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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斯的大地:与真实事物联结在一起

ECHO 回响之外 202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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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书房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镜头里的人物一直在走之字形山路。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孤身前往对面大山里的村子里寻找同桌归还作业本的小男孩;《随风而逝》里,因为村里信号不好,一遍遍开车跑到山上墓地接听电话的“工程师”;还有《橄榄树下的情人》让人难忘的片尾,出身贫寒的男主角,在经历无数次求爱失败之后,拎着塑料桶和开水瓶,又去追赶出身高贵却已经一无所有的女主角。两个白色的人影在远方终于靠近,片刻之后,男主角却转过身向回跑。这一次,他没有走之字,而是抄近路直插进了树林。


山路一定是有寓意的,在美学以及哲学意义上。但我们无法从阿巴斯嘴里找到答案,因为他说过,“一部诗意的电影首先由导演、随后又在观众脑海里完成,因此我无意解释认识东西”。如果我们愿意信任阿巴斯,那么每个人都要亲自上路,找到自己的答案。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1940年出生于德黑兰,18岁时与家人断绝了关系,在大学里学习平面设计、摄影和木刻。毕业后先后以平面设计、拍电视广告为生。1969年开始在伊朗青少年教育发展协会下面的一个电影部门做导演。1979年伊朗巨变之后,同事都去了欧美,阿巴斯留在伊朗继续拍电影。


不论从护照上的国籍还是作品反映的文化趣味来看,阿巴斯都是一名地道的伊朗导演。但他更认为,自己是“为人类拍电影”的,自己的作品上不该有一张伊朗护照。



阿巴斯是广告导演,也是“为人类拍摄”的电影诗人。



如果说好莱坞代表了一种国际化的电影模式,阿巴斯代表的则是另外一种。好莱坞资金密集,技术先进,人山人海;阿巴斯单打独斗,低成本制作,成名之后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但双方更根本的不同,是对电影与人类生活之间关系的认知不同。阿巴斯认为,“美国电影在全球成功背后众所周知的秘密是有意地惊吓、娱乐观众,迫使他们流泪或大笑。在这种固化的因果关系中,它完全缺少微妙之处及不确定性。这类电影通常不要求观众思考。”


因此可知,阿巴斯的电影是要求观众思考的,不惊吓也不娱乐,将因果关系松解,致力于呈现微妙之处和不确定性。


那么是什么给了阿巴斯“为人类拍电影”的信心呢?成名之后,他在全世界范围内获得电影大师和普通观众的喜爱,比如黑泽明曾说过:“我认为伊朗导演阿巴斯的电影很了不起。用语言无法表达我的感情,而且我只想简单地建议你们去看他的电影。”但要理解一位艺术家,必须得回到他默默无闻的时候。



作为“那一代最激进的伊朗诗人”,为了拍电影,他可以走遍万水千山。



阿巴斯喜欢开车,因为“土地总是带来可能的新路和曲径”。出发地点通常是德黑兰,没有计划好的目的地,只是拿着相机“移动、观看、探索”。几个小时后会找到一个小村庄,遇到一家人,他们会接纳他,给他食物和住处。第二天早上,跟这家人一起吃早饭前,他推开卧室的窗,看见的几乎就是我们在他电影里看到伊朗山地风光:“面前有一座山谷,远处是雄伟的覆盖着雪的山峦,而在离这栋房子几英尺远的地方,有一棵孤树,永远在那儿,枝条展开,矗立在一片白色之中,所有这一切在前一天夜里都被包裹在黑暗里。偶然发现的兴奋,潮涌般的喜悦。”


这个习惯是在1979年的政治事件之后养成的。他难以忍受城市里的噪音和动荡,结果却发现了“被大自然包围的纯粹愉悦,那种迷人的、富有魔力的美。”天空、树、水,这些自然的事物重新给他注入了能量,人从麻痹中恢复了活力。


“荒野是一种慰藉”,阿巴斯通过电影又把这种慰藉传给了远方的人们。大自然确保了人类是一个整体,它让人在孤独中不再害怕孤独。



山岩绵延,天际无垠,在伊朗山区开车,有一种辽阔的纯粹之美。©Pixabay





对城市生活感到无力、厌烦,觉得自己的精神受到了损伤,于是到乡村到大自然里治愈自己。这很容易让我们想起“觉今是而昨非”的陶渊明,以及中国历史上一连串的诗人文人。比如阿巴斯这句“麻痹的感觉因城市生活而恶化,花园则使之恢复活力”,让人觉得多么亲切。


但贸然的比附不仅是牵强而且是危险的。将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的人们从不同境遇出发,对大自然生出的依恋之情,生拉硬扯到一起,会贬低人类生活的复杂性。阿巴斯的大地和风光纪录片里的大地,毕竟是大不相同的。


阿巴斯喜爱的苏菲派诗人鲁米曾说,那些与源头分离的人,那些与本质疏远的人,精力充沛地寻求与这些事物联结。这是我们理解阿巴斯的一条有用线索。



城市生活里,人们习惯计数时间 © CELLUR9



中国传统田园诗通常对乡村的人际关系进行唯美化处理,比如王维《辋川别业》:“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孟浩然《田家元日》:“桑野就耕父,荷锄随牧童”。与此截然不同的是,阿巴斯常以美丽的大自然为舞台,表现人类悲欢的难以相通。阿巴斯拍摄的不是脱离实际的生活理想,而是每个现代人都可以感受到的生存困境。


《樱桃的滋味》里,巴迪驾驶着自己的汽车,搭载一名又一名陌生人,新兵,流浪汉,神学院学生。他反复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出钱要对方掩埋自己自杀后的尸体。观众不知道巴迪遇到了什么,在纽约的一次放映后,一个女人说巴迪最有可能为情所困,她丈夫则认为是因为无法归还借款。阿巴斯点评说,这样的分歧更多揭露了这对夫妻的生活而非关于巴迪的电影。



《樱桃的滋味》片段节选



阿巴斯的电影就是一面面镜子,邀请观众把自己的思考、想象力和困境投入进去。但是看惯了为逃避现实而产生的电影之后,许多观众难以接受阿巴斯的慷慨。


阿巴斯这样评价《偷自行车的人》:“(它)对于今天来说也有深刻的重要性,无论我们是谁、住在哪里。这是一部与每个人都有关联的电影”“这个星球上每个角落、人类历史上每个时间点的社会,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愉悦和敌意、欢乐和困苦。”这也正是他自己的艺术追求。


阿巴斯认为,要创造出那种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的作品,创作者必须深入到自己的文化里,从头到尾学习它,逐渐了解地方、想法和人,他们的爱和关心的东西。



《偷自行车的人》剧照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小男孩出于友爱和责任,去陌生的村庄寻找同学,但是他遇到的大人一个个都在阻挠他。归还作业本的重要性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而大人们各有各的逻辑,妈妈让他帮忙做家务,爷爷要拿他实践传统教育,并乐呵呵地跟旁边人讲:“我小时候,我爸爸每周都会给我一分钱,每隔一周就会揍我一顿,他有时候故意忘记给我零花钱,但他永远不会忘记揍我,正因如此我才这么有教养……”


在《随风而逝》里,“工程师”为了自己的工作与生计,进到村子里,等待一位老太太到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待者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变成了诅咒者。而他本不是一个坏人。是他的职业逻辑与老人的生命逻辑发生了冲突。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中,归还作业本的重要性只有小男孩一个人明白,而大人们各有各的逻辑。



这是阿巴斯电影的通行模式,不同年代、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人生活在各自的逻辑里,当他们的逻辑撞在一起,荒诞便产生了。这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荒诞,因为一个人即便遇不到别的人,也可能遇到操持着另外一种逻辑的自己。


这种困境与人类社会表层的政治斗争没有关系,但其实也是政治性的。正如阿巴斯所说,“处理人性问题的诗意电影可能是政治性的。它们只是没有竖中指。”



《随风而逝》中,“工程师”的职业逻辑与老人的生命逻辑发生了冲突。



如何摆脱这种令人不安的困境?


“闭上你的嘴巴。

话是一阵阵风。

这些风扬起的尘土遮蔽道路。


“卖掉你的逻辑。

购买奇迹。

你将从这样的买卖中得益。”——鲁米


人可以买到什么奇迹?“工程师”又一次上山接电话,挖坑的村民遭遇塌陷,“工程师”到处唤人,把从未谋面的村民救了出来,然后带着医生去给老太太看病。在被另一个生命需要的时刻,“工程师”摆脱了负罪感的纠缠。医生骑摩托车带他行驶在金黄的麦田之间,两人有一段对话:


“年老就是可怕的病。”


“是,但还有更可怕的病,死亡。死亡最可怕。当你在这世上合上眼,这个美丽而充满奇迹的大自然,还有宽大的主,你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们说另一个世界更美。”


“从来没人从那里回来告诉我们那里美不美。”



阿巴斯导演最后的作品《24帧》,一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长诗。



在我看来,阿巴斯想要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美丽而从不言语的大自然,就是我们随时可以用逻辑来兑换的奇迹。我们除了各自的身份、欲望、成就、标签,还是同一个天空之下,同一个大地之上的赤条条的有灵性的动物。


阿巴斯的好几部电影都是开放式结局,我想这可以理解为,要不要卖掉逻辑购买奇迹,得由每一个观众自己做出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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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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