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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眼:一次关于“翼与眼”的形象小考 | 普遍写作

刘张铂泷 普遍手册 General 2022-03-23



1.



九种位阶的天使形象其中上三级依次为炽天使,座天使和智天使

天使,即神的使者。在《圣经》的记载中,有天使其外形近似于人类,也有些则更像是某种神秘怪物。比如《以赛亚书》中写到炽天使(Seraphim),“各有六个翅膀: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在以西结幻视中出现的智天使(Cherubim)“显出四个活物的形象来……各有四张脸面,四只翅膀……”,而座天使(Ophanim)甚至没有脸的形象,它几乎是由几个布满眼睛的有翼飞轮组成的。对于这样描述中的天使,不应将它们理解为一个具体的形象,而应视为各种象征的集合体。


在新世纪福音战士(以下简称EVA)电视版第12集中,名为撒哈奎尔(Sahaquiel)的第十使徒突然出现在印度洋上空的卫星轨道上。它的外观形同三只连在一起的巨大眼睛,中间的眼睛有着红色的瞳孔、绿色的虹膜和黄色的晶状体,上下分别有三条向外伸出的黑色线条,乍看下仿佛人类眼睛的睫毛。连结在两侧的眼睛各有五条纺锤状的外延臂,好像张开的巨大翅膀。

新世纪福音战士第12集,屏幕截图,1995

第十使徒又被称为空之天使,在EVA的背景设定中,这一名称源于犹太教神秘主义经典,其中记载撒哈奎尔为司掌天空的天使。该犹太教经典便是被基督教视作伪经的《以诺书》(Book of Enoch),更为具体地说则是据称出自大祭司以实玛利之手的《以诺三书》,其中记载了他在天使米大隆(Metatron)——也即天使化的以诺——的带领下漫游天庭,得见神的宝座、战车和众天使的故事。在《以诺三书》第十七章中写到, 

他们是天军之君,各有四十九万六千个天使作侍从。

米迦勒(MIKAEL)是大君,负责掌管位于亚拉帕的第七重天,就是至高的天。

加百列(GABR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麦港的第六重天。

撒基尔(SHATQ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玛安的第五重天。

撒哈基尔(SHACHAQ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锡布的第四重天。

巴拉狄尔(BAKAR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撒哈金的第三重天。

巴拉基尔(BADAR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拉奇亚的第二重天。

西得列(PACHRIEL)是天军之君,负责掌管位于卫伦的第一重天。

不过,在《以诺一书》的第二十章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载,这些是守望天使的名单。

乌列尔(Uriel),列为圣天使之一,管理威吓与惊恐。拉斐尔(Raphael),列为圣天使之一,守护世人的灵魂。拉贵尔(Raguel),列为圣天使之一,惩治世人和豪杰。米迦勒(Michael),列为圣天使之一,掌管人之美善和列国。撒拉基尔(Saraqael),列为圣天使之一,治理不义之人的灵。加百列(Gabriel),列为圣天使之一,管辖大蛇,园子和基路伯(Cherubim)。 

早期共济会标志

这两段中天使的名字撒哈基尔(SHACHAQIEL)和撒拉基尔(Saraqael)看起来都很像撒哈奎尔(Sahaquiel),但无论是掌管第四重天还是治理不义之灵,哪一段中都没有指出它是司掌天空的天使,也没有对它外形特征的描述,这也许与犹太教禁止偶像崇拜的传统有关,天使是一种性质或者职能的体现,而非外化的物质形态。那么出现在EVA中的撒哈奎尔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和职能呢?抛开动画设定中消灭人类的任务,仅从外观上来看 ,漂浮在整个世界上空的眼睛,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常成为阴谋论主角的上帝之眼(Eye of Providence)。在基督教中,上帝之眼是与“上帝的天命”(Divine Providence)以及“全在”(omnipresence)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前者意味着上帝的旨意在宇宙中的显现,后者则表明上帝能够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显现,这与EVA中使徒的存在与出现方式颇为相似。上帝之眼最初的形象由一只眼睛以及包围着眼睛象征三位一体的三角形构成,到了17世纪之后,三角形的外面又加上了云朵和象征着阳光的射线。早期的共济会标志采取了类似的图案,只是去掉了包围着眼睛的三角形,阳光直接从眼睛的下方和侧面射出。


信件手稿,杰里米·边沁,1791


信件手稿,杰里米·边沁,1794

信件手稿,威利·瑞福利,1794

1791年,边沁写出了《全景监狱,或曰监视房》(Panopticon; or the Inspection-House)一书,在书中提出了适用于建造一切类型建筑的新原理,在这样的建筑中,所有人都应时刻处于监视之下,这样的原理尤其应当用于建造养老院、监狱、工业房屋、传染病院、医院、学校等等。同年,边沁在一封写给与他合作的建筑师威利·瑞福利(Willey Reveley)的信中提出要为全景监狱设计一个能够让人记住的视觉标志,他手绘了一个草稿作为参考,并形容它为“四周有射线包围的大眼睛”(但在这一版手稿中并没有画出射线),这只眼睛漂浮在简化的监狱设计图上方,包围着眼睛的三角形边上分别写着“仁慈”(Mercy),“公正”(Justice)和“警戒”(Vigilance)。3年后,边沁才再次在信中重提为全景监狱设计标志的事情,这次他在手稿中画出了此前提到的射线,但也许是对画好眼睛没有什么信心,标志里的三角形是中空的。瑞福利在回信中按照边沁的想法画出了标志的最终版,漂浮在监狱上方的眼睛进入了监狱的中心,包围着三角形的图案是监狱的平面图。如果说全视之眼四周的射线可以认为是阳光光线,毫无疑问边沁的标志中的射线则象征着监视的目光,天空之眼的能力赋予了尘世之眼。

新世纪福音战士剧场版:破,屏幕截图,2009

在EVA新剧场版第二部中,萨哈奎尔的形象改变了。当它位于近地轨道上时,因为强大的A.T.力场扭曲了光线,只能显示出一个巨大的黑色球体,上下各带三条射线的眼睛符号遍布球体表面,目光游移不定。当它开始向地球坠落的时候,球体展开,中心的巨眼显露出来,目光变得具体了起来。巨眼四周的黑色射线不再如同此前形象中仿佛人类眼睛的睫毛,射线外围还有一圈气体状的红色光晕,全视之眼从天空落向了大地。

新世纪福音战士剧场版:破,屏幕截图,2009


2.

在作曲家约翰·约翰逊(Jóhann Jóhannsson)导演的电影《最后与最初的人类》(Last and First Men)中有这样一个镜头,画面缓缓从像散射着光线的太阳又仿佛一只巨大眼球的图形中拉扯出来,逐渐看到一座宛若地外文明留下的雕塑遗迹。由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配音的旁白念出源自奥拉夫·斯塔普尔顿(Olaf Stapledon)同名小说的文本,“每个星体都有自己的起点和终点,而且在这两者之间,只有极少数时刻能够支持心智存在。但是,宇宙终会走向共同的‘末日’”。

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屏幕截图,2020


最后与最初的人类,屏幕截图,2020

这座雕塑实际是坐落在克罗地亚境内波德戈里克(Podgarić)的一座小丘上的莫斯拉维纳人民革命纪念碑(Monument to the Revolution of the People of Moslavina),它是当地人民为了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反抗乌斯塔沙(Ustaša)占领军的纪念碑,由当地政府和地区老兵组织在1960年代中期委任建造。最终的获选方案出自克罗地亚-马其顿艺术家杜尚·扎莫尼亚(Dušan Džamonja)之手,并由塞尔维亚艺术家弗拉基米尔·韦利奇科维奇(Vladimir Veličković)协助完成景观设计。根据扎莫尼亚的说法,这座主体以灌浇混凝土构成的纪念碑象征着能够克服死亡与失败的“胜利之翼”,不对称的双翼一侧有三层飞羽,另一侧有两层飞羽,中心的太阳/眼球图形以尺寸不一的梯形铝板覆盖。人民革命纪念碑最终于1967年落成,铁托与第三任妻子约婉卡·布罗兹出席了9月7日举行的揭幕仪式。同年,扎莫尼亚为贝尔格莱德的青年中心(Dom Omladine)外墙设计的金属浮雕也安装完成,这件浮雕就像是去掉了双翼的人民革命纪念碑,而“太阳”这个名字也让它的指涉更为具体。 

莫斯拉维纳人民革命纪念碑

贝尔格莱德青年中心

很难说这两个设计是其中的一个启发了另一个,还是在设计之初就有着相同的考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两者都与“有翼太阳”(winged sun)的形象有着一定关联,这一形象可以追溯到古代近东的诸种文明。

琐罗亚斯德教使用的标志法拉瓦哈(Faravahar)除了有翼太阳本身以外,在中间代表太阳的圆形区域内还有一个人类的半身像,无论这个形象代表的是最高神祗阿胡拉·玛兹达还是人类的灵魂弗拉瓦希(Fravashi),他在琐罗亚斯德教中都拥有着至高的地位。这个标志明显受到了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影响 ,不过在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的有翼太阳并没有中间的人类半身像。比如在描绘吉尔伽美什的浅浮雕上,半蹲着的吉尔伽美什双手举起托住两边半人半牛的手臂,两边的半人半牛(可能为吉尔伽美什的战友和伙伴恩奇都)分别托举着有翼太阳的其中一翼。吉尔伽美什的姿势似乎暗示着有翼太阳所带来的重负,它也许是神权和王权的象征。如果再向前追溯,就会看到古埃及文化的影响。象征着天空和王权的神祗荷鲁斯(Horus)战胜赛特(Seth)后失去了自己的左眼,这只眼睛就是后来被认为具有分辨善恶以及复活死者力量的荷鲁斯之眼(Eye of Horus)。多数荷鲁斯之眼都是由简化线条构成的符号,不过也有一些地方出现的荷鲁斯之眼画出了它的原始样貌,支撑着巨大单眼的是隼的爪子,斜后方是张开的羽翼。

亚兹德一座拜火庙上的法拉瓦哈

吉尔伽美什,公元前9世纪,阿勒颇博物馆

荷鲁斯之眼护身符,埃及第二十六王朝,大英博物馆

1897年1月1日出版的英国杂志《知识》(Knowledge)刊载了天文学家爱德华·沃尔特·蒙德(Edward Walter Maunder)的论文《对于日冕的古老记载》(An Old Record of the Corona)。在这篇论文中蒙德引用了法国艺术家艾蒂安·利奥波德·特鲁夫洛(Étienne Léopold Trouvelot)于1878年在美国怀俄明州克雷斯顿(Creston)观测日全食后绘制的插图,借此指出日全食与古埃及以及亚述文明中“有翼圆盘”(winged disc)或“有翼圆环”(winged ring)的相似之处,内层日冕环可以被视为代表了神的永恒性;展开的双翼象征着他的守卫与力量。“如果我的推测是合理的——当然,没人能够保证——那么这些最常出现的用以清晰展示神的存在的符号最初是对太阳极小期观察到的日冕的描绘,因此可以说这是保存至今的最早的对于日食的再现。”蒙德如此写到。
1878年7月29日在怀俄明州克雷斯顿观测的日全食
艾蒂安·利奥波德·特鲁夫洛,1878

在蒙德的解读中,左右两侧的日冕对应着有翼圆盘的双翼,上下两端的射线对应着圆盘中心人物下身所穿的短褶裙,在法拉瓦哈中也可以将它视作鸟的尾羽。但如果抛开特鲁夫洛的插图中上下两端过于完美的射线,日全食更像一只巨大的天空之眼。人类对于太阳的崇拜源自它为地球带来的光与热,当日全食出现时,光线消失了,温度也在骤然间下降,而日冕在此刻显现出来,仿佛黑色的太阳伸出了双翼,抑或天空睁开了它的眼睛。对于不了解日食原理的古人来说,可能此刻是末日来临的前奏,但也可能意味着神的另一形态显现。神的力量似乎总是一体两面的,它既可以为世界带来安定与和平,也可以在瞬间摧毁一切。

《最后与最初的人类》中另一个拍摄人民革命纪念碑的镜头采取了固定景别,镜头直对着太阳,眼睛向画面外望出,蒂尔达·斯文顿念到,“现在要谦卑地回到过去,再次体悟人类心灵的另一个终极成就:对生命力量的忠诚,与死亡力量战斗。”


关于作者

刘张铂泷(b.1989),艺术家,译者,关注与科学知识生产以及城市空间生产相关的跨学科实践。作品曾在泰康空间、中间美术馆、何香凝美术馆、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等机构展出。译著有《第七人》、《重组的眼睛:后摄影时代的视觉真相》、《弗兰克之后的摄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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