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分手的决心》前我会做的功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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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收官的戛纳电影节上,韩国电影拿下最佳导演和最佳男演员两个重要奖项。虽然此次宋康昊并没有参演朴赞郁的影片,却不妨碍老哥俩共享彼此的荣誉。
随即也有很多文章分析韩国电影这些年走了“多远”,其实,「朴赞郁走了多远」这个话题也很值得谈一谈。
在我们看到这部因中国女演员汤唯的参演而受到更多中国观众关注的《分手的决心》之前,之前对朴赞郁不太了解的读者朋友们,不妨可以先看看他的前作,“补习”一下这位高度风格化,又有很高可看性的韩国导演作品。
/ 朴赞郁《蝙蝠》剧照
上世纪80年代的韩国,没有几所电影学校,青年朴赞郁没有接受系统的电影教育,彼时他学的是哲学专业。
影迷们熟知的说法是,朴赞郁是看了希区柯克的《迷魂记》才决定成为一名电影导演。
/ 希区柯克《迷魂记》剧照
事实远不止如此,影响朴赞郁的导演非常多,也无法按类型分类,他更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影评人经历与做导演的经验联系在一起。
不过朴赞郁仍然保留着精确的批判能力,他是那类可以把自己的电影掰开揉碎去说的导演,也经常在阐释作品时“反复和摇摆”审美取向。大家都做什么,他就不愿意那么做,哪里做得多了,接下来就要尝鲜,可以说每一部新作都代表着崭新的平衡与盛装登场。
/ 朴赞郁《机器人之恋》片段
但朴赞郁并不是“天选之子”,前两部电影《月亮是太阳做的梦》和《三人组》都不成功,也让朴赞郁深度自我怀疑过。
但当《老男孩》横空出世之后,再没人取笑朴赞郁早期的烂片。《老男孩》出现在戛纳电影节的那一年,韩国电影远没有如今这般风光,此前几年里也只有林权泽偶尔获得珍贵的主竞赛入围机会,并于2002年获得了戛纳最佳导演的荣誉。
/ 林权泽《醉画仙》获2002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
永远不要低估时间的力量,在接下来这些年里,朴赞郁、奉俊昊、金基德、李沧东等导演通过稳定且高质量的创作提升了韩国电影的国际影响力,朴赞郁的作品也渗入到西方体系,斯派克·李就翻拍过《老男孩》,当然可想而知很难超越原作。
/ 斯派克·李版《老男孩》海报
朴赞郁玩转类型元素充满巴洛克特色,可以这样形容朴赞郁的片子——
先是从小孩子手里抢来五颜六色的玩具,就着孩童的哭声把水泥铲进去,一圈圈搅拌,让灰色扎进缝隙,等水泥整块凝固,孩子突然不哭,并爱上了这个“暴力”的新玩具。
女 性 关键词I
朴赞郁的早期电影常保持二男一女的搭配,但它构不成“三角关系”,因为是两个男主和一个“打杂”的女配。
李英爱在《共同警备区》里饰演了欠缺打磨的角色苏菲,尽管她是朴赞郁有意识去创造的女性角色(原著里该角色是男性),但她所象征的“中立国的人道主义”以及“突然打入男权社会的困境”只被轻轻提点,并没有深挖。
/ 对比李英爱的角色深度
《共同警备区》/《亲切的金子》
裴斗娜在《我要复仇》里也处在类似的尴尬位置,她饰演的角色被用来试探和印证男性角色的残暴尺度,但更过火的则是《老男孩》里吴大秀的“女儿”美道,她被扒光上衣,是用来激起“父亲/男友”恻隐之心的工具。
但让朴赞郁自省的也是这部电影,他意识到在这部电影里唯一不了解真相的就是美道,她从头到尾都是被霸凌的受害者。
/ 《我要复仇》剧照,裴斗娜(右)
如果女性角色因“被环境破坏”而终结使命,其实就和摔碎的盘子没有区别,如果女性角色只处在旁观的位置,就相当于就被放逐到电影之外。
在《共同警备区》《我要复仇》和《老男孩》这三部长片作品里,朴赞郁对女性的物化和边缘化是很明显的,他对此并不否认,所以复仇三部曲其实是“2+1”,《我要复仇》和《老男孩》是姊妹篇,毕竟前两部里的男主角在《亲切的金子》里要是被复仇女神追杀的。
/ 《亲切的金子》截图
为女性角色服务的《亲切的金子》除了让李英爱饰演了真正且唯一的女主角,还开掘了更不受控的人物特质,善良、狡猾、危险、华丽…...她们辜负男人,报复男人,让男人变成可怜虫。
/ 《亲切的金子》截图
于是我们很容易找到朴赞郁灵魂的机位——身为男人,他怜悯又唾弃男性,仰望并神化女性,归根结底,都是棋子。
复仇流程就是一盘棋,其中男性角色总被困在世俗的道德伦理之中,他们作为棋子的功能是暴露人性的脆弱和晦暗。
/ 《老男孩》截图
朴赞郁所专注的复仇故事从来不是开放的问与答,而是展示一个不可解决的悲剧性闭环,男性角色往往代表了整个“人类”,这是朴赞郁用“我”作为主语的表达方案,倒也见怪不怪,这在很多男性导演的电影里是常见设置。
那么当男性角色占据了更多的现实主义空间,女性角色的出路就是被神秘化,她们能做到男性做不到的,也会是最后的赢家。
/ 《蝙蝠》截图
非常明显,朴赞郁的女性角色大都是空心的,人物前后的反转也缺少细腻剖析,更似本性的瞬间喷张。
从女仆变成女王,往往只需扳动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阀门,《蝙蝠》里饱受家庭剥削的女子泰勋在变成吸血鬼之后发现了自己的破坏力,从此无所顾忌,在《小姐》里阻挡自由的只有这么一道低矮的石墙,只需把行李丢过去,用脚跨过去,就这么简单。
/ 《小姐》截图
被挖空的女性角色被朴赞郁同时填充了神和魔鬼,她们不受人类道德伦理的束缚,反倒可以轻松捣毁男性所代表和掌控的一切。
不那么了解女性,但抽空女性,想象女性,真诚地热爱女性,却也诚实地恐惧女性,一些观众觉得朴赞郁的电影不适合女性观看,但这样理解同样很教条主义。
/ 《小姐》截图
任何观众都可以与这些男性角色的共情,它是基于人性的共情,而理解女性角色则可以基于对自我解放的需求,同时感受这两点,不难触碰到朴赞郁对人类既痛恨又怜悯的情绪。
监禁与暴力 关键词II
朴赞郁的电影里,“监禁”是反复出现的主题。
/ 《老男孩》截图
有人拿《老男孩》里囚禁吴大秀15年的小房间对比疫情封控,也有人想起《小姐》和《机器人之恋》里的精神病院,不过无论是否有一个实在的监禁场所,“被监禁的氛围”永远不会缺席。
铜墙铁壁是直接的暴力,也代表着更大的系统性暴力。有一张隐藏的铁网,一旦人物角色显现需求,就会发现无路可走,这催生了复仇的第一要素:愤怒。
/ 《割爱》片段
朴赞郁的电影几乎不会明示一个逻辑衔接连贯的心路历程,他的电影人物总要比境遇显得更坏一点,因为放在现实世界,不热爱以直接方式解决问题的人们总是能忍则忍,这就让朴赞郁所倾向的暴力手段更有挑衅意味。
可正是兽性能抵制非人的压迫,释放人们心中隐蔽的愤怒,如果一头狼不以头破血流的方式撞死在铁网上,很难让人意识到铁网是比野兽更暴力的存在,直白的血腥场面往往有出奇制胜的效果,手法越愚钝和直脑筋,越能借尸还魂。
/ 《老男孩》截图
朴赞郁电影里的铁网主要是“民族、阶级、资本主义”,他的乐趣即在铁网边缘徘徊,在自由和非自由的空间之间切换,《共同警备区》里有要“警惕过界”的影子,两边士兵每一次相聚都要藏在暗处,本质是将自己囚禁。
在《我要复仇》里,聋哑人Ryu本是本分而不知疲倦的打工仔,他对被剥削的事实是毫无意识的,但为了帮姐姐进行器官移植,他搭进去一大笔钱和自己的器官,这才发现自己是被监禁在社会的流水线上,哪有出路?不可能有出路。
/ 《我要复仇》截图
在希区柯克的电影中,暴力和性总是通过微妙的意象或剪辑表现出来,朴赞郁反倒喜欢用更直白的血腥暴力征服观众。
/ 《老男孩》片段
/ 《小姐》片段
他也经常在类型元素上自我延续和升级,比如《老男孩》到《小姐》里的章鱼,《机器人之恋》和《蝙蝠》的接吻方式,称之为“癖好”都不为过分。
/ 《机器人之恋》片段
/ 《蝙蝠》截图
暴力是无解的,如朴赞郁自己所说,复仇三部曲的全部意义在于探索复仇这一毫无意义、自我毁灭的动机。
复仇从恶行开始,但所有人都是肮脏的,为人处事常有瑕疵,倒霉蛋儿选择复仇,另一个倒霉蛋儿会被报复,在朴赞郁的影片中,每个人都有“作恶的潜质”。
/ 《我要复仇》截图
朴赞郁乐于拆穿“伪善”,他把人们不愿承认或无法辨别的已犯下的恶行摆出来质问,原来任何人都有资格被报复。
《我要复仇》和《割爱》里都有愚钝的资本家,如果不把扳机扣到头上,他们对自己的清白深信不疑。
/ 《割爱》截图
不过朴赞郁也不是永远选择暴力,让他获得第一次成功的《共同警备区》是比较古典主义的电影,从一只猫头鹰目击枪杀现场的开场镜头,到最后用一张照片封装悲剧,朴赞郁有意避开好莱坞B级片对他的影响。
/ 《共同警备区》剧照
在复仇三部曲和《蝙蝠》之后,《分手的决心》也被削减了狰狞的面孔,所以——朴赞郁也是可以不做老男孩的。
家 庭 关键词III
朴赞郁看待家庭关系是很无情的,他不止揭露家庭成员之间的虐待,也以毫无遮拦的方式虐待观众。
/ 朴赞郁短片《波澜万丈》截图
从短片《审判》到《亲切的金子》再到2011年的短片《波澜万丈》,父母与子女的关系都是被拿来审判的,子女的死亡会让父母跳出人前熟练扮演的角色,人设随之崩塌,因为他给父母的预设是——父母是不爱孩子的。
父母首先会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了(有益于酝酿悲伤),疲于寻找但必须找一具尸体来祭奠(为父爱母爱官方盖章),如果被告知孩子是被谋杀的,则会迫于“道德观”去复仇(没有经验,慌不择路)。
/ 《审判》截图
在朴赞郁的电影里,给罪恶递刀子的一直是道德要求,他在电影中也重复过台词“好的绑架需要父母的合作”,其实绝妙的谋杀和复仇也需要道德绑架来助力。
另一种家庭关系的本质是“威胁”,《我要复仇》里,东劲感受到了死去的女儿,父女拥抱本应温馨或悲伤,但女儿用双腿环住了父亲的腰,同样的动作与后来一场搏斗戏相互呼应,说明东劲感受到的不是“无力和悔恨”,而是被女儿索取父爱的行为勒索的感觉。
/ 《我要复仇》片段
在《亲切的金子》里也很直观,这些父母以各自凶残的方式在凶手身上泄愤,可凶残也不是因为愤怒,朴赞郁展示了这些父母被拉入“复仇计划”的懈怠和倒霉感。
/ 《亲切的金子》截图
如果孩子已经死了,最好是自然死亡,不然还要留给父母很多麻烦事,他们永远恐惧自己不是合格的父母——可角色们的“造物主”朴赞郁,偏偏要给他们演不了的剧本。
浪 漫 关键词IV
浪漫的情感里有莽撞和一些幽默感,虽然我们还没看过《分手的决心》,但可以在看到这部新片前,先挖掘一点前作里的浪漫——或许还不一定非得是爱情。
/ 《机器人之恋》剧照
《共同警备区》里的宋康昊和李秉宪之间是有这样的火花的,很多镜头都很抒情,朴赞郁也确实拍出了令人惊叹的视觉场景,比如夜间的风吹过芦苇丛,把摄像机翻转过来衔接两个士兵的自杀慢镜头。
《小姐》里秀子爬上一棵树上吊自杀的桥段,就有蠢笨却赤诚的幽默感,像是小孩子才会脱口而出的天真示爱(而且《小姐》的加长版还要更浪漫一些)。
/ 《小姐》片段
反观《机器人之恋》里的男女主朴一顺和车英君,就更不是在描绘深刻成熟的情感,ta们更接近于小动物,这时朴赞郁注入的浪漫变成了为ta们找到与这个世界相处的脆弱的平衡状态。
此外,浪漫也可以来自“共同抵御”的状态,《共同警备区》聚焦于个人与体制之间的较量,而不是南北之间的较量,《小姐》里秀子和淑熙因爱情而形成坚固的纽带,她们一同抵抗男性压迫者和父权社会。
/ 《机器人之恋》截图
最后,朴赞郁也常会构造童话般的结局,《小姐》和《机器人之恋》可算作重生的童话结局,《蝙蝠》是死亡的童话结局,都走向了对未来更乐观的超现实的展望。
曾有采访问及朴赞郁私心比较喜欢的自己拍的电影桥段,他说的是《三人组》的结尾,李璟荣打算上吊自杀,但听到女儿喊“爸爸”,便有放弃轻生的念头,可突然响动的传呼机惊得他一脚踩空,“主动选择的死亡”失败了,但“死亡”成功了。
/《三人组》截图
很多关于《分手的决心》的影评都说——这是一部“浪漫”的电影,但可能对中文读者而言,它的重点是:它是一部“有汤唯”的电影。备受瞩目的作品会继续拔高影迷对朴赞郁的期待——到时我们再来聊《分手的决心》。
对朴赞郁,我想说:无他,请继续别扭下去,难搞下去,挣扎下去,但也不是非得做一辈子的“老男孩”。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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