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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最小单位的救亡图存

ECHO 回响之外 202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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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这斑驳的河从来没有两次同样的感觉

河一直在流,从来没有两次同样的方式

流过许多地方,仿佛它始终静止在一处

像湖一样固定,有野鸭们拍翅

——华莱士·史蒂文斯



从前,我不知道园林的乐趣,我对园林的印象就是叶圣陶那篇著名的课文里讲的,园林“从各个角度看都成一幅画”。


后来,我逐渐知道了园林的乐趣,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人述说这种乐趣。我可以断定的是,园林的构造虽然与中国绘画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却绝不应该被看作美丽图画的集合。



明·沈周 笔下的虎丘



在这个一切都在快速景观化的时代,园林是最现成的景观,人站进去或者不站进去,快门一按,立马生成“如画”的图片。


可是每当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那些优美、精致、清晰的园林图片,或是一片水景或是一株紫藤,我都觉得自己离真实的、活的园林更远了一些。


我反复回忆不多的几次与园林实现精神对接的经历,仿佛电影《阿凡达》里前海军陆战队员杰克,从“阿凡达”的身体里醒来,睁眼看见潘多拉星球上摄人魂魄的森林、大地与天空。那种感觉是如此奇异,好像在做一场梦,又好像抵达了更真实的真实。


那一圈圈墙包围着的花木池鱼、假山屋宇,是否就是我们寻觅已久的精神原乡?它还活着吗?



苏州艺圃,文徵明曾孙文震孟罢官回到苏州后,修建的园圃。 ©另存为saveas ©黑夜微光





园林首先是一种失败的象征。虽然后来成为富商、贵族乃至皇帝追逐的时尚玩意,但园林精神的源头是失败。可能园林与失败的锚定是永久性的,即便我们将来要去火星上造园。


但这不是灰心丧气的失败,而是载欣载奔、以退为进的失败。陶渊明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比后世的那些著名园林都要简陋,却像北极星一样始终高悬在天空,可望而不可及。正是陶渊明发现了失败中蕴含的不朽。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守拙园-陶渊明故居  ©鬆煙小種.



兄长袁宗道去世后,袁宏道写了一篇文章《识伯修遗墨后》,伯修是袁宗道的字。袁宏道回忆道,兄长酷爱白居易和苏东坡,尤其是苏东坡,每次从朝廷下班后,都会焚香静坐,书写这两人的闲适诗、小文章或者词。袁宏道开玩笑说,兄长你和苏东坡真是“一种气味”,苏东坡说了一辈子要隐居,到老还在做官,你跟他一样,也是光说不练。


袁宗道说,我现在才只是苏东坡在高密做太守时的年纪,我已经计划好了,四十三岁就归隐山林。然后兄弟两人“相与大笑”。然而没过多久,袁宗道就去世了,没来得及优游林下。



央视纪录片《苏东坡》



在另一篇文章里,袁宏道曾记述兄长在朝廷做官的辛苦之状,以及之所以不能引退,是因为时局危难,要尽自己的一份责任。


袁宏道总结说:“世间第一等便宜事,真无过闲适者。”中国传统士人终身被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的魔咒拘执着,但是理想主义的儒家境界在现实主义的官场游戏面前,经常碰得鼻青脸肿,到最后往往只剩下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抵抗姿态。


不管是主动的归隐还是被动的斥逐,在文人和山水之间,有一条顺滑的通道。既然大天地已经无可作为,那么便回到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把经邦济世的雄心转化为审美的力量。这是最小单位的救亡图存。


正是这种与世龃龉的慷慨不平之气,激活了无知无识的山木水石。苏东坡在黄州给朋友写信说:“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未见议优劣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湖南·郴州小东江的朦胧雾境 ©每一只大型犬都想摸





《红楼梦》里大观园刚造成之际,贾政说:“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园林的文人性,最直白地体现在无处不在的匾额、对联、诗词、书法上。这些贴在脑门上的“文化元素”,与其说是园内生活的自然呈现,不如说在刻意彰显一种文化壁垒,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网师园的匾额  ©听风听雨眠



计成在《园冶》里援引“三分匠、七分主人”的谚语,他强调的“主人”不是甲方、业主,而是“能主之人”,也就是他自己那样有能力主持和规划设计园林的人。这个说法已经近似于现代社会市场化的建造观念了。


不过郑元勋在《园冶·题词》则提出另外一个观点。他说造园之术很难传授,是因为“园有异宜,无成法”,园子跟居住的主人有无文化修养有莫大的关系,“是惟主人胸有丘壑,则工丽可,简率亦可。”



苏州-怡园  © Sophie Yang



每个有财力的人都可以造园,但只有那些与文人有关的园林流传最广,也最引人遐想。你可以说是文人群体垄断了园林的解释权,但或许也可以说,园林这个东西从一诞生起,就是有待阐释的。一座园林造好之后,只是一个半成品,只有遇到有阐释能力的人,园与人发生化合反应,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园林才会诞生。就好像氢和氧反应生成水。


园林时刻等待着有“真韵、真才与真情”的主人。



明·文徵明的《东园图》,描绘了东园主人与文人雅士们在园中游乐的情景



大观园是作为省亲别墅被建造出来的,原本只有一次性的仪式用途。贾宝玉和喜爱作诗联句的姐妹们住进去之后,大观园才活了过来。宝玉和怡红院,黛玉和潇湘馆,探春和秋爽斋,都是天作之合。当然,我们后来知道,贵为皇妃的元春其实是工具人,正因为曹雪芹想让贾宝玉和姐妹们有一座独属于他们的园子,元春才会踏上省亲之旅。



清·孙温  绘大观园全景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按照文震亨《长物志》的说法,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城市里的园林都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理想境界是“栖岩止谷”,即便不得已“混迹廛世”,也要通过环境的营造随时提醒自己勿忘“旷士之怀”“幽人之致”。


山水二字,是打开园林的钥匙。可惜它们收留了太多的酸臭口水,得经过重新的陌生化,才能恢复原本的含义。一味求雅,雅就成了最大的俗。



南京 · 瞻园  ©凉枫Ch.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宋代山水画大家郭熙提出的这个问题,不需要一个永远正确的答案,需要的是不断去回答的冲动与激情。前人的答案,只能算作一些提示。


何处无山,何处无水?但古人早就发现,上好的山水画无法取材于现实的山水。米芾说:“大抵牛马、人物一摹便似,山水摹皆不成。”


郭熙的山水妙法是“身即山川而取之”,也就是把自身当作山川。渠敬东在解读郭熙《早春图》时说:“山水本非一物,而是万物;甚至可以说:山水本非物,而是道之化身。”“山水之为世界,是因为既刻画着万物的质理,也体现着万物的韵律,山水之’大’,在于它是世界构造与关联的缩影。”



宋·郭熙《早春图》



在支离破碎的现代生活中,我们离形而上的“道”越来越远。凭借现代科技,我们可以抵达山的最高处,水的最深处,发现那里没有神仙也没有蛟龙。山水失去了它们的神秘性,变成可以开发利用的各种资源。


可是当你在园林里行走的时候,假如侥幸可以避开其他游人,假如可以暂时放下手机里永远处理不完的事项,假如连拍照的欲望都熄灭了,就那么安静地走着,全部器官都回到自己身上。顺着长满青苔的石子小路,钻进池塘边的一个山洞,世界一下子暗下来,空气冰凉。前方的路似乎是不通的,照样走过去,原来是要转个弯,走几步再转个弯,上台阶,下台阶,再上台阶。光顾着不要撞头,不要摔跤,浑然忘了身在何处,突然天亮了,已然站在水面之上,一个古旧的世界在眼前豁然展开,枝叶摇动,鸟雀啼鸣。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你刚刚走过了一条时光隧道。



难得安静的拙政园   ©摄影师-阿杰(深白色)



传统园林的规模已不符合现代人贪多求大的胃口,但是它逼你回到身体原本的小尺度,让你意识到人眼的视野是那么狭窄,一个石头就可以挡住你,同样一个窗户也可以引领你。你逐渐体会到,只有在身体的尺度上,我们才可能与自然重建有温情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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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平面设计 | 王津   排版 | 申强

监制 | J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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