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废墟美学:文明就是一场大梦
故事从洛阳永宁寺
的一场大火说起。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大行于中国。南朝四百八十寺,北朝更甚。当时南朝与北朝,都自视为中华正统,视对方为不开化的蛮夷。但双方同时尊奉佛教,单从信仰这个层面而言,即大不同于儒家占据统治地位的中国其他历史时期。
西晋末年,洛阳仅有寺院四十二处。到了北魏末年,这个数字增长到一千三百六十七,其势何啻野火燎原。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记载了当时的盛景。
但是,火不仅是文明的标志,也是毁灭的象征。
《北魏·洛阳》©地摊营造社
永宁寺,北魏孝明帝的生母灵太后所立。北魏是鲜卑族建立的政权,统一了北方,在孝文帝迁都洛阳(公元493年)之后,全面汉化,皇族的姓都从拓跋改成了元。孝明帝公元515年继位,年仅6岁,胡太后临朝执政,总揽万机。
胡太后笃信佛教,在公元516年倡立永宁寺。杨衒之将永宁寺放在《洛阳伽蓝记》的开头,这本书分五卷,以当时著名的寺庙为经络,兼记重大政治事件、历史人物、风土人情乃至鬼怪传说。“永宁寺”这篇,其实是全书的总提纲。
胡太后大权刚到手,便建立永宁寺,足见其信仰之诚。永宁寺也果然气势恢宏,足见当时北魏国力之强,安平之久。
肋侍菩萨 云冈石窟 北魏早期
永宁寺有一座巨塔,高九层,“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在古代,这已经是超高层建筑了。但胡太后嫌它还不够高,上面又加了十丈高的金刹,加起来“去地一千尺”。离京师一百里远的地方,都能看见。这些数字有所夸张,但永宁寺的壮丽奢华,并非虚构。塔上挂满金铎和金铃,“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我曾去过一座很小的庵,庵里挂满风铃,那声音至今仍在耳边。一座声闻十余里的高大建筑,该是怎样的景象,大概在当时的人眼里,这就是终极与永恒吧。
然而,不到二十年,一切繁华烟消云散。
公元534年,永宁寺起火。当时的皇帝孝武帝登上高台望火,派遣一千羽林军前去救火,“莫不悲惜,垂泪而去”。当时,北魏经历过一连串的政变、兵变,和许多王朝的末年一样,皇帝像走马灯一样变换。胡太后先是被幽禁,后来又复辟,最后在河阴之变中被溺死在黄河里。
火是黎明时分从第八层烧起来的,当时打雷下雨,夹着雪珠。《洛阳伽蓝记》里收录了不少灵异事件,往往与重大事件暗合。火已经救不下了,人们纷纷来见证永宁寺的末日,“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震动京邑。”他们哭的是什么呢?寺塔的毁灭,王朝的飘摇,还是在火光中看到了人人皆逃不过的世事无常?有三个僧人,赴火而死。他们割舍不下的又是什么,无人知晓。
永宁寺塔塔基遗址现状,以及残存的木柱©Kylin
这一年晚些时候,孝武帝迫于权臣高欢的压力,从洛阳西迁长安。没过多久,就被宇文泰毒杀。北魏由此灭亡,分裂为东魏、西魏,后者又嬗变北齐、北周,北周后来变为隋。历史的每一个注脚,都渗满血泪。
图1、图2:北魏洛阳彩陶女俑、武士俑
图3、图4:永宁寺塔基出土的残佛面、泥塑残件
图片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王敏庆拍摄或提供
”杨衒之在冷静客观的史笔铺陈中寓于褒讥。在表达黍离之悲时,文字中又透露出诸行无常和因果报应的佛教思想。杨衒之这样极力展现王朝的盛极而衰,暗合了佛教思想中的一些核心论述。如《法句譬喻经》里有所谓’世有四事,不可得久。何谓为四?一者有常必无常,二者富贵必贫贱,三者合会必别离,四者强健必当死。‘“——蔡丹君
杨衒之在北魏做过官,见证过洛阳的繁华,公元547年重回洛阳,发现“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当年全城一千多座寺庙,何等壮观,而现在的景象只能用“廖廓”来形容了,连钟声都很难听到。杨衒之担心自己记忆中的盛景“后世无传”,所以决定写这本《洛阳伽蓝记》。
中国古代都是土木建筑,易遭火灾是其一,大乱之际砖木是稀缺资源,拆毁再利用也是常事。所以一座大城几十年间变为丘墟田垄,这种事在历史上频繁发生。亲历变故的人很容易产生浮生若梦之感,人们难免怀疑,记忆中的场景是否真实发生过。为了抓住记忆,只能诉诸笔墨。
1860年,比阿托,《被焚前的颐和园》和《被焚后的颐和园》
杨衒之的感慨和选择,并非孤例。六百年之后,中国历史又出现一场天崩地裂的大变故——靖康之变。北宋都城东京,今开封,在洛阳往东两百公里。
宋徽宗年间,一个少年随做官的父亲在京师居住,耳闻目睹一年四季的太平景象。当时承平日久,连头发花白的老人,都没经历过战争。从上到下,歌舞升平。“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少年在这声香色味俱全的城市里游赏了几十年。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靖康祸从天降,二帝“北狩”,宋室南迁。早已成年的少年也流落江南。一年一年过去了,少年渐渐进入暮年。有一段时间跟亲戚见面,谈起当年的风华岁月,有很多小辈不以为然,认为是老年人说梦话。这位心中永远住着少年时代的老人,顿觉悲痛,于是凭着记忆写了一本书。这就是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
《清明上河图》局部
《洛阳伽蓝记》和《东京梦华录》都是山河破碎之后追忆从前繁华的作品。记忆中的富庶升平,与现实中的山河破碎相互交织。类似题材的书还有宋人周密的《武林旧事》,明人张岱的《陶庵梦忆》。这些作者不约而同频繁提到“梦”字。
《东京梦华录》这个书名就源于“(皇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的典故。《陶庵梦忆·自序》:“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武林旧事·序》:“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
翻阅这些书,会发现作者记事记物不厌其烦,与其说是出于实证精神,不如说他们太留恋那场大梦了,一片砖一片瓦都不舍得放弃。比如《东京梦华录》记饮食,一连串报上百个菜名。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恍惚之间,你会觉得,那一场烈火烹油、注定消失的繁华,似乎就是为一个痴人存在的。因为他会流连忘返,他会念念不忘,他会书写传唱,会用文字把那些过眼云烟铸造成丰碑。物质的世界屡仆屡起,精神的世界却得以存续、累积,遇到有心人便会复活。
1871年,梅索尼埃,《丢勒里宫废墟》,油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东周时期,有周大夫经过西周镐京,见宗庙宫室遗址,尽为禾黍,悲从中来,于是作了这首《黍离》。
中国大地上,没有希腊帕特农神庙、罗马斗兽场那样的废墟,中国有自己的废墟传统和废墟美学。美国学者巫鸿在研究时惊讶地发现,“在20世纪以前,中国人竟然没有如李格尔所提倡的那样将古建筑遗迹有意加以保存——如李格尔所说,这种建筑残存凝聚了人造物的‘时间价值’”。
古代汉语里表达废墟这个概念的词是“丘墟”。检索《说文解字》,“丘,土之高也,非人之所为也”;“虚,大丘也”。据《康熙字典》,“墟”既同“虚”,又指故城。我们都知道著名的殷墟。中国古代宫殿之类的建筑都坐落在夯土制成的高台上,地表建筑消失之后,就剩下一个高大的土堆,这就是中国的最典型的废墟。
图1:20世纪30年代的殷墟王陵大墓M1217发掘考古现场。©FOTOE
图2:殷墟曾出土过大量精美玉器
图3: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的龟甲及其上的甲骨文。©FOTOE
巫鸿对比道:“一座古希腊、古罗马或中世纪的废墟,既需要朽蚀到一定程度,也需要在相当程度上被保存下来,以呈现悦目的景观,并在观者心中激起复杂的情感”;而中国本土的“墟”,“则是更多地被想象为一种空廓的旷野,在那里前朝的故都曾经耸立。……在这里,凝结着历史记忆的不是荒废的建筑,而是一个特殊的可以感知的’现场’”。
佚名,学者在苏州开元寺无梁殿前聚会,黑白照片,1865年左右。
也就是说,中国的废墟并不是一个客观矗立在那里的景观,而是一个曾经发生过故事,而现在空无一物的“空场”。它存在的意义在于,观赏的人知道这里发生过故事,要么是直接记忆,要么是借助阅读获得了这份记忆。因为观赏者具有相应的知识,而且观赏者认为自己跟已经消失的人物、建筑、故事隶属于同一种传统,所以会激发起特定的情感。
公元12世纪 武元直《赤壁图》
巫鸿在《废墟的故事》中写道,“苏轼的存在被画家的自我形象所代替,而作为‘胜迹’的赤壁代表了自然和历史。虽然其雄姿似乎显示出超人的力量,但它瘢痕累累的表面仍显示了时间的侵蚀。”
当中国古人作怀古题材的诗文时,他们在历史现场看到的往往只是荆棘树木而已,但是他们却能看见许多东西。
杨衒之、孟元老们之所以那么害怕记忆消失,无法传给后人,不仅是个人的情怀,更是源于伟大的传统。我们是一个信仰历史的民族。对中国文人来说,记录是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很多时候,他们无法阻止山河破碎,但是他们相信只要记录下来,文明的火种就没有断绝,所有消失的美好就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文明传承与解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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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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