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白现代侯麦故事，一张惊喜东亚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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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位优秀的导演没有极具辨识度的个人风格，那意味着每拍摄一部新片，都要站在山底找一条新路。

雅克·欧迪亚是那种不太自我的导演，虽然大器晚成，但现在英国电影学院奖、威尼斯银狮奖、金棕榈大奖……多座大奖在手，又理所当然视其为法国当代电影的领军人物之一。

/ 雅克·欧迪亚《流浪的迪潘》获戛纳金棕榈 

从颇受好评的《希斯特斯兄弟》到去年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奥林匹亚街区》，两部片子毫无相似之处，你甚至可以说这部新片与他过往的所有作品都没什么瓜葛。

那么自然会有影迷质疑雅克·欧迪亚在玩票，此处我不负责地假设他能看到这种说法，老导演大概率会语塞，因为其实他不仅没有玩票，还暗自“逆生长”了一番，遗憾的是，很难被观众get到。

/  新片《奥林匹亚街区》片段

首先，是从男性视角到女性视角的转换，欧迪亚的前作《希斯特斯兄弟》是一部满是男人和暴力的西部片，但是在新片《奥林匹亚街区》里，女人出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城市和爱情故事。

能够顺利急转弯，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两位女编剧蕾雅·梅西斯和瑟琳·席安玛，她们显然更适合改编Adrian Tomine的漫画，雅克·欧迪亚与编剧托马斯·彼得葛恩的暂时解绑无疑创造了新的可能性。

/ 漫画《Killing and Dying》Adrian Tomine

再者，是将电影转移至更轻快的喜剧风格。

雅克·欧迪亚舒展眉头，融入到年轻人的生活流，也让整个团队年轻化，他沉浸于崭新的故事结构，同时和编剧想办法把几个心理特征完备的漫画人物融进同一个故事。

在表演层面，参演主要角色的四位演员里，诺米·梅兰特是比较成熟的一位。亚裔演员露西·张则完全是新人，于是在前期的排练过程中，平衡所有演员的表演水平显得非常必要，但演员们最终找到了人物状态。尤其是露西·张，私以为不该吝啬对她的夸奖，她是惊艳的，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能看到这样一个亚裔角色，也是令人欣慰和惊喜的。

/ 《奥林匹亚街区》主演新人露西·张 

总之，《奥林匹亚街区》并不是一次可有可无的尝试，这位生于1952年的老导演拍此片时都快70岁了，但还是决定去理解一个更现代的世界，而观众却生出两种不信任的情绪。

一些人认为越是有地位的导演就越“不该”去拍年轻人的新世界，同时又会认为他们拍不准确年轻人群像，这两种情绪也可以融合到一起，强行总结一个导演“为老不尊”的失败案例。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可这次雅克·欧迪亚并没有失手，他只是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且对年轻人的种种问题保持了乐观态度，真的很邪门，他竟然相信没心没肺又唧唧歪歪的我们可以坦诚相待。

反过来讲，本片之所以不痛不痒，也是因为导演没有批判年轻人的任何行为。无论是来者不拒的性爱，虚伪的知识分子言辞还是浮于表面的自我批判，都在Rone塑料感十足的弹跳电音里快速溶解。

等待成长，等待心理康复，稍中产阶级一点的年轻人确实如此。

/ 《奥林匹亚街区》片段

比对《纽约的一个雨天》，伍迪·艾伦仍在借年轻人的躯壳输出做作的情爱哲学，喋喋不休的盖茨比在安乐窝自我嘲讽，我等麻瓜无产阶级观众只得努力挤出几滴“诗意的共鸣”，却也是共鸣纽约免费的金色雨水。

但是《奥林匹亚街区》里的年轻人们只在自卑时流露不合时宜的傲慢，毕竟是怕极了“失意的生活”。

本片的灵感来源之一是侯麦的《慕德家一夜》。当年这部让侯麦跻身顶尖导演之列的电影之所以大获成功，就是因为侯麦的思考终于与时代耦合了。

/ 《慕德家一夜》剧照

《侯麦传》一书中写到：

「人们厌倦了五月风暴的荒淫与新浪潮的放肆，《慕德家一夜》出现得正是时候。终于有电影人物对做爱的兴趣不及谈论做爱，使用的语言又那么优雅，符合高贵的法兰西传统，绝非那些学生的挑衅言语可以比拟……从这个角度来看，侯麦的赌注没有落空。」

尽管《奥林匹亚街区》有很多大尺度床戏，但它并没有歌颂“性爱”对人的解放。

/ 《奥林匹亚街区》剧照

《奥林匹亚街区》里的许多性爱并不性感，黑白色调则进一步冰封了观众的欲火，怎么看都似几块不同灰度值的乐高零件插在一处机械地呻吟，越频繁越让人性冷淡。

对于巴黎13区的年轻人，性生活是面对迷茫生活时扎下的强心针，专用于忍耐打工赚劳务以及苦哈哈地攻读博士学位，情感契约条款清晰，如果很容易萌发情感，那就不是合格的猎手。

/ 《奥林匹亚街区》片段

在那些经典爱情电影的桥段里，从爱到性，往往水到渠成，性爱是爱情的证据和对双方的嘉奖。

但《奥林匹亚街区》砍断了“性和爱”之间的纽带，它既是本片精准捕捉年轻人普遍状态的一处，也是很多观众对爱情和性爱均丧失方位感的原因。

其实《奥林匹亚街区》的每个主角都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年轻人对爱的感知方式从体验派走向彻底的解构。一面是年轻人对没有爱情打底的性关系不再抱有羞耻心，另一面，洒脱的现代观念让亲密之爱无处着落。总之，既无法分辨言谈举止里震撼人心的承诺，也无法给一夜情精神层面的名分。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千禧一代的标志无所不在，智能手机、视频聊天、某种网站、海量app…...基于电子设备的交流都是“无性”的，资深导演们其实本可以批判现代电子设备麻痹了人类情感或是指向人的异化，但雅克·欧迪亚却透过大大小小的电子屏幕，有意放大了栽培情感的可能性。

其实在影片末尾，也有非现代的装置，老式电话的出现传递了老电影才有的浪漫。所以这部电影又不是完全现代的。

/ 《奥林匹亚街区》剧照

除了以约瑟夫·冯·斯登堡《蓝天使》里玛琳·黛德丽唱过的《Falling In Love Again》收尾，《奥林匹亚街区》的开头复刻了雷内·克莱尔《巴黎屋檐下》的开场镜头，耐心展示了城市景观，本片对黑白色调的运用损耗了一些现代气质，同时释放了复古感，既陌生又熟悉。

/ 《巴黎屋檐下》开场镜头

/ 《奥林匹亚街区》开场镜头

巴黎13区是一个很少在电影中出现的社区，也是亚非裔的聚居地，导演本人在这里生活过10多年，取景于此也有很具体的原因，巴黎13区有很多高层建筑物，与市中心奢华的奥斯曼建筑形成强烈对比。

此外，巴黎13区的形象有点模糊，它更像一个亚洲大都市，是不那么巴黎化的存在，但吻合了雅克·欧迪亚对年轻城市的印象。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很难想象，《奥林匹亚街区》在非常积极地谈论爱情方式的成与败，甚至有点像洪常秀的《这时对，那时错》，影片中的韩国导演之所以会搭讪金敏喜饰演的画家，是因为刚刚克制了对另一位女性的念头。

这种由找补心理制造的随机性在《奥林匹亚街区》的剧本里比比皆是，他们都是从一段关系逃到另一段关系的流浪儿，真实的想法反倒以各种方式被隐藏起来。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当漫画作品中的人物走入电影，三女一男拉出了三条故事线——先是Emilie和Camille，然后是Camille和Nora‍，最后是Nora和和Amber。

偶然或必然的交织困扰着四人，吸引或诱惑，在出租房搬进搬出，工作换个不停，恋人变成了朋友，同事变成伴侣，异性恋变成同性恋。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Emilie来自台湾，她受过良好教育，却选择做没有门槛的工作，还总是像扔掉一次性牙刷那样对待一份工作。她住在祖母的公寓里，不仅不用付房租，还可以收租，可拥有这些令她不屑。

影片很细致地拆解了她内心的障碍，Emilie做不到进入一个与个人能力适配的位置，她逃避被规定好的精英生活，因为这意味着要谨小慎微地生活在唯恐失去特权的生活里，不过，可能更让观众无法理解的是她拒绝去养老院照顾祖母，类似的道理，她想逃避亲情带来的负重。

/ 《奥林匹亚街区》片段

Emilie经常做与内心欲求相反的事，她应激而扭曲的抵抗方式是与Camille爱情萌芽的刽子手，虽然是她先爱上了这个男人，却要求对方先爱上自己才肯罢休。她的虚无感是最强烈的（一想到是由华裔女演员来饰演这样个性鲜明的角色就很兴奋）。

Camille如铁板一块，但作为四个主角里唯一的男性角色，很欣慰能看到他经历两段感情后的成长。

/ 《奥林匹亚街区》片段

Camille有固执又虚弱的的知识分子做派，而且很想在法国社会里扎根，他对性的理解也是基于个人经验的自我满足，惯会先入为主地批判一切。

越是这样的性情，在遇到挫败后越会维护自己那套价值观，这是Camille疏远Emilie的原因之一，他要求自己找一个角度来轻视这个更有优越感的女性，他点破Emilie爱上了他，是为了接下来的回绝。但随着Nora的自我解放和告别仪式，健康的挫败令他瘫软，他变得更在意具体的人，放低了姿态。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Nora的成长脉络又有不同，她是迈向独立、反抗和清醒的自我注视。虽然是在索邦大学读法律专业的学生，却无法与这座城市同步，她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不知道该扮演怎样的女性，也无法与世界建立联系。

因为无法辨别每一段关系里的有益/有害成分，才在被校园暴力后选择退学，而不是抗争。在进入房地产公司之后，她毫不拒绝地与Camille发展了关系，但凡有人展示欲求，她会在思考是否自愿之前先满足别人，并认为这是自己的欲求。

/ 《奥林匹亚街区》剧照

Amber其实是第二段的开端，它原本是危险信号，却在第三段中变成了希望。

音乐人珍妮·贝丝饰演的网络色情主播Amber与Nora互为镜像的人物关系并不新鲜，在故事里，她把性爱作为社会学的延伸，通过互联网丰富性爱体验，这个受剥削的行业不再处于弱势地位。

/ 《奥林匹亚街区》截图 

其绝大多数戏份都是在小小的电脑屏幕上呈现的，Amber是四人中从未自欺欺人的一位。有趣的是，她和Nora的网恋非常具体，她几乎是手把手帮助Nora完成了自我探索。

值得一提的是，Amber那段大尺度的色情视频是全片唯一被着色的段落，这绝不是为了搞什么噱头，雅克·欧迪亚想通过明亮的颜色把它包装成一份礼物，而黑白色调无法完成这个想法。

/ 《奥林匹亚街区》剧照

爱可以很坚定，也可以是很反复的情绪，近年来很多电影都证实了一点：当下的爱情故事早已进化，当我们还在说思考爱情，思考爱情与性爱之间的矛盾，就已经过时了。

无论有多少人对雅克·欧迪亚感到失望，都不能否认一个事实：他的确被更新鲜的滋味吸引了，而且正在一点点谦虚地靠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