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论丨李运富：请为“竞”字补一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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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語言學講座紀要

請為“競”字補一義

2023年12月1日下午，由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主辦的文獻語言學系列講座第116講在北京語言大學教四樓103教室順利舉行，李運富教授為同學們作了題為《請為“競”字補一義》的講座，魏德勝教授主持了本次講座。通過本次講座，同學們對“競”字的釋義有了新的思考。

李運富教授

  一  

問題的提出

李運富教授指出，關於“競”字的思考，源於毛澤東兩首詩詞中的“競”字。李教授提到，“競”字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字，常用詞有“競賽”“競爭”“競技”“競逐”等，都是{競爭、競賽}之類的意思，查閱大型字典辭書，如《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故訓匯纂》等，還有{強語爭辯}{強盛}{遽}{趨}{高}{爭相、爭着}以及通竟、境、倞、傹、勍、亢、誩等用法，但這些都無法解釋毛澤東兩首詞中的“競”字。

毛澤東1925年創作的《沁園春·長沙》上闕中有“萬類霜天競自由”一句，此句中的“競”字一般釋為{競爭}或{競相、爭着}。李教授指出，“自由”是一種不受約束和干預的狀態，而“競爭”是在同一時空中的有對抗性的行為，“自由”作為“競爭”的一種方式可以說通，但作為競爭的目標卻很難實現。所以，李教授認為“競爭自由”或“爭着自由”不合情理，自由的狀態不是“爭着”的，也不應該靠“競爭”來獲得。鳥在天上飛，魚在水中游，各處自己的環境，適應自己的生活，誰也不礙着誰，所以“萬類”在“霜天”都是自由的。從這樣的意境和語境推定，“競自由”應該是“都自由”的意思，“自由”用為形容詞，而“競”是范圍副詞，相當於“皆”“都”“全”。

毛澤東還有一首《沁園春·雪》（1936年2月），這首詞的“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一句中的“競”一般也釋為{競爭}或{爭着}，李教授指出，此句的“競”同樣應該看作總括性范圍副詞，無數英雄並非同一時空，“折腰”又是個體行為，代表一種情感意識，對美好江山表示傾慕、敬仰的情感意識是無法競爭高低勝負的。句段大意應該是：

如此多嬌的千古江山引得不同時代的無數英雄都對其傾慕敬仰，例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這些英雄曾經不可一世，但比較起來，卻都各有缺陷。真正的風流人物，還要看當下！

  二  

“競”字{皆、都}義的來源

李運富教授指出：“競”字見於金文，楚簡和秦文字承襲，直到小篆，結構都相同，都是下面兩個“人”，上面兩個“言”。《說文解字·誩部》：“競，彊語也。一曰逐也。从誩，从二人。”段玉裁注：“彊語謂相爭。”甲骨文、金文還有一組上面不從“言”的相關字形,一般也釋作“競”，王子楊先生認為這些不從“言”的字形都應該釋讀為“麗”。

金文的“競”主要出現在“亡競”這個格式裏，“亡競”，《詩經》作“無競”，是無與比並、沒有人能跟他並列，也就是最厲害的意思。李教授認為，{競爭}義與{比並}義看起來似乎無關，但實際上意義是相通的，因為競爭、比賽往往以並排、並列作為前提條件，只有同一時空同一起點，競賽才有意義。所以“競”這個字形可以理解為兩個人並排站著或對立著在爭辯，構意表現的是一個事件，包含多個相關聯的意義，而這些意義都可以分化獨立，所以“競”可以有並立、比並的意思，也可以有爭辯、競爭的意思，“競”的{競爭}義與{並列}義是可以相通共存的，{並列}義可以實指人或物的並列、並排，也可以指抽象的比並、匹敵、等同，所以在金文中才會有“亡（無）競”的用法。

李運富教授也對{並列}{比並}義和{競爭}義之間的關係做出了解釋：{並列}{比並}義不必看作是{競爭}的引申義，可以認為都是字形直接表示的跟並立爭辯這個事件相關的本義，後來才各自分化獨立出來而已。以前人們只關注“競”所從的兩個“言”，所以認可了它的{爭辯}{競爭}義，卻忽視了“競”的構形中還有兩個並立的“人（大）”，以致看不到“競”也有{並列}{比並}義，或者看到了而把它看作{爭競}的引申義。事實上“競”的{並列}{比並}義比{競爭}義獨立使用得更早。“競”的{並列}{比並}義還可從“比”“並”“麗”的字形構意上得到類比旁證。這些字的構形都像兩人並立或對立，因而都有{並列}{比並}{對偶}義。

如果“競”的{並列}{並同}義可以確認，那“競”有{皆、都}義就可以成立，因為由動詞{並列}{並同}義可以引申出範圍副詞{齊皆}{全都}義。這可以用詞義的“同步引申”規律來證明：“並、比”有{並列}{並同}義，亦有{齊皆}{全都}義；“競”既然有{並列}{並同}義，則也可以有{齊皆}{全都}義。李教授對上述意義之間的關係進行了總結：

並——並列、並同——皆、都

比——並列、比同——皆、都

競——並列、比同——皆、都

李教授認為，“競”由{並列}{並同}引申出{皆、都}義是合理的，毛澤東兩首詞中的“競”用的就是這個意義，大型字、詞典應該為“競”補上{皆、都}義。

  三  

“競”字{皆、都}義考證

李運富教授指出，“競”有{皆、都}義，但大型字詞典都未載，並且，不僅毛澤東詞的“競”當訓{皆、都}，從先秦以來歷代文獻都有用“競”表{皆、都}的例子，只是因為沒有發現歸納出這個意義，而大都解釋為{競爭}{競相}或{強盛}了。辨析這些用例，既有助於準確理解原文原意，也為字詞典設立該義項提供堅實例證。

“競”作範圍副詞表總括義時，可以翻譯為“皆”“都”“全”等。“競”所修飾的句法成分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形容詞；語義指向可以是前面的主語，也可以是後面的謂語。“競”的{皆、都}義的確定主要依據語境。李運富教授列舉了文獻中“競”字解為{皆、都}義的例子：

1.民心定，乃安隱其居，乃左右而處之，乃疆理其經界，乃時耕其田畝，於是從西方而往東之人，皆於周執事，競出力也。（《詩·大雅·緜》東漢鄭玄箋）——等於說“皆於周執事，皆於周出力也”。

2.齊公孫灶卒。司馬灶見晏子曰：“又喪子雅矣。”晏子曰：“惜也，子旗不免，殆哉！姜族弱矣，而媯將始昌。二惠競爽，猶可，又弱一個焉，姜其危哉！”（《左傳·昭公三年》）——兄弟倆都健在的話，齊國還可以維持；可現在死掉了一個，齊國恐怕就會有危難啊。

3.自王、揚、枚、馬之徒，詞賦競爽，而吟詠靡聞。（南朝鐘嶸《詩品》）——王褒、揚雄、枚乘、司馬相如辭賦都很好，而詩歌卻無傳聞。

4.虞願字士恭，會稽餘姚人也。年數歲，中庭橘樹冬熟，子孫競來取之。願獨不取，家人皆異之。（《南齊書·虞願傳》）——橘樹上的橘子不是一下子就能吃完的，子孫們不必爭相來摘取。子孫們都來摘取過（不一定同時來）橘子，只有虞願一個人沒有摘過。所以跟“獨”相對的“競”應該理解為“皆”。

5.天初暖，日初長，好春光。萬匯此時皆得意，競芬芳。（唐歐陽炯《春光好·天初暖》）——“皆得意”與“競芬芳”同意互補，言萬物在風和日麗的美好春光裏，全都心情舒暢，氣味芬芳。

6.此是汝子應欣慶，百千伏藏皆湧出。一切寶樹生妙衣，諸天競奏微妙音。充滿一切虛空界，閻浮所有諸眾生，悉皆歸向生歡喜，合掌鹹稱如是言。（唐《大方廣佛華嚴經》）——這段話幾乎每句都有表示全體的詞語，並列其中的“競”當然也是總括“諸天”而言。

7.言兄弟齊芳，曰二惠競爽。(宋胡繼宗《書言故事·兄弟類》)——“齊芳”與“競爽”同義對文，證明“二惠競爽”當理解為“二惠皆爽”。

8.但微言既絕，大旨亦乖，故五典三墳競開異義，六書八體今古殊形。或字各而訓同，或文均而釋異；百家所談差互不少，字書卷軸舛錯尤多。（宋《大廣益會玉篇·序》）——因為微言絕大旨乖，所以各種典籍都產生了不同理解，文字形體也發生了不同變化，以致各家談論互有差異，字書典籍也有很多錯誤。

9.遂令荒徼士，同飲上皇醇。競獻懷中寶，全收席上珍。（明李之世《壽周宗師三十四韻》）——“競”“全”對文同義，語義指向“寶”和“珍”，蓋懷中寶和席上珍不只一件，乃全都獻出，全都收取。

10.競效吳均體，同參支遁禪。（明清宋琬《投贈吳園次太守六十韻》——“競”和“同”對文同義，語義指向“良朋”，他們都效仿吳均體，參修支盾禪。

  終  

尾聲

最後，華學誠教授對本次講座進行總結，呼籲同學們在做研究過程中發掘義項，從事理推論，再用材料加以佐證，從文獻中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啟迪同學們勤於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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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蔡章丽

审核：刘玉婷

来源：“文献语言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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