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有缺陷的欧洲愿景:持续的分裂将阻碍他实现全球权力的梦想
图为文章网站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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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有缺陷的欧洲愿景:持续的分裂将阻碍他实现全球权力的梦想
作者:弗朗西斯·加文(Francis J. Gavin)、
艾莉娜·波利亚科娃(Alina Polyakova)
译者:李馥含
法意导言
本文《马克龙对欧洲有缺陷的愿景》(Macron’s Flawed Vision for Europe)发表于《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2022年1月19日Snapshot栏目。本文从20世纪60年代戴高乐总统对法国战略自主权的系列论断出发,指出当前马克龙所提出的战略自主与其具有相似性。然而马克龙当前的愿景实际操作性不强,在欧洲各国中间不具有广泛共识,最终可能适得其反、分裂欧洲。本文作者弗朗西斯·加文是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的乔凡尼·阿涅利(Giovanni Agnelli)著名教授,兼基辛格全球事务中心主任,其著作包括《黄金、美元与权力》(2004年)和《核治国术:美国原子时代的历史和战略》(2012年)。另一位作者艾莉娜·波利亚科娃是美国欧洲政策分析中心的主席兼首席执行官,前美国智库布鲁金斯学会学者。
图为本文作者弗朗西斯·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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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本文作者艾莉娜·波利亚科娃
图片来源:https://cepa.org/our-people/alina-polyakova/
1962年5月11日,美国总统约翰·F·肯尼迪(John F. Kennedy)为欢迎时任法国文化部长的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举办了一场汇集美国文化界精英的特别聚会。这一晚宴是对法国和美国关系历久弥新的庆祝,参加晚宴的名人包括了小说家索尔·贝娄(Saul Bellow)、画家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剧作家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和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然而就在这场盛宴前几个小时,肯尼迪、马尔罗和法国驻美国大使就法国总统夏尔·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对美国政策日益尖锐的批评,以及随之提出的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要求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戴高乐对美国在柏林危机期间采取的战略、美元在国际经济中的首要地位,以及美国对英国申请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支持均表达了不满。肯尼迪认为,法国总统似乎既想要美国的保护,又想要不受约束地掌控自己国家的发展道路。正如他的国家安全顾问麦乔治·邦迪(McGeorge Bundy)总结的那样,“(这会形成)一个不受我们的影响但仍依赖于我们的欧洲”。肯尼迪补充说,法国总统应该对他所希望的更加谨慎,因为“美国人会很乐意将美国的影响撤出欧洲,如果这是欧洲人所想要的。”当马尔罗宣称美国不敢离开时,肯尼迪反驳说美国已经“离开过两次了”,这“两次”指的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后的撤军。
肯尼迪的祝酒词只部分缓解了不和谐的状况,在祝酒词中他声称这将是“第一次关于美法两国关系但却不向拉斐特将军(General Lafayette)致敬的讲话”。相反,肯尼迪强调了第一位入住白宫的美国总统约翰·亚当斯(John Adams)。亚当斯“曾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写上‘他维护了与法国的和平关系’”。而最终事实证明马尔罗的预言是正确的:戴高乐在此之后继续致力于减少美国的约束,但历届美国政府尽管动过此心,却从没撤回其保护伞。
图为法国总统马克龙2022年于法国巴黎
图片作者:Gonzalo Fuentes(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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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19日,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在担任欧盟理事会为期六个月的轮值主席之初,在欧洲议会效仿戴高乐发表了讲话,呼吁欧洲在欧洲大陆的安全问题上发出“它自己独特而强烈的声音”。对马克龙来说,战略自主意味着欧洲对整个世界举足轻重,并有能力决定世界大事,即使这意味着在美国推行制裁的压力下,法国要与俄罗斯达成安全协议。在正崛起的中国和美国争夺影响力日益成为世界主流时,与前总统戴高乐类似,马克龙不希望欧洲或法国在其中只能做一个无能的旁观者。
自彼时肯尼迪与马尔罗会见以来,情况似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直至今日法国和美国仍在争论欧洲的独立性。但今天的地缘政治现实却与20世纪60年代有所不同,世界不再被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冷战斗争所左右。当今美国将中国和印太地区视为其外交政策最重要的焦点,而跨大西洋联盟也面临着诸多挑战,如气候变化的应对和新数字技术的监管,尽管解决这些问题并非其设立的初衷。
马克龙敦促欧洲人去评估欧洲大陆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正确的,但他既没有列出欧洲应以之为指引的优先事项,也没有提出能增强欧洲大陆能力以便其采取行动的战略。马克龙的愿景更像是一份堆砌的清单,内容涉及从加强多边主义到反恐战略,再到讨论如何加强欧洲大陆的安全等一切问题。然而有些提议似乎自相矛盾,比如渴望一个“有能力在其他国家中名列前茅并能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力”的法国,一个法国人将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的国家,同时也是一个“我们的独立决策与我们和欧洲伙伴间坚定不移的团结关系完全契合”的国家。马克龙其余的想法似乎也有问题,同时不太可能得到广泛的支持。比如他提议称:“如果没有寻求推动与俄罗斯逐步重建信任的政治愿景,就不可能有欧洲公民的国防和安全项目。”
这个愿景的前提假设是一个有着长期分裂历史的大陆现在在国防和外交政策上团结一致。但粗略关注一下最近关于俄罗斯、中国甚至美国的争论,就会发现欧洲国家之间缺乏战略一致性。简言之,马克龙的愿景可能会分裂欧洲,削弱其军事能力和关注的重点,同时还会迎合美国想要脱离跨大西洋联盟,专注于中国这一最坏的本能。
和以前一样吗?
所有主权国家都重视自主权,但真正的历史谜题是如何理解国家会为了共同利益而将其行动自由的某些要素集中起来,而这正是北约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大多数人期望美国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便将其军队撤回国内,因为美国在历史上从未参加过和平时期的军事联盟。但北约的跨大西洋安全协定已经持续了近80年,经受住了从苏联解体到中国崛起的国际体系的深刻变化。
毋庸置疑,从1956年的苏伊士危机到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都曾出现过紧张甚至危机的时刻。在核武器的控制权、贸易和货币政策、天然气管道,以及现在的技术监管等问题上存在分歧,这些都困扰着更广泛的跨大西洋关系。尖锐的分歧是跨大西洋关系的一个特点,但不是一个缺点,而有能力处理这些冲突正是这个西方联盟的独特天赋。每个国家都追求自己国家利益的战略自主,是而且一直是这一能力存在最简单的答案,但不是最有效的答案。
1949年北约成立时,欧洲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和平。其迥然不同的经济、社会和政府以《罗马条约》(Treaty of Rome)签署时都无法想象的方式融合在一起。1957年签署的该条约促成了欧盟前身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成立。欧盟的人口受过高等教育,技术先进,从某些方面来看,与中国和美国相比,如果不比其富裕,也至少和其一样。制定自己的大战略并保障自身安全将是下一步的自然选择。
在美国的声誉于欧洲大陆受损之际,这种自主权尤其具有吸引力。特朗普政府反复无常的政策和从阿富汗撤军的决定让欧洲对美国作为战略伙伴的可靠性产生了疑问。拜登政府与澳大利亚和英国达成的“澳英美联盟”潜艇协议(AUKUS)在巴黎引起了争议:据称,在没有事先通知马克龙政府的情况下,该协议让法国失去一份利润丰厚的合同。这也难怪许多欧洲领导人会欢迎一个令人信服、连贯一致、广泛共享的战略愿景。
美国不应该忽视欧洲拥有更多自主权的潜在好处。如果欧洲对其集体安全承担更多责任,美国遏制中国将容易得多。事实上,战后欧洲秩序的美国缔造者对欧洲做出承诺希望美国最终在欧洲没有存在的必要。考虑到美国对欧洲做出的承诺的广泛性,它们不仅代价高昂,还限制了美国自身的战略自主权。随着美国与俄罗斯在乌克兰就欧洲安全的未来进行谈判,这种相互依赖的后果正在显现。令人震惊的是,没有美国的参与,欧洲无法阻止对其大陆的入侵。
错误的解决方案,错误的问题
欧洲和美国都将从欧洲的崛起中受益。但马克龙要求在世界热点问题上发挥主导作用时代表欧洲发声的提议,恰恰是他解决所指出的问题的错误方案。中国的崛起、俄罗斯的挑衅、民主的削弱、全球变暖、技术监管和公共卫生都需要集体行动,而这与法国总统的提议恰恰相反。欧洲国家与其单枪匹马,不如在几个关键优先事项上与美国合作。例如,他们应该确定可以在哪些方面进行更多投资,以增强在其周边地区的防御能力,并允许美国专注于应对共同的来自于东亚的经济和政治挑战,特别是支持美国努力与中国进行的竞争。
相比之下,马克龙提出的战略涵盖了世界上所有重大地缘政治挑战,同时寻求在当今重大跨国挑战中的领导权。法国总统已经明确表示,欧洲国家应该为保卫欧洲大陆承担更多责任。他还宣布法国在印太地区是一个大国。法国并没有放弃对恐怖主义的关注,并且其与殖民时代的联系促使它对萨赫勒和大中东的政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法国和欧洲宣布气候危机是世界上最严峻的生存挑战。在灾难性的COVID-19疫情爆发时期,要应对所有这些问题就必须支持民主和加强自由经济秩序。对于一个比法国甚至整个欧洲强大得多的国家来说,这个提议都会是一个挑战,甚至是不可能的。因此,马克龙的做法会导致欧洲不仅无法做好其中一两件事,而且会把每一件事都表现不佳。
法国也不代表欧盟,在试图扮演这一角色时,它有可能进一步分裂欧洲大陆。欧洲内部对如何应对所面临的一系列挑战存在很大分歧,尤其是在安全方面。欧盟提出了一系列防务倡议,包括永久结构化合作(PESCO),这是四年前启动的一系列项目,旨在加强参与的欧盟成员国之间的防务合作;欧洲国防基金(European Defense Fund),用以支持军事研究与开发的合作;以及一支潜在的欧洲军队,马克龙和德国前总理安格拉·默克尔近年来都重新提出了这一旧想法。如果欧洲没有就重要事项达成共识,这些想法都无法付诸实施,而这种共识根本不存在。
以俄罗斯为例。法国想让俄罗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有发言权:在俄罗斯似乎准备再次惊扰乌克兰之际,马克龙在欧洲议会的讲话中敦促欧洲与俄罗斯“进行他们自己的对话”。这一反对美国领导的外交努力的最新呼吁是在2019年一项倡议之后提出的。当时马克龙派遣国防部长和外交部长前往莫斯科,探讨如何将俄罗斯重新纳入工业化国家的行列,打破了对此类高级别外交访问为期四年的冻结。马克龙还主张对北约进行评估,他声称北约正在经历“脑死亡”。相比之下,波兰和其他与俄罗斯临近的北约盟国希望在其边境上加强防御,并希望美国永久驻军——而随着俄罗斯可能再次入侵乌克兰,这些观点似乎是正当的。
同样的分歧也出现在对待美国的过程中。在“澳英美联盟”失败之后,法国认为美国是一个不可靠的伙伴,它会为了国防合同的利益不惜在背后刺伤盟友,而东欧国家则认为美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伙伴。在中国问题上同样存在分歧。前外交官和法国财政部长布鲁诺·勒梅尔(Bruno Le Maire)表示,欧洲希望与中国“接触”。默克尔领导下的德国寻求与中国达成一项影响深远的投资协议,即后来被欧盟暂停的全面投资协议(CAI)。而意大利于2019年加入了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与此同时,立陶宛政府已要求本国官员停止使用中国手机,并退出一个由中国领导的地区网络。
马克龙的战略自主权还假定欧洲是一个稳定、连贯的积极参与者。这是一个危险的假设:在经历了几十年令人印象深刻的经济和政治一体化以及制度建设之后,欧洲一体化本身也受到了威胁。从英国脱欧到民主倒退,再到不平衡的经济增长,欧洲的凝聚力或稳定无法再被视为理所当然。德国十六年来首次拥有新的领导层,其未来的战略方向尚不确定。平心而论,马克龙已经认识到欧洲事务的混乱状态,因此他的大部分策略是呼吁欧洲大陆“觉醒”。然而他的建议却有可能进一步分裂欧洲。
马克龙的愿景还可能促使美国重新考虑其提供安全保障的承诺。有一种错误观点认为美国不喜欢欧洲的自主权,但简单回顾一下战后的历史就可以发现,美国决策者长期以来一直怀有一种愿望,那就是让欧洲自主决定。哈里·杜鲁门(Harry Truman)、德怀特·艾森豪威尔(Dwight Eisenhower),甚至肯尼迪总统都认为美国对欧洲的军事承诺是暂时的,是通向欧洲能够自卫的未来的桥梁。冷战结束后,从克林顿到奥巴马的历届政府都鼓励欧洲在保障自身安全方面发挥更大作用。在欧洲日益分裂、缺乏应对各种战略挑战的能力之际,这是一种令人担忧的态度。
平心而论,从长远来看,一个软弱和分裂的欧洲于美国无益。一个急于快速成长的欧洲也不会这样做,在有可能自卫之前就让自己处于危险的脆弱状态。
是时候重新思考
马克龙有一点说得对,欧洲需要重新评估其优先事项并采取行动。欧盟不能继续随波逐流,不能完全依赖一个遥远而心不在焉并正在袖手旁观的超级大国。在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尚不确定的时候,欧洲对西方战略作出积极贡献的努力将是最受欢迎的。
然而,任何新战略都应该建立在一些原则之上。首先,马克龙应该做出更大努力,在最紧迫的安全挑战事项上达成共识。来自俄罗斯的威胁构成了一个尚处于初期但至关重要的考验,其应对方式不仅仅是采取立即的军事决定。例如,欧洲的能源依赖于俄罗斯。欧洲大陆是否愿意通过真正的努力来打破这种依赖,将揭示出各个民族国家愿意牺牲什么来换取减少普京的影响这一外部限制。
新的欧洲战略也不能仅仅依靠巴黎。拥有经济实力和历史遗产的德国,其行动将远比法国重要。柏林能否被吸引并超越默克尔时代的重商主义,而为共同的和具有前瞻性的欧洲战略做出贡献,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从北溪2号项目(Nord Stream 2)到与中国接触的决策上,这位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尽管有其他优点,其动力却来自狭隘的国内政治和经济动机,而不是认识到新地缘政治危险的外向型战略。为了让欧洲在世界上发挥有意义的作用,德国必须参与进来并具有战略眼光。
欧洲大陆也无法独自前行;必须有非欧洲伙伴参与进来。它明显超越了与美国协调的需要。尽管英国脱欧,但仍有必要将英国包括在内,毕竟脱欧反映了英国对在自身问题上拥有更大发言权的愿望。如果没有足以支持的能力,任何欧洲战略,尤其是主张加强自主权的战略,都不会有意义。欧洲国家,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人,都严重缺少在自卫能力上的投资。欧盟在国防上的支出占其GDP的1.2%,不到美国支出的三分之一。欧洲国家必须在军事上投入更多资金。最后,欧洲的任何努力都必须确定优先事项,包括面对大多数欧洲人避免的一个棘手难题:他们愿意为什么而奋斗和牺牲?
即使是糟糕的想法也可能带来好的结果。20世纪60年代,戴高乐贬低美国领导的北约并寻求自主权,促使西方联盟进行认真的自我研究,重新审视其使命、宗旨和政策。1967年的《哈默尔报告》(Harmel Report)重申了北约的基本原则,并推动北欧在安全问题上采取更加合作的方式。北欧巩固了联盟,帮助西方在冷战中获胜。如果马克龙对自主权的呼吁和北约目前的战略审查产生了类似的结果,那么欧洲和美国应该像先辈对待戴高乐那样感激他。
文章来源:
Francis J Gavin, Alina Polyakova Macron’s Flawed Vision for Europe, Foreign Affairs, January 2022.
网络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europe/2022-01-19/macrons-flawed-vision-europe
译者介绍
李馥含,北京大学法学院21级硕士研究生,现为法意读书编译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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