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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卡帕:为失去魅力的世界重添真切的美

ECHO 回响之外 202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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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致力于发掘与传播设计思想的平台,我们越来越发现,有出处、有脉络的设计思想才是最有生命力的。那些成就卓著的设计大家,心中都有一张清晰的历史坐标轴,知道自己今天与明天的位置。我们因此推出「熠熠星光」阅读大师计划,用文本精读的方式,还原大师的思想进路。从问题出发,以人文性为标尺,考察驱动大师前行的内在动力。


—— 回响编辑部



ECHO

阅读大师 X 斯卡帕



《庄子·至乐》中写道:“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从无到生,从生到死,是一种“物化”的过程,生命回归到事物本身,随自然流变。


卡洛·斯卡帕同样深谙这其中奥义,在他的集大成之作布里翁墓园里,斯卡帕将这哀伤之地营造成“欢愉的汇集”,大量材料、细节、隐喻在这里聚齐,其中包括一个灵感来自于中国烟盒的“双喜”图案。他说这是所有墓地都应该有的样子,“每个人都愿意去那里,孩子们在游戏,狗在周围奔跑。”


在这位“从局部开始思考”的建筑师身上,我们发现一种善于“阅读生命”的能力。他的细节与形式跳脱物质表面,汇聚着历史、情感、记忆,融合传统与现代,跨越时空与地域……这也造就了他作品中异常丰富的层次体验。


斯卡帕设计的每座建筑都是一次对于生命的承诺,而习惯将生命匆忙度过的人很难感知,只有当你愿意驻足走进之时,才会发现这些细部之中真实又浪漫的诗意。



卡洛·斯卡帕在项目现场 © Peter Guthrie





距离威尼斯圣马可广场不远处,一座若隐若现的迷宫在湿漉漉的倒影中呈现,每至秋冬,涨潮期的水位漫过建筑,大门被淹没,一瞬间将人带入半虚半实之中。这里是威尼斯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奎里尼家族府邸的所在地,后来被设立为奎里尼·斯坦帕利亚基金会博物馆,并作为威尼斯最大的城市图书馆常年对外开放。


1961年的一个清晨,博物馆馆长朱塞佩·马扎廖尔在和斯卡帕讨论如何解决潮水为这栋历史建筑带来的困扰时,斯卡帕停顿片刻突然兴奋不已:“流进来,让潮水流进来,就像它流进整座城市那样,这不过是容纳它、引导它的问题,要把它作为一种波光粼粼的反射性材料去利用。你会看到光在天花板的黄色和紫色灰泥上跳跃,多么奇妙啊!”就这样,一座最能代表威尼斯城,也最能代表斯卡帕的水中建筑迎来新生。



奎瑞尼·斯坦帕里亚基金会改造项目,1961-1963  © RICCARDO DE CAL



就像威尼斯连贯不断的河道一般,斯卡帕总是能以一种奇妙的路径将自己与所参与修建的历史建筑紧密相连,很多时候,他会将自己放置于一名古代工匠的角色,那些来自远古的印记令其着迷。


斯卡帕无数次抚摸腐蚀斑驳的石阶和墙壁,观察锈迹斑斑却依然坚固无比的手工节点,在空无一人的日落时分聆听历史的回音,静默无垠之中,流水声与鸟叫声格外清晰,阳光透过古老的树影,倾洒在整个花园……



威尼斯双年展永久展场,雕塑花园 ,1952 © ORAZIO SALUCI



儿时生活在维察琴的记忆涌入,他时常回想起穿梭于古典建筑之中的安心与欣喜,在这里,先驱帕拉第奥带着同样的匠心与敬畏之心创造了无数奇迹;想起每天都会经过的拉久内宫,青铜覆盖的屋顶好似小船,栏杆被雕刻成古罗马造型;想起身为裁缝的母亲对于材料和细节的追求,还有年少时的自己已经能够熟练地为石头“打褶”,并在墙上打出金色的孔洞。


后来生活在威尼斯波光粼粼的倒影之中,斯卡帕根植于心的“匠人”情节进一步被放大。这座拥有1300年历史的城市之中,融合拜占庭和罗马文化于一体,梦幻迷人的光影与色彩,复杂多元的材料组合与工艺建造随处可见,所经之处皆是历史与现代的交融。



威尼斯城市景观 © 刘国威



斯卡帕曾说自己是一个“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在他所处的时代,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内在的老灵魂让他并没有在工业的道路上肆意狂奔,而是从历史和地域中萃取内敛含蓄的建筑语言,将那些看似相互独立的片段组合在一起。这种组合,也是斯卡帕身与心的归位。


古希腊诗人萨福的作品中,她认为木工匠人扮演着诗人的角色,显然,斯卡帕就是如此,他以建筑写诗,这首诗跨越时空,从远古流淌而来,融合又灵动,细腻又清醒。“和谐是达到这一诗意的法则,装饰是写就建筑诗篇的修辞。这种诗意是斯卡帕的作品区别于同时代那些‘理性主义’建筑师,他以一种近似希腊人的方式续写着古典建筑的篇章。”



斯卡帕:“我是一个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 © WIKIPEDIA





对于一直醉心于成为匠人的斯卡帕来说,是否能够成为一名建筑师他似乎从未在意过。在威尼斯皇家美术学院读书时,他接触到维也纳“分离派”,以传统工艺进行现代建构,更注重建筑与艺术的联系,这些主张对他影响至深。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设计过玻璃工艺品,当过建筑绘画老师,担任过策展人,40岁以后才大器晚成,逐渐向建筑师靠近,即便如此,斯卡帕也终身没有建筑师执照,不属于任何一个流派。


但在“抠细节”这件事儿上,他却始终执着,“上帝也在细部之中”是其一生信仰,以细节写诗的奥义在于:回归局部,在连续的片段中,创造着整体的生命力。



斯卡帕的建筑细部 ©  JACOPO FAMULARO



马里奥·巴拉托教室项目足以展现斯卡帕精挑细琢的能力,“我感兴趣的是通过窗户和室内空间的组织探索同外部世界的关系。因此,木柱与窗户并列在一起,通过位置和几何形,它构成了一种单独的存在;而材料的变化则展示出建筑不同的特征。”在斯卡帕看来,材质的碰撞、节点的应用,无非是在解决“过去与现在如何连接”的问题,在这窗前,一个双层幕框出大运河最美的一段,水景之中是属于时光的波澜。



马里奥·巴拉托教室,1954



奥利韦蒂商店是斯卡帕将历史人文与现代设计、工业美学融合的一次实验。作为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的必经之处,这座商店也展示了斯卡帕观察城市、观察历史的独特视角。“商店橱窗的蚀刻平板玻璃扇与立面取齐,并通过外露的铅框嵌在古老的石墙中,让人可以贵贱空间深处,用直觉去体会精雕细刻而成的悬梯踏步。”其中,那处造价不菲的标志性楼梯也成为后世众多设计师模仿的范例。



奥利韦蒂商店,1958 © ORCH_Chemollo / George X.Lin / Siomn Yin Photography



斯卡帕一直钟爱符号和模数,很多人与他初识就是因为“双环”图案,罗塞托就曾求证这种符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给出谜一般的答案:“它是我生命的母题。”


另一个是“叠集褶皱”,这样的重复确实让斯卡帕得到了源于生命本身的满足感:“我使用 5.5 cm 的格网来控制我的作品。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模数实际上有着很丰富的表现范围……我用11和5.5约束每一件东西,因为每一件事物都可以以某一模数为基础倍增,所有的东西都符合这一模数因此而和谐。”


在细节的构造手法之中,斯卡帕更多思考着细腻的情感表达,如同信徒一样践行着某种仪式,完成对那个“细节中的上帝”一次次的朝拜。一开始,你会不自觉地被那些奇妙的局部吸引,但猛然察觉,自己早已置身于一个宏大的宇宙。



斯卡帕善用的“双环”图案与“叠集褶皱” © JACOPO FAMULARO





在视觉可呈现的细部与节点之下,斯卡帕的底层逻辑究竟是什么?斯卡帕生活在一个“反装饰”的时期,他却通过装饰找到了自己的理论根基,并将其作为一生研究的课题。他始终铭记着罗斯金的“建筑就是装饰”的格言,并以自身的思考和实践维护着装饰的尊严。


19世纪末20世纪初新艺术运动反对局部装饰无止境的堆砌和矫饰,转而从审美的整体性和统一性上探索对装饰语言的合理运用,新材料在这一时期开始介入设计之中,欧洲大陆开始寻求体现本国审美特点的装饰语言。


1908年,阿道夫·路斯发表《装饰与罪恶》,其中观点成为现代主义设计的标志性主张。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装饰就是罪恶”都被误读着,路斯依据文化区分了两种装饰:一种是传统的、与社会文化有机的联系在一起的装饰,它是有生命力的。另一种则相反,它不是工业社会的自然产品,而只是一种落后退化的美学存在,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装饰,路斯反对的正是后者。



两位建筑师对于装饰的不同解读:(左)约翰·罗斯金:“建筑就是装饰”&(右)阿道夫·路斯:“装饰就是罪恶”



对斯卡帕影响最深的弗兰克·劳耶德·赖特,是现代主义建筑师中少有不排斥“装饰”的人。在赖特看来,一座建筑并不会因为抛弃了装饰就能体现新时代的精神,纯净的盒子也只是看上去很“现代”而已,在此基础上,他还将自然与东方文化作为装饰内在体系的一部分。


另一位斯卡帕推崇的大师路易斯·康则直接表明自己对于装饰的认同与理解:“节点是装饰的起源”“今天的建筑常常进行润饰,这一方面可以将视线停驻之处的‘节点’美好化,另一方面也可以消除一些可以合并在一起的节点”。



(左)莱特的细节 &(右)斯卡帕的细节



在毕生对于“装饰”的研究中,斯卡帕反复推敲、深入,甚至重塑。不论是一直以来自我的坚持,还是对于现代主义关于装饰理解的反思,抑或是从崇拜、模仿赖特,到最终发现自己与赖特的区别,他找到了装饰的根本,那就是“我想看到物,我只相信它”。


斯卡帕孜孜不倦对装饰的雕琢,不在“使用之用”,而在“辨别之用”,透过细节,超越物质的形式,对本质进行观察。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对物的“近在”追求,“物化乃是世界之近化。近化乃是切近之本质。只要我们保护着物之物,我们便居住于切近中。切近之近化乃是世界之映射游戏的真正的和唯一的维度。”


回归物性的装饰,不仅停留在表层所见的工艺处理、节点构造、材料运用,更来自阳光和风雨,囊括历史与未来,是自然、文脉与实际生活的连接,其内核在于“一种精神层面的重新发现,而非想象表层的空间解构,甚至是神性的”。这是斯卡帕的建筑方法论,也是他的人生哲学。



卡多雷圣母堂,1962





时至今日,装饰作为观念的载体,成为我们再次反思的内容。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现代性是一个“世界失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工具理性逐步消解了世界的真实性。居伊·德波也在《景观社会》中指出,消费语境下,装饰的价值变得复杂,符号泛滥之时,真实的体验就更为重要。


设计师是天生的视觉动物,很多人痴迷斯卡帕,首先是被他的“装饰形式”所吸引,除去对于空间改造的巧思以及视觉造型的借鉴,我们还能从斯卡帕身上学习到什么?


作为创作者,斯卡帕深知建筑不是人类的救命稻草,但他试着在“失魅中返魅”。多年来,斯卡帕收集了4052本图书,其中包括建筑、艺术、文学和诗歌,甚至烹饪类,他希望自己一边感受世界的丰富,一边回归事物的朴素视角和建筑应有的态度,创造以身体为感知尺度的精神场所,为这个失去魅力的世界重新增添一些真切的美。



威尼斯大学建筑学院大门上印刻的“建筑就是真理” 



斯卡帕一直信奉哲学家詹巴蒂斯塔·维柯的“真理就是创造”。在他就任威尼斯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之后,将这句箴言印在学生的毕业证上,还刻写在他设计的建筑学院大门上。他相信创造产生的能动,激发大脑到身体的全面感观。


他的创作是从草图开始的,这本身就是一个身体体验的过程,从物像到心像,从图像到自我,漫长的绘制过程中,最终呈现的细节已在落笔时反复思考,现实世界里的身体感知也在绘画时预先体验。当然,在个数字时代实属不易。接下来,斯卡帕会将自己置身于两种角色,设计师与观者,展开一场“物我关系”的对话。于是,光影、色彩、一切自然之物,都成为他打开身体感知的锚点。



斯卡帕建筑手稿



维罗纳古堡博物馆以一条进入场景的路径为引导,脚步跨过人行桥,登上楼梯,会看到光影在彩绘的面容上徘徊,或在中世界的雕像上流连。观众可以转动石架上画作,找到适合自己鉴赏的光线。


卡诺瓦石膏雕像博物馆中,天光从几何形开口的天窗迎入室内,为静置的雕像形成天然的“画框”,这一刻的光影之下,神降临人间。


置身于布里翁墓园里,身体的感受达到极致,所有表达都指向一个方向:真正的生命力。布里翁墓园南墙上的那条马赛克横带,沿着斯卡帕有关身体的模度表达,1.65米处正是常人站立时的视高位置。站在草地上东望,可以看到转角处的双喜图案,在双喜的折叠处,好似人生转场,从生到死,从此时此地到自然宏宇,身体消逝,感知却一直飘向远方。



维罗纳古堡博物馆改造项目,1959-1973 © EZIO ZUPELLI

卡诺瓦石膏雕像博物馆加建项目,1957 © AKE E:SON LINDMAN



斯卡帕告诉我们:设计没有任何技巧,如果你还没有观察过身处某一场所时光影的不同,那就先去观察;如果你还没有感受风透过窗户穿过身体的温度变化,那就先去感受;如果你为人的体验而做设计,那就先去体验;如果你想要了解一个地域、一段历史,那就走近它、热爱它、沉浸其中;如果你想探寻生命的本质,那就别走得太快,学会欣赏沿途;如果你想写诗,那就忘记自己是一名设计师。



布里翁墓园中,所有表达都指向一个方向:真正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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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侯雨

平面设计 | 俊儿   排版 | 侯雨

监制 | JAY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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