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好莱坞是一具尸体,《小丑》就是一次诈尸
电影手册 评 《小丑》:
如果好莱坞是具尸体,那么《小丑》就是一次诈尸
《宿醉》三部曲后,大家都不会对托德·菲利普斯抱有任何期待。在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他说:“我拍《小丑》的目的并不是要把华金·菲尼克斯带进漫画宇宙,而是要把漫画带进菲尼克斯的宇宙。”终于有点意思了。在遭受了——如同寄生虫般腐蚀了整个好莱坞的——漫威和DC宇宙的多年摧残后,《小丑》就像是一次哥白尼纪式的革命,就算没人知道这场革命会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在过去这十五年中,从一种艺术形式到另一种艺术形式,从漫画到电影,《小丑》,一部没有特效没有超级英雄的电影,是一次令人狂喜的不一致,甚至可以说是反击。尽管影片并没有脱离华纳式或者诺兰式的严肃风格,但仍然有其美学价值。《小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倒置的故事,让我们在这部电影之后,完全刷新对这个《蝙蝠侠》衍生角色的认识。
这个电影工业导演借助一个演员(注意,是演员,不是明星)让自己触底反弹,两人一起协作、合谋,每晚在片场都一起重写、改写剧本,最终构建了一个艺术结构。他们大胆选择了一个外来人,不属于漫威宇宙或商业世界的演员,这个演员十年前在伪纪录片《我仍然在此》中和自己的哥们儿卡西·阿弗莱克一起伪造了自己的“死亡”。
▲ 《我仍然在此》
这个演员让人越来越容易联想到《神圣车行》中的德尼·拉旺。小丑不就是又一个狂人梅德(Monsieur Merde)吗?把来自街上的、时代的以及社会暴力的垃圾全都吸收到自己身上,最终变成一个用声嘶力竭的笑声表达绝望的人。当我们失去一切后,还剩下什么?在成为小丑之前,华金·菲尼克斯饰演的是亚瑟·弗莱克,一个真正的超级可怜虫,从影片第一分钟开始就已经触底人生低谷,两眼始终含着泪水,而其令人窒息的母亲还让他每时每刻都要看起来很快乐,然而他没有哪一秒是快乐的。这个一个雨果式的悲惨角色,一个笑着的,且始终在笑着的人。
▲ 《神圣车行》
我们一直都知道华金·菲尼克斯才华横溢,但在这部电影中,他成为了不朽。我指的是他在影片中创造的“小丑笑”,而且这小丑笑还不止一种,至少有三种:脸上的笑,刺耳的,幼稚的,当他被迫要对别人的笑话作出反应,或者在看脱口秀表演式,这种笑声就会变得很尖;胸膛发出的笑,更低沉,焦虑,生存性的;还有一种是发作式的笑,无法控制的病理性的笑,像是被卡在了喉咙,让他气喘、窒息,伴随一种像是喘息的声音。华金·菲尼克斯并没有只诠释一种笑,观众很快就能发现,片中的笑由始至终都不一样,每一场戏的笑都可以用来解读,都可以用来彼此区分。
整部影片都依附于这个角色和表演,这其中一直掺杂了一丝幼稚气息。就像在歌厅的那场戏,亚瑟在台下看脱口秀表演,他完全不懂笑点,他的笑总是与周围的观众不一致,一种错位的大笑,大家都在笑时他不笑,没人笑时他尖声大笑,让周围的人都对他侧目,同时他还做着笔记,身体压在小桌子上。在演员的形体改变后,亚瑟的面孔显得尤其消瘦,让人心生怜悯。
在片中另外一些时刻,亚瑟变得漫画般滑稽,就像在面对其“父亲”时,他以为对方会给他一个爱的拥抱,于是展开了一大段声情并茂的独白,“maybe a hug, DAD”,重音完美落在了Dad这个词上,既挑衅又幼稚。
华金·菲尼克斯的表演充满了各种微妙的创造发明,比如当亚瑟接到一通电话,通知他可以上电视录制他偶像的节目,他不断触摸着身上的不同部位,似乎在看自己是否是在做梦。这个动作被处理得非常漫不经心,丝毫不刻意,而且亚瑟经常作出这个动作,但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在其它时刻的意义是,他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是在现实世界中。华金·菲尼克斯令人着迷的表演穿梭于喜剧和悲剧,恐惧和怜悯,炫耀和低调,丑陋和绝美之间。
华金·菲尼克斯是一个无比优雅的演员。我们总是喜欢那些形体上有些缺陷的演员,比如塞尔日·达内曾经常提到的,“约翰·韦恩的骨盆”,让他走路时有一种一摇一晃的感觉。华金·菲尼克斯的肩膀是断裂的,有一处肩胛骨弯向体内,就像折断的鱼鳍。这赋予了华金·菲尼克斯一种笨拙却又动人的气质,尤其是在詹姆斯·格雷的电影中。这也以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式影响了他的肢体动作和舞蹈。
在《两个情人》中他也有起舞,不仅仅是那场戏的设定极度完美(为了征服一颗心而跳进大海),而是他舞蹈的肢体及其缺陷有一种独特的感觉。他诠释的小丑不仅是一个笑容满面的人,还是一个跳舞的人。他在片中看的两段黑白电影,一个是卓别林,一个是弗雷德·阿斯泰尔,小丑和舞者。他的转化和蜕变也是通过舞蹈。
▲ 《两个情人》
当他在地铁上枪杀路人后,他回到家里,朝着天花板举起双手绕着圈舞蹈,镜头朝着反方向旋转;当他被众人拥簇到汽车上时,他手足无措,只能重现这段舞蹈;当他在电视台的幕布后面等待上台时,他以完美的精确度立定旋转;当然更完美的是在阶梯上的那段舞蹈,俨然一个全新的迈克尔·杰克逊,这是一段表达自我实现的舞蹈,而且是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在几秒钟之后这段舞蹈因为被警察看到而被打断,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被抓包。
《小丑》这部电影达到了华金·菲尼克斯的高度吗?这个问题不该这么问。这是一部电影。拥有创造一个人物的野心足够能创作一部电影。所以这并不简简单单是演员的表演,导演以及技术人员都在为这表演工作,服装配饰,慢镜头,化妆,无懈可击的配乐,所有这一切都在将表演的快感和精确度传达给观众。所有这一切为角色带来的转变令人不可思议,到影片最后我们已经认不出华金·菲尼克斯了。这个人物身上的所有矛盾都都从小丑这个形象蓬勃而出。而且影片最后的落点非常聪明的选择在了华金·菲尼克斯的表演上,而不是小丑身上。
当然我们也不能对《小丑》要求太高,在威尼斯电影节拿了金狮奖后,大家似乎对它有不正确的期待。复古滤镜太过头了,从影片开始前华纳的Logo,到各种斯科塞斯电影的引用致敬。不过影片中似乎是两个时代的特征融合,一个是70年代,一个是30年代。
另外,感觉影片把争议当作一种借口。虽然剧本是流畅合理的,影片刚开始电台上播报街头上升的暴力犯罪率,和爆发的失业率是一致的。当然这远远赶不上《出租车司机》的深度和野心,没有对令人着迷的70年代及其孤独暴力和社会卫士的刻画。在《小丑》中,从一开始就很明确,这是关于整个社会整个群体的。这只是关于所有人当中的那颗老鼠屎。市长候选人将穷人比作小丑后,必须对社会做出道歉,但由此引发的社会运动被不断传播扩大,而小丑在地铁上的犯罪只能算是偶然的催化剂,其实和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很直接的关系。
穷人将市长候选人的“小丑”这个比喻利用了起来,把小丑面具作为了反叛运动的标志。影片中关于抗议运动这一块的描述是很漫画式的夸张化,比如用上了“杀死有钱人”这样的标语。举一个例子,最后并不是小丑杀死了有钱人,而是一个路人,一个无名氏。所以《小丑》其实讲的是全球各地的抗议运动不断加剧激化,以至于可以到了创造出一个公众形象的程度了。而这部来自工业体系中心的电影,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也同样带来了争论和抗议之声。
《小丑》就像几年前的《爱乐之城》,是好莱坞的一次诈尸。如今的好莱坞就像是一具浓妆艳抹的尸体,但《小丑》证明了只要这具尸体愿意,他还是能创作出一点电影艺术。
原文来自《电影手册》2019年10月刊
作者Stéphane Delor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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