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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之为典范:向山水进发

ECHO 回响之外 2022-11-16

明 李在《深隐图》(局部)


ECHO「溯回东方」

溯回东方美学  找寻生活样本


钱穆先生有言,人生、民族与文化,实三而一,一而三。要理解自己与他人,便不能不着眼于文化。我们努力牵出一些线索,凿出一些孔道,希望可以引出润泽心灵的活水。






良才不隐世,

江湖多贱贫。


这是陶渊明的自谦之词。事实上,中国的隐士都自视甚高,他们通过隐这个动作,表达的是对世界的强烈态度。陶渊明自己就有“猛志固常在”的一面。


中国的隐逸文化是一个奇特的存在。一群人选择逃离世界,与山石树木鱼虾麋鹿为邻,但他们却为向世界输送了如此丰厚的文化给养。如学者所说,“隐逸”最终形成了一个包括园林、山水田园文学、山水画、琴棋、谈玄、斗禅、品茗、饮食、游赏、渔稼、讲学著述、文玩收藏品鉴……直到生病养懒这样一个十分庞大,而又高度统一的文化艺术体系。


梁漱溟先生在《中国文化要义》里将隐士列为中国文化的十四个特征之一。南怀瑾更是发惊人之论:“中国文化几千年来,影响最大的并不是孔孟,也不是老庄,而是隐士。”


隐士群体和隐逸现象在中国文化长河中如此显著,俨然隐出了一个新的世界。退出之为进取,失败之为典范,“隐”与“显”就像古老的八卦图一样首尾相接。



(元)吴镇 芦滩钓艇图(局部)纸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隐士,首先是个士。工、农、商没有隐遁之说。


隐士是非典型的士,是放弃世界赋予他们既定任务的士。那么什么是典型的士?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提出一种标准:“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者”。即把握历史机遇,成就历史功业。但是《史记》七十列传的首篇《伯夷列传》,记述的却是两个隐士。他们是中国最早的隐士,其言与行都告诉我们,真正的隐逸精神绝不是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潇洒闲适,而是惨烈决绝的。


伯夷、叔齐本是孤竹国的两位王子,因不愿继承王位,去投奔西伯昌即周文王。他们刚到周国,西伯昌就死了,即位的武王率兵伐纣。这是著名的“汤武革命”,后世主流意见认为其“顺乎天而应乎人”,天人都满意。但伯夷、叔齐却阻拦武王,大唱反调:“父死不葬,爰及干戈, 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武王伐纣成功,天下归于周,伯夷、叔齐却不以为然,隐于首阳山“义不食周粟”,竟至饿死。临死时他们作了一首诗《采薇》:“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这真是一种与全世界为敌的决绝,以生命为武器,捍卫心中的是非。伯夷、叔齐是传说中的人物,但为他们立传并大加颂扬的司马迁是汉武帝时代的人。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明言,《史记》是发愤之作。将《伯夷列传》置于列传之首,与为项羽作本纪一样,反映的都是司马迁为失败者书写历史的情结与担当。



仇英《桃源仙境图》(局部)



秦汉以后的中国古代社会,最大的特点是尊卑有序。金克木先生说得最妙:“上下,先后,尊卑,无处不有序列”,他称之为“不平等序列观”。这份不平等,在中国比在别处更明确,严格,普遍而持久。


隐士就是主动放弃原本位置,退出这套游戏规则的人。《孟子·离娄》里有一段话:“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


从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到两汉之间的严子陵,再到魏晋的陶渊明,直至明末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大儒,莫不是甘愿做逆天而亡的“绝物”,也绝不违背心志,向力量投降。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以血肉之躯“默运乾坤”的伟力。





两千年来中国历史的书写者们持之以恒地发掘并接续隐逸传统,或许也可以视为中国文化对“不平等序列观”的内在抵抗。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陶渊明一句呐喊,响彻千古。


但是陶渊明从官场抽身而退之后,并未完全陷入无为状态,否则我们也不会认识他了。他留下了一百多篇诗文,尽是珠玉,泽被身后的一长串大名鼎鼎的诗人,李白、杜甫、苏轼……而据说“真正的隐士”进入深山之后就永远消失了。


创造隐逸文化的隐士,显然都不是极端意义上的“真隐”,他们通常是舍弃了事功,而奔向了文艺。



文人空间,摄于苏州博物馆 ©子溪



西方著名的“隐者”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说:“我们天性中最优秀的品质,好似水果外皮的粉霜,只有精心加以呵护才保得住。可是,我们不管对待自己也好,还是对待别人也好,都缺失如此温情柔意。”


东西方的隐士们,或许都是觉得在某些时代某些生命节点,只有退出舞台才能保存自己身上的美好天性。


孔子曾代表所有有识之士宣布: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士人在出处之间的选择,已然表达了个体对时代的宣判。他们认为自己体内存放着比整个世界更重要的种子,它们是如此珍贵又是如此脆弱,必须与世隔绝才能生根发芽。







他们决定用空间换时间,在内心培育出一个新的乐园。当他们从宦海退到江湖,莫不像陶渊明一样载欣载奔,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旧的世界在身后死去,一个新的世界正在眼前生长。




仲长统在《乐志论》中说 :“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时之责,永保性命之期。如是则可以凌霄汉,出宇宙之外矣!岂羡夫入帝王之门。”非要跟帝王比一比,或许还不够超脱。《隋书·隐逸传》说:“放情宇宙之外,自足怀抱之中。”境界更高。


隐退之际,正是耕耘之始,无为中亦有为。《南史·隐逸传》谈到隐士:“须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何殊异也。”无论文章还是道德,做隐士都是有门槛的,并非做一个姿势就了事的。



苏州狮子林 ©子溪





苏州的网师园,在北宋时叫“鱼隐”,寄托了园主史正志的隐逸之意。清人宋宗元购得此园后沿用“ 渔隐”之意,改为“ 网师”,“网师”正是苏州人对渔翁的称呼。


渔父作为中国隐逸文化的标志性符号,要追溯到两篇“渔父”文章:《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


《庄子》 中的渔父批评孔子不在其位而谋其政,恐“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庄子》另有一篇《刻意》讲隐士生活“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 ;此江海之士, 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


《楚辞》中的渔父也是一位隐士,与遭到流放的屈原对话。屈原自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则开导他“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屈原未能被说通,渔父也不恋战,一笑而去,留下一首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苏州的沧浪亭出处在此。


山水是隐逸生活的象征,后来深刻影响到山水画,再后来乃至成为中国文化的总体符号。山水之义愈大愈广,反而更需要正本清源。



元 倪瓒《疏林远岫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宗白华先生曾说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山水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中国画里的山水,从来都不止是风景。


法国汉学家朱利安指出,欧洲人从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形成风景的概念,其含义一直都很简单:风景是大自然所呈现的“土地的一部分”,视线有多远,风景就有多大。但中国人却不是这样看待景观,中国人将景观看作两极之间的互动:高低、纵横、固体和流体、不透明和透明、动静等等。“山水”象征这些使世界万象具有张力的二元组合,以及从中演化而来的无穷交会。


也就是说,山水即阴阳,和八卦一样是一种二进制的宇宙观。中国人观山水画山水,都是以此岸的山水喻彼岸的山水。


苏轼在《净因院画记》中说:“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可见,山水重要的不是形,而是理。宋人口中的理即是道,是宇宙运转的规律。格物致知,就是要从世界的表象中“格”出内在的“理”,那么山水怎么“格”呢?苏轼说,“世之工人,或能曲尽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逸才即脱离世俗序列的人才,人以逸才为高,画以“逸品”为上,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至此,我们可以明了隐逸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当现实世界败坏到难以收拾的地步时,高人义士只有退出游戏,才能保存“天地元气”。





隐逸世界是一个更干净、更纯粹、更有生命力的副本,“天下无道”时独善其身,当黑暗时代转向光明时,再释放元气,兼济天下。“田园将芜胡不归”的陶渊明,和“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儒生,原本就是同一类人,观的是同一幅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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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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