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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拍给打工人的“病猫”故事

Annihilator 陀螺电影 2022-06-29





本文含剧透

建议大家先收藏,可以去电影院看过《雄狮少年》

再回头读此文




对《雄狮少年》人物形象设计的口诛笔伐甚嚣尘上,同时,接二连三的点映高口碑也同时掀起声浪。


昨天周五,《雄狮少年》正式开始在院线上映。


/《雄狮少年》国内定档海报


前阵子去影院看完点映后,我终于可以确定——指责《雄狮少年》人物形象“辱华”“丑化亚洲人”完全是一种无稽之谈。


动画人物的美和丑是动态的,是活在电影的故事、影像里的。在真正看了电影之后就会明白,对着几张剧照大放厥词之人只不过是在断章取义罢了。


话虽如此,这样一个颇为愚蠢又在今天的舆论场中几乎无法避免的的争议,却侧面反映出《雄狮少年》的一大灵感来源:


周星驰喜剧


《雄狮少年》剧照


阿娟、阿猫、阿狗,他们是电影的主角,但他们绝非严肃的正剧人物,而是周星驰式的喜剧“丑角”。需要承认的是,三人的形象的确并不是瓜子脸、大眼睛那样的美型人物,但这恰恰符合他们底层人、边缘人的身份特质,也符合影片需要的的喜剧功能。


以这样的人物作为主角,《雄狮少年》的第一幕几乎就是对《少林足球》的一次致敬重叙。


小镇屌丝、天降少女、恶棍欺凌、拜师学艺、比武大会……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曾是周星驰的受众,那么电影的这第一幕恐怕并不会让你完全愉快。


《雄狮少年》预告片片段


但与同样致敬了周星驰的《哪吒之魔童降世》不同,《雄狮少年》并不满足于在神话的真空情境中探讨抽象的主题,而是早早将现实话题埋入电影的背景之中。


男主角阿娟被设定为一个父母在广州城里打工的留守少年,他下决心学舞狮便具备双重目的,其一是周星驰式“病猫变雄狮”的小人物追梦心愿,其二则是为了进城参加比赛,见到常年不归家的父母。


如果说目的之一通常会因为空洞和口号化而遭人诟病,那么目的之二就非常具体,它直接界定了《雄狮少年》中最重要的一对叙事空间——


乡镇 - 城市


《雄狮少年》男主角阿娟


这对空间彼此隔着的不只是地理距离,还有阶级现实的巨大鸿沟;而往返于二者的中介,正是从乡里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也就是阿娟的父母。


电影的第一幕在展现广州城里农民工生存状态时,无一例外地都在强调一种对比:凄冷的建筑工地的背后是无数摩天大楼;农民工在空无黑暗的楼顶工作,楼下是灯火通明的舞狮庆祝活动。这些一闪而过的片段强调了来自乡镇的农民工与他们亲手建起的城市之间的不平等——


也正是这样的不平等的存在,阻止了阿娟与父母的团圆。


《雄狮少年》剧照


如此一来,学舞狮、参加比赛除了“病猫变雄狮”之外,也就带有了突破乡镇-城市的壁垒的意味。


但在具体表现追梦过程时,电影仍然无法超脱王道体育动漫的剧情公式:从偶遇契机、到刻苦修炼、到历经千难万险取得阶段性成功……


假如《雄狮少年》止步于此,那么无论如何效仿周星驰、或链接主流议题,它的上限最终都不会超过一碗鸡汤的高度。在这样的作品中,空有对题材的消耗,却做不出任何对现实的回应。


《雄狮少年》预告片片段


真正出乎我意料的是,《雄狮少年》的第二幕与第一幕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简单的承继和延续,而是——


反转


在阿娟、阿猫、阿狗三人组刚刚取得复赛资格之时,噩耗传来,阿娟的父亲在工作时遭遇意外、昏迷不醒。当家里的经济支柱倒下,舞狮的梦想必须让位于迫切的生计问题,于是阿娟走上了和他父母一模一样的路,成为了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于是大都会不再是电话那头的孩童想象,而是切近的、无可逃避的现实环境。在此,第一幕的周星驰式乐观在大都会的冰冷铁律中被彻底击碎,电影的主基调就像男主角的形象一样,从天真的愚蠢蜕变为残忍的坚毅。


尽管情节和情绪反转,但两幕却借由阿娟的人物弧光的对称性而成为了对仗的结构,这一点由作为《雄狮少年》麦高芬“狮头”来提示。


《雄狮少年》剧照


第一幕的开头,也即电影的开场,阿娟在与同名女孩的一次偶然邂逅中得到后者赠予的狮头,由此机缘巧合地踏上了舞狮追梦之路;而在第二幕的结尾,阿娟在经历了大城市农民工的噩梦一般的境遇的摧残之后,准备前往上海谋求一份更高薪的工作,在此之前,他将带来的狮头留在了宿舍的楼顶。


一拿、一放,两个对称的动作,概括了阿娟从第一幕的努力追梦到第二幕的放弃梦想的全部心理弧线。正是在这里,《雄狮少年》显示出其与一般的三幕结构电影的最为关键的区别。在后者中,情节发展永远是线性前进的,虽然第二幕作为“危机”部分带来情节的周折和起伏,但这只是为了第三幕的高潮而有预谋地欲扬先抑。但《雄狮少年》的第二幕不是第一幕的过渡带,而是对立面。


《雄狮少年》剧照


 在跟随着男主角的视点从乡镇走向城市的同时,电影也借机开启了一条与前文的情绪基调迥异的故事线,并在其中调转人物塑造的箭头,将整部电影推回原点。


如果说第一幕的意义是通过不断的励志桥段让阿娟在“追逐梦想/放弃梦想”的岔路上愈发坚定地选择前者,那么第二幕就是在让现实的重压将阿娟再次扳回后者,扳回那个被现实击垮的“病猫”,将第一幕的工作全面否定、清零。


《雄狮少年》以周星驰式的励志喜剧拉开第一幕,但在第二幕却步入了伊斯特伍德式的反-励志电影。


《雄狮少年》剧照


在反传统的两幕对称结构的结尾处,也即第二幕向第三幕的拐点处,《雄狮少年》迎来了电影情绪的第一个顶峰,其力量绝不亚于整个第三幕的高潮——


在一小段乡镇-城市的平行剪辑向角色、也向观众发出“阿娟还会回来吗?”的无解之问过后,我们看到操劳了一整个白天的阿娟走上了楼顶,戴上狮头、独自一人舞狮。


这是整部电影最特别的舞狮段落,因为在此刻,舞狮不再是一项被比拼的技艺和被传承的文化,而是真正成为私人情绪的载体,成为一种身体语言,一种舞蹈。


《雄狮少年》片段


父亲昏迷的悲痛、现实的磨难、命运的不公、梦想破灭的不舍,一切郁结、挣扎以及解脱的冲动,都蕴含于剧烈的、热烈的舞狮动作之中。


和《哪吒》的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呐喊相比,这难道不是更有力的控诉?


面对如此充沛的个人情绪宣泄,观众已经很满足,但《雄狮少年》还要加码——


阿娟放下狮头,走向高楼边缘,面对破晓的天幕展开身体张开手臂,环境音安静下来,伴随着呼吸吐纳之声,电影开始展现一幕幕的城市景观和市民生态。

《雄狮少年》剧照


在遍历了马路、地铁上通勤的上班族之后,这段惊人的蒙太奇以高楼缝隙中的朝阳的画面结束。无情的钢铁森林在此刻重新焕发生机,舞狮就像一场盛大的仪式,召唤出城市的看不见的一面——无数两点一线、庸庸碌碌的城市居民。


这是整个2021年中国电影中对工薪阶层最准确、最动人的描述之一,他们的平凡常常使他们被电影的叙事所遗忘,但《雄狮少年》只用寥寥几个画面,就让千千万万打工人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一角。


在这直击心灵的一段的最后,阿娟放下了狮头、放弃了舞狮,让电影在情绪达到顶峰的同时,让情节堕入谷底。


《雄狮少年》剧照


在此基础之上,《雄狮少年》开启了第三幕,而阿娟也必将在此重访“追逐梦想/放弃梦想”的岔路口,做出第三幕的最终选择。咸鱼强、阿猫、阿狗三人赴广州参加比赛的同一天,阿娟刚好要赶火车离开广州、前往上海,他碰巧经过比赛的现场。


火车时刻的临近和比赛赛点的迫近构成了颇为直观的进退选择——这样的剧本写法是简单的、类型化的,但在《雄狮少年》的叙事结构中却高度有效。


这一次,阻拦着阿娟追梦的,不再是“病猫”这样在王道动画中可以轻易改变的象征性问题(甚至可以说,这种问题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改变),而是经济压力这样不可更改的阶级现实,因此电影再也无法如第一幕一样,乐观轻浮地去处理这个选择。


《雄狮少年》剧照


经历了第二幕之后与主角深深建立了共情的观众们,在重新面对、重新做出这个选择时,情绪势能便滚滚而来。


为了抗衡第二幕的现实重压,第三幕势必需要一种更强的力量。对于《雄狮少年》来说,这种力量是“奇迹”,而它的具体表现则借助了开头便埋下的“擎天柱”伏笔。


其实有经验的观众都知道,阿娟最后是一定要跳擎天柱的,这是类型定势导向的必然,但是电影幕幕反转、层层递进的结构,仍然让这一跳充满力量和希望(还记得开场那个对准狮头的POV广角镜头吗?在此处,它又作为呼应出现了。)


而最后阿娟虽然成功将狮头挂于柱上、自己却跌落水中,这一设计也是对奇迹与现实、励志与反-励志的最为平衡的处理。从这类型片的视角上说,《雄狮少年》的第三幕在类型的框架下做到了圆满。


《雄狮少年》剧照


但彩蛋的出现,让《雄狮少年》的价值导向变得更为复杂。在短短十几秒的画面中,我们看到了阿娟与同名女孩的合影,却也看到了员工宿舍窗外、浦江东岸的林立高楼,“乡镇-城市”的叙事空间如影随形,提醒着我们沉重的阶级现实。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奇迹不过只是一瞬的渐进,平凡的、平庸的现实才是恒常不变的坐标。


这样对直面现实的姿态是弥足珍贵的,这样的清醒与勇气让《雄狮少年》的励志没有变成一种虚假的底层浪漫主义。


《雄狮少年》剧照


综观全片的阶级描述,虽然碍于类型叙事而存在着戏剧化、夸张化的处理,比如让阿娟在比赛前夜遇到比赛对手这样的情节;但每每又在关键处,电影却又非常克制,比如阿娟面对侮辱,只说了一句“我不是废物”、而后就默默离开。


同样地,对于与男主角同名的女孩阿娟这个人物,《雄狮少年》也没有使她停留在一个二次元老梗式的、“天降少女”的幻梦一般的身份中,而是在第二幕中为她赋予了一个非常具体的都市中产阶级女性的身份。


在第二幕那场令人揪心的雨夜搭车戏中,男阿娟和女阿娟共处一车,阶级的分野从未如此分明地显现于画面的反差之上。一些观众对这场戏的设计颇有微词,认为女阿娟不考虑现实问题而劝男阿娟追梦是一种愚蠢的说教。


《雄狮少年》剧照


但这难道不正是《雄狮少年》想要讽刺的吗?当女阿娟说出“不要忘记你是被英雄花砸中的男人!”之后,我们难道不是看到了男阿娟的苦笑、尴尬和嗤之以鼻吗?


这其实是《雄狮少年》的另一层隐含的微妙之所在。阿娟不只是一个底层小人物、一个留守儿童,而且他的“病猫”身份也暗示了男性气概的缺失。


而阿猫、阿狗呢?一个丑、一个胖,他们都是在社会的评价维度中失去男性的性魅力的人,或者用当下更流行的术语来说,就是“非自愿独身者(INCEL)”群体。而他们的老师咸鱼强,则是在家庭关系中失去话语权的中年落魄男性的典型代表。


《雄狮少年》剧照


因此,舞狮对这四个人的意义,不止是冲破阶级现实,更还有重振男性雄风,这两个过程在电影中并行、甚至同质的。


因此,不管是第一幕的“妻管严”笑话,还是第三幕的“舔狗一无所有”的情节,都颇有INCEL群体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怨恨情绪暗藏其中——这个部分,是《雄狮少年》中我最不喜欢的处理。


幸而第二幕的这场雨夜搭车戏重新找回了《雄狮少年》这样的“阳刚”电影中缺席的女性话语。女阿娟告诉男阿娟,她也已经放弃了舞狮,因为“家里人不支持一个女孩子一直舞狮”。


在这里,虽然阶级的差异冰冷无情的竖立在男女阿娟之间,但电影并没有纯粹地将女阿娟作为讽刺的对象、说教的工具,而是尝试去叙述她个人的困境,并将其与男阿娟建立连接。


《雄狮少年》剧照


不同的身份、不同的条件,同样的梦想、同样的幻灭,这样共同的境遇,也许能让小镇INCEL和都市中产女性两个在当下社会几乎全然对立的群体产生共鸣、共情。通过这一场戏,《雄狮少年》告诉我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社会对每个人都很残酷。


这样的笔触不仅限于女阿娟。尽管类型叙事不可避免地会将人物绑架成推动情节的工具,但《雄狮少年》依然尽力让每个人物都有独立的叙事,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时刻。


《雄狮少年》剧照


这样怀揣着爱意去为人物们书写情感和情绪,又怎么会是豆瓣热评所说的“逻辑杂乱无章”呢?没有情节会是“多余的”“杂乱的”,只要它们对于人物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质疑或许是被狭隘的类型片思维惯坏了。


今年很喜欢的一部日本TV动画《歌剧少女!》同样以非常刻板的人设开篇,但在后续的发展中,正是充满人文关怀的细节叙事渐渐充实了人物的形象,赋予她们以角色功能之外的生命。


/《歌剧少女!》海报


《雄狮少年》也是如此,在第一幕中,人物原本是从周星驰喜剧里借鉴来的空洞形象,但在不断地用反转去击打、用个人叙事去充实之后,才真正成为有个性、有内在的人物。


当我们确实从形象层面见证了男主角从一只天真懵懂的病猫到一只坚毅的雄狮的蜕变,与之相较,最后那头具象化的“雄狮”反倒显得力有不逮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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