 ‘干净的’‘ 不会错的’ ‘一定会成功’的恋情设置之下，幻想就披上了合法性”。

很多在现实生活里不利于女性解放的情感模式，因为发生在“双洁”的前提下，反而具有了合法性——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在“双洁”文大行其道的前提下，限制女性自由甚至对女性施加暴力的强制爱，或者是被广为诟病的娇妻文学依然没有失去其市场。

随着“双洁”价值观走向主流，越来越多的人抱怨：双洁党不再圈地自萌，开始对不符合双洁党价值观的作品大加挞伐。

这其实是一种“三观党”对文化产品的道德审查：我只认为自己的价值观正确，并且你的三观是否正确由我来判定。这种行为模式和部分网友因为《英国病人》讲述婚外情故事而批评其“没三观”，进而在豆瓣给它打低分如出一辙。

在对双洁党的批评中，还有一种比较普遍的话术是双洁党年龄小，没有真实的感情经历，要求“双洁”不现实。但双洁党并不认同追求“双洁”和年龄之间的联系。

本文认为，将年龄作为攻击对方论点的行为，是“双洁”论战作为代际话语权争夺的一个体现。

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样，新生的互联网用户“对传统美德和主流价值观高度认同” ，以及“希望拥有从一而终的爱情” ，TA们将互联网上既有的性解放表述解读为“对性过度放纵”，进而认为老用户受西方影响过深，自由化倾向严重；

而老用户则对现在年轻人的保守非常不解，作为掌握话语权的，既有价值观的维护者，TA们发起对新价值猛烈的抨击，年龄这一具有代际代表性的论点，就是其中的一个手段。

当“双洁”突袭大众

本文最初的写作目的，就是探寻双洁党追求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关系的本质；行文至此，似乎可以得出结论：

“双洁”其实是一种稳定排他的亲密关系，在中国语境下就是（准）婚姻关系。

一方面，这种关系具有时间上的封闭性——关系从开始的那一秒起永远不会终止；另一方面，这种关系有空间上的排他性——在关系存续期间，甚至是开始前，关系双方都不能和第三人有性行为或亲密关系。

对这种关系的追求，源自部分女性对自己在亲密关系里弱势地位的担忧：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女性经常在遭遇伴侣出轨等事情时无法保护自己，所以她们不得不在言情／耽美小说里寻找稳定且排他的亲密关系。

她们形成了这样的逻辑链条——只有稳定排他的关系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而只有双方都没有性经历／亲密关系的情况下才能保证稳定排他的关系。这其实是女性改变自己处境无能为力的一个体现。

图 /《03年夏天》

另一层的无能为力发生在网络世界：即使在女性用户更多的言情／耽美小说平台网站，性解放也没有使对女性的贞洁的要求放松；“男非女处”的思维定式依然深刻地影响着小说的创作和消费。

为了追求“公平”，她们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把这种对“贞洁”的要求移植到男性身上。 

因此，对“双洁”的追求，其实是通过“向下”的方式构建乌托邦。无法对自己进行性解放的女性，只能要求男性也适应压迫自己的贞操观念，进而幻想出一个女性不会在亲密关系中受到伤害的、男女平等的乌托邦。

然而，这种乌托邦只存在于虚拟的网络世界，不会对现实生活中男女不平等问题的解决有什么积极作用，甚至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

首先，对“双洁”关系外性的肮脏化想象实际上强化了桎梏女性的“贞操枷锁”。

一方面，如果出于“公平”要求关系中的男性“贞洁”，那其结果一定是献祭女方自己的“贞洁”；如果一个不“洁”的女性在亲密关系中遇到问题，都会被归因到她的不“洁”。

另一方面，这种存在于互联网女性领域的性观念，很难影响到现实生活里的男性，因为他们并不会消费女性向的文化产品；就算现实生活中，女性可以在择偶时要求“双洁”，但因为无法检验其实很难实现。

其次，追求“双洁”造成结束关系的高成本会导致关系内一切行为的合理化。

因为只要结束关系，女性就会进入一个不“洁”的状态，所以她们必须想办法维持这样一个稳定排他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限制女性自由甚至对女性施加暴力的行为都会被合理化成“甜宠”“强制爱”等等，并不利于女性摆脱有害的亲密关系。

当“双洁”突袭大众时，掌握话语权的大众是惊讶、不解、甚至是愤怒的，TA们不明白“大清已经亡了”的情况下，到底是哪里来的一群“僵尸”在搞“赛博贞洁牌坊”。

但TA们必须要认识到，这是自己作为互联网的老用户，正在面对来自新生用户的价值挑战的体现。

这些新用户“对传统美德和主流价值观高度认同”且热爱进行道德审查，TA们正在用对文化产品的消费，为TA们的价值观投票，并且已经重塑行业，下一步就是在主流发出自己的声音。

因此，如何保卫自己的价值观，可能是老用户们不得不思考的课题。

我们如何对待“双洁”？本文认为，这个问题的本质是回答“面对有男女平等需求、但保守且无力改变自己处境的女性时，我们应该做什么”，但写到这里，依然没有答案。

但最起码，单纯地贴标签和攻击只会让双洁党更加拥抱和自己价值观相同的人，并且孕育出更强的攻击性。

参考资料：

1. 李凌江, 杨德森. 性行为,虐妻行为与离婚诉讼研究[J]. 中国心理卫生杂志, 1993, 7(3):4.

2. Kahn, J. R., & London, K. A. (1991). Premarital sex and the risk of divorce.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the Family, 845-855.

3. Paik, A. (2011). Adolescent sexuality and the risk of marital dissolution.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73(2), 472-485.

4. Smith, J., & Wolfinger, N. H. (2021, November 21). Re-Examining the Link Between Premarital Sex and Divorce. https://doi.org/10.31235/osf.io/ke5fj

5. https://sex.ncu.edu.tw/blognews/?p=3685 

6. https://mp.weixin.qq.com/s/oXFmMzFDrKBxVManJhHzMw

7. https://www.sohu.com/a/414838661_639677

8.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41921529105170648&wfr=spider&for=pc

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0220/c404027-31595926.html

10.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4543739665898448&wfr=spider&for=pc

11. 《00后画像报告》https://www.sohu.com/a/245644167_100011855

12. 《2020年甜文读者恋爱观报告》https://www.sohu.com/a/414838661_639677

13. https://tieba.baidu.com/p/7871174279?pid=144381768397&cid=0

14. https://mp.weixin.qq.com/s/W9WW11hTmvXvuzVb92ePMA

15. https://mp.weixin.qq.com/s/W9WW11hTmvXvuzVb92ePMA

16. https://mp.weixin.qq.com/s/W9WW11hTmvXvuzVb92ePMA

17. https://mp.weixin.qq.com/s/nMrsEWMbKTqCmUUgEHLGFw

18. https://mp.weixin.qq.com/s/he5pPeF0X_iLjhlALBtxmQ

19. https://mp.weixin.qq.com/s/W9WW11hTmvXvuzVb92ePMA

P.S. 本文观点仅代表特约作者个人观点，部分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