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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匠路建筑师的炉边故事

ECHO 回响之外
2024-09-06



 ©



ECHO

建筑散记



本文作者是一名生活在芬兰的中国建筑师,他租住的公寓位于首都近郊的石匠路上,紧邻着一片原始森林和一座气氛略显诡异的摩门教堂。他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十分顽皮可爱。他每周都要坐长途火车去中部一所大学的建筑系教书。路途漫漫,无甚风景可看。每当读罢了枯燥的学术论文,又无意打瞌睡之际,偶尔兴起也作些小文自娱。


本文即在长途火车上写成,共分三个章节,并无统一的主题,不过是些琐碎日常见闻的记录与回忆。然细细读来,又隐约觉得内容跟“砖、铁”等无情之物关联甚密。


建筑师虽是与无情之物打交道的职业,然要感受和创造建筑的精神,须用真情真性,方可探幽勾玄,深入其堂奥。大凡奇技者,功利者,淫巧者皆只能浮光掠影于窄门之外。何以故?因无情之物皆有大深情。


康曾诗意的对学生说道:”在房间被建造之前,阳光并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妙”。中国禅宗亦有此说,洞山大师悟得无情说法之旨,涉水睹影而洞彻本来,作颂云:“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声始得知。”果真不可思议,只有用眼睛才能听到,那无法被度量的,由无情之物所传达出的建筑的真意。也大奇三字,诸君需仔细啊!


本文体裁虽近似讲故事,然几无杜撰之处,理喻其中,亦真亦幻,大可不必深究。唯年份稍远,记忆模糊之处,略有增删添补。另外,为保护隐私,故将真名全部隐去。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挪威小教堂






”在17世纪末,康熙皇帝当政期间,谁是中国最伟大的铁匠?”


在一个寒冬的雪夜,有人问了我这样一个略显古怪的问题。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发问的人,是我在奥斯陆生活时的房东马修。


马修出身丹麦艺术世家。他祖父是丹麦现代主义运动时期著名的雕塑大师,我曾在哥本哈根的路易斯安娜美术馆里看到过他祖父的几件作品,形式抽象,感情充沛,有着强烈的表现主义风格。马修的奶奶是著名的织物设计师。而他父亲则是一名画家,但名气略逊于他的祖父。



马修祖父作品


2017年秋,我因缘际会住进了维格兰雕塑公园旁的一栋老宅里。严格来讲,马修只是我的二房东,大房东是幽居在楼下的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唯有一只猫儿作伴。租住期间,我只跟她打过一次照面。我正下楼,碰到老夫人手里拿着当天的早报,正欲转身回屋。听到声响,她拄着拐杖回头看向我,先是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便露出善意的微笑。但那微笑却极短暂,我还未及开口讲话,老夫人驀地一转身,就把门关上了。木门上的油漆已然剥落大半,上面镶着水波纹的压花毛玻璃,因年深日久显得积灰泛黄。透过玻璃,我影影绰绰的看到老夫人在屋里来回踱步,感觉十分神秘。那时马修和他的中国前妻,租下了整栋老宅的二楼。为了节省开销,又将其中两间卧房分租了出去,我就住在其中朝北的一间。


一个周末的清晨,我们在厨房里喝咖啡,马修拿起窗台上放着的一只松鼠头骨标本,对我说道:“我祖父早年在哥本哈根大学读动物学,但他中途遇到了雕塑,那成了他一生为之奋斗的事情。而且他成功了,名字还被写进了丹麦艺术史里。”马修放下松鼠头骨,喝了一口咖啡,用一种略带伤感的坚定语气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可以在年轻的时候,就认定这一生要做什么,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不知道”。我抖了个机灵说道:“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马修听后笑了笑,说也许是这样,转头看向窗外的草地。对话陷入了沉默的时刻。看着他鬓边新添的花白发丝,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坚定的语气,似乎来自于一种常年纠结后的释然。



奥斯陆居所窗外



离开挪威的若干年后,我在一个韩国老大哥那里,又听到了同样伤感却坚定的语气。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我怀里揣着一瓶烈酒,踏雪去他家中给他送行,他决意放弃一切,只身回韩国做建筑实践。老大哥年长我十来岁,汉学家传,熟读程朱语录,年过四十才来到欧洲学建筑。我们同一年秋天入学,掰着指头一算,十几年的光阴一晃就过去了,那时的朋友,早以零落天涯,只有我俩还在这里苦熬,如今老大哥也选择离开。


那天我们喝光了他家中所有的酒,他伤感又平静的对我说:“对这里,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可再不回去,我就真的老了”。他住在一栋山丘公寓的顶楼,视野绝佳,远眺能看见波罗的海。他搬家时,我曾送过他一幅字,上写夹山境: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他一直摆放在窗边,当此分别之际,再读竟有些谶语的味道在里面。夏天的时候,我们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喝酒,窗外绿树如海,可如今只有漫天狼藉的风雪。





忽然间,我的思绪被马修痛苦的低吼打断。他双手捂着脸,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把身子蜷缩进椅子里。那段时间,他被三叉神经痛折磨的有些神情恍惚。看到他那个样子,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关切的询问。马修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我说道:“卡洛斯,文学!文学就是我要做的事情!”然后不再说话。我仿佛受到某种情绪的感染,脑海里开始出现一些幻象,我看到马修手里紧紧攥着文学,而那文学又变成了一把长柄丹麦战斧,他化身成为劫掠英格兰的维京狂战士,在古老的海边修道院里嘶吼着大杀四方,光影过处,人头落地。


我认识马修的时候,他正一边构思一边断断续续的写作。他只使用丹麦语写作,据他自己形容,那是一部半自传体的历史幻想小说,主人公是一个丹麦水手,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曾经航行到过17世纪末的中国。我意识到前文那个关于中国铁匠的问题,就是呼应了这个情节。我失望的告诉他:“我只知道三个传说中的铁匠,且都出现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时代末期。至于康熙时期,究竟有没有铁匠的姓名留存下来,可能得问研究历史的专家。当然极大可能是没有的,中国文化向来鄙夷手工业者。”马修又问道:“假设有这样一个铁匠,他应该叫什么名字合适呢?”我说让我想想,过几天再告诉你。



维京战船






跟马修通完电话,我出门站在雪地里抽了根烟,一边抽烟一边想铁匠的事情,然后忽然就想起了那三个从冰岛来的大胡子。


这事得从马修酿酒开始讲起。


马修曾经干过一阵子包工头,他从乌克兰招募林业工人,带着他们去到挪威北边的老林子里,修剪高压线旁的高大灌木。这活儿不好干,还有一定的危险性,工人们劳累了一天总要喝点酒解解乏。啤酒量大管饱,还不耽误第二天干活,在野外也方便酿造,马修因此练就了一手酿酒的高超技艺。我曾在家中帮他酿过几次艾尔啤酒,发酵的酒桶就摆在走廊上,半夜起床如厕,总能听到啤酒发酵的气泡声,很是挠人。


马修有个英国朋友叫西蒙,大脑袋,微微有点酒糟鼻,大约五十五上下的年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但每次啤酒酿熟了,总能在家中看到西蒙的身影。等到这轮啤酒喝完,西蒙也就随之消失一阵子。



在家中酿啤酒



我第一次见西蒙的时候是晚上,他穿一个破旧的老头衫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半张报纸,已经喝的微醺,看起来像极了一个中老年的英国足球流氓。马修邀我坐下喝一杯,西蒙则顺势跟我攀谈起来。我惊奇的发现,西蒙的声线极富磁性,且有着广博的人文地理知识,若不是他跟我面对面坐着,我会有种错觉自己在跟一个情感电台主播打午夜热线。


当得知我是建筑师,西蒙就开始跟我聊文艺复兴和帕拉迪奥。又喝了一轮,马修往壁炉里填了几根新柴,西蒙则谈起了他跟初恋女友去意大利毕业旅行的事情。我从他并不算连贯的叙述中得知,他的白月光是个女建筑师,他们在威尼斯有过一段极其美好的回忆,而且在那次旅行中还见到了年老的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两年后,他们分手了,就在同一个月,卡洛·斯卡帕也因意外逝世于日本。西蒙说近些年来,他一直在参悟斯卡帕之死,他觉得这个事件很神秘,对他的人生有一种重大的启示,因此他十分尊重建筑师云云。


第二天我问马修,西蒙是干什么的,马修笑着告诉我说,西蒙在大学主修哲学,他目前在奥斯陆郊区的一家建材店里卖油漆,偶尔也为英国的一家报纸写专栏,他的文风优美,像极了奥斯卡王尔德。



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作品



西蒙来的次数多了,我也就渐渐跟他混熟了,有时候喝醉了,他就直接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我经常见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在喝酒前都要吃上一粒。起初我以为是类似于解酒丸一类的东西,但西蒙告诉我,那是辉瑞公司最新研发的抗癌靶向药,价格非常昂贵,要不是挪威政府买单,他一粒都吃不起。西蒙仰头服下抗癌药,又从酒桶里接了满满一大杯波特啤酒,对我说道:”卡洛斯,人活着就得苦中作乐!天佑挪威,我爱福利社会!“ 我觉得这似乎不太对劲,但依然被西蒙的语气逗笑了。后来我跟马修聊到这个事情,马修点点头说:“这样确实不太好,但西蒙本质上是个诗人,一个健康的社会总要对诗人宽容一些。”


有一天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厨房里做晚饭,马修告诉我说,今晚有三个冰岛来的朋友要来家里做客,是他和西蒙最近刚认识的,今晚我如果有空,可以一起喝一杯。掌灯时分,我在客厅闲坐,不一会听到门铃响了,马修兴冲冲的下楼开门,一阵沉重杂乱的脚步声过后,从楼梯间里依次走进来三个大胡子,一个红胡子,一个黄胡子,一个灰胡子,都冉冉的散在胸前,十分有气势,最后进来的是西蒙,眉角贴着纱布,他最近在冰面上跌了一跤,摔伤了眉骨,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我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马修便招呼大家从酒桶里接了啤酒,围坐在壁炉边。马修依次向我介绍,红胡子是铁匠,黄胡子是材料商,灰胡子是雷克雅未克大学的文学历史研究员,三人结伴来挪威旅游。



维京铁匠作品



三个大胡子都不算健谈,唯独红胡子话稍微多一些,话题也就慢慢的转到了他在雷克雅未克的铁匠工坊,他告诉我们,那是他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他们家一直是当地的铁匠世家,日常工作就是给邻居们打些铁艺用品,同时也给当地的教堂服务。不过他发觉维京传奇开播之后,打造维京战斧成了一门很好的生意,尤其是美国来的订单多到让他发愁。说起斧头,流淌在北欧男人体内的战士之血就开始沸腾,马修两眼放光,忽然想起他有一把丹麦战斧就藏在阁楼上,那是多年以前,他在一个维京集市上淘来的。就提议大家去阁楼上看一看他的斧头,所有人就端着啤酒,跟在马修身后依次上了阁楼。


在等待马修找斧头的间隙里,我问红胡子:“北欧铁匠都会在自己的作品上签名对吧?”那个时候我正在研究莱韦伦茨(Sigurd Lewerentz)的圣马可教堂,我非常喜欢教堂内部精致的铁艺作品,一直想知道跟莱韦伦茨合作的铁匠是谁,可我在图书馆里翻遍资料也查不到铁匠的姓名。我把这个事情跟红胡子讲了一下,并给他看了圣马可教堂的细部设计。


红胡子还未答话,站在一旁的黄胡子率先开口问我:“你提到的这个建筑师是个瑞典人吗?”


我答道:“对,一个极其神秘且沉默寡言的瑞典老头。他在75岁的时候完成了教堂的设计,堪称神品。“


黄胡子说道:”这个教堂的内部空间确实有一种深邃且神秘的氛围。但是我觉得外墙的砌筑似乎更独特,甚至有一点点古怪,跟我平时见的砖墙不太一样。但是我一下子说不出来哪里古怪。“



北欧工匠在生火



黄胡子敏锐的洞察力让我感到吃惊,我对他说道:“莱韦伦茨在现场监工的时候,不准工人们使用铅垂线进行矫正,而是直接上手砌筑。最有趣的是,他坚信每一块砖都是一个完整的灵魂,所以禁止砍砖,只使用整砖砌筑,代之以更厚的砂浆来调节局部尺寸的变化。砌筑完成后,只使用抹布简单擦拭,不做过多清理。所以才形成了你看到的独特外立面。”


黄胡子听罢不禁感叹道:“真是太了不起了,这位老人有一个无比高尚的灵魂!”我想起了华严经中所讲:”情与无情,同圆种智“一说,对莱韦伦茨所达到的生命高度愈发敬仰起来。


红胡子豪饮了一口啤酒,并用大拇指擦去髭须上残留的泡沫,对我说道:“每个铁匠都会有自己的签名,但是有些铁匠的签名较为隐秘晦涩,看起来可能像是普通的铸造痕迹,很难分辨,不过这种情况倒是不常见。”说罢,他摘下脖子上的一个锤子形状的挂坠,递给我看他的签名。在昏黄的灯下,我在锤柄上发现了几个奇怪的字符,它们让我想起了暗黑破坏神里的,一种非常强大的魔法装备‘卢恩符文’,我就问红胡子:“这是卢恩符文吗?”


红胡子听了很是兴奋,点点头说道:”你竟然知道卢恩符文?没错,这就是卢恩符文。奥丁将自己倒吊在世界之树上九天九夜,低头看时,发现了卢恩符文。将它刻在金属或任何材料上就能得到无穷的威力。“



芬·尤尔赠送给马修祖父的椅子



另一旁,马修翻箱倒柜也没有找到他的斧头,但是却翻出来一把手作的木制扶手椅。他找了个抹布将椅子上的灰尘擦拭干净,开始向我们介绍这把椅子的来历,他说这把椅子是丹麦一个很著名家具大师送给他祖父的礼物,但是他忘了那个人的名字,他祖父临终前把这把椅子送给了他,并嘱咐他要好好爱惜。


马修就将它从丹麦带到了挪威,藏在这栋老宅的阁楼上,马修说他平时不太舍得坐这把椅子,生怕给坐坏了。我便跟他说椅子跟车一样,没有开坏的,只有放坏的,椅子尤其需要人气的滋养。马修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把椅子从阁楼上扛了下来。一行人又跟着马修回到了二楼的客厅,纷纷端着啤酒,近距离欣赏这把传家的椅子。红胡子手抚胡须,不停的赞叹,说真是大师的杰作啊!


我问马修:“送你祖父椅子的人是不是汉斯·瓦格纳(Hans Wegner)?”


马修反问我道:“汉斯·瓦格纳也做建筑设计吗?”


我一下子被问愣了,没听说汉斯·韦格纳做建筑设计啊!马修补充道,那个人既是家具设计师,也是建筑师,他祖父的房子也是那个人给设计的,他从小就在那所房子里长大。马修就让我找瓦格纳的照片给他看,他看了照片说不是。我在脑海里疯狂的检索,即是建筑师又是家具设计师的丹麦大师名单,过滤掉了一些人名,又仔细看了看那把扶手椅,感觉造型风格很像芬·尤尔(Finn Juhl)的作品,就问马修:“那个人是不是叫芬·尤尔?”


马修听了大喜道:“就是芬·尤尔,那是他祖父最要好的朋友,两人还在哥本哈根一起办过展览。”众人听后更加赞叹不已,轮流到椅子上试坐大师作品。我抚摸着光滑的扶手,细细回味刚才马修所讲的故事,顿觉人生虚幻,不胜唏嘘。



丹麦设计之父芬·尤尔



后来大家继续聊天,话题到了灰胡子那里,他跟我们大体说了一下他的研究课题,关于两部冰岛古文学《诗体埃达》和《散文埃达》的词源学研究。他还顺带给我们讲述了《诗体埃达》中一则铁匠复仇的故事——《沃伦德之歌》(Völundarkviða):


年轻的沃伦德娶了一个女武神,但九年后女武神变成一只鸟飞走了。沃伦德非常思念自己的妻子,为了迎接她的归来,决心为她锻造一枚戒指。他先是师从铁匠大师米米尔,然后是两个矮人铁匠。但是矮人铁匠担心沃伦德的手艺超过他们,就决意杀死他。沃伦德发现了矮人的阴谋,就率先出手杀死了矮人。


为了寻找妻子,他四处流浪,期间成了国王尼杜德的俘虏。残暴的国王迫使他铸造武器、盔甲和珠宝,为了防止他逃跑,还将他的腿筋挑断。沃伦德忍辱负重,赢得了国王子女的信任,并残忍地利用这一点,实施他的复仇:他谋杀了国王的两个儿子,然后将男孩的头骨做成国王的酒杯,将他们的眼睛做成王后的胸针,将他们的牙齿做成公主的项圈,他强奸了公主并使其怀孕。他还悄悄为自己打造了一副人造翅膀,最后,沃伦德将一切告诉了国王,并在他面前飞走了。


我在这个残忍的故事中沉沉的睡去了,半睡半醒间,还听到他们在客厅里继续喝酒聊天。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已不见了三个大胡子,也不见了西蒙,只有那把芬·尤尔的扶手椅还静静的放在客厅中央,昨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我在厨房里看到了马修,他一个人围着围裙在榨蔬菜汁,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偏方,把羽衣甘蓝和甜菜根混合打成蔬菜汁饮下,说是对他的三叉神经痛有效果。我尝了一小杯,差点没吐出来。我问马修昨晚那三个大胡子什么时候走的,马修说后半夜走的。我说这三个人着实有趣啊,马修一口气灌下一大杯蔬菜汁,露出痛苦的表情,说道:“确实相当有趣!”



芬·尤尔位于哥本哈根的家





又是一个周末的清晨,西蒙照例从宿醉中醒来,走到厨房里接水喝。我正好在做早餐,那一阵子我痴迷于早餐吃挂面,我就问西蒙要不要也来一碗。西蒙问是什么汤底,我说就是普通的酱油汤底,放了些从日本带回来的柴鱼片提鲜。西蒙说那就来一碗罢。然后我们就一起在厨房里吃热腾腾的挂面,西蒙吃的满头大汗,大赞我的厨艺。


吃完面,我又手冲了两杯咖啡,喝咖啡的间隙,西蒙忽然问我道:”昨晚你说斯维勒·费恩(Sverre Fehn)的墓就在这附近?“


我回复他道:”是啊,前阵子我检索费恩教授的生平,留意到他埋葬的墓园地址,就是家附近的这个。我特意去找了几回,终于被我找到了,你有兴趣?“


西蒙问道:”喝完这杯咖啡带我去看看?“我答道:”没问题啊。“



斯维勒·费恩(Sverre Fehn)的墓



出了家门,穿过一条不大的马路,就是墓园的入口。又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和西蒙便来到了费恩教授和其妻子的合葬墓前,墓碑是一整块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有些淡淡的细密纹路,素雅的如一汪湖水,上面只写着姓名和生卒年份。墓碑间的石子路十分疏阔,树林荫翳,阳光斑驳的洒在草地上,有微风拂面,使人心情一下子就沉寂下来。


西蒙站在墓前,幽幽的说道:“卡洛·斯卡帕死后,依中世纪骑士礼,麻布裹尸立葬于自己设计的墓园一角。那个墓园十几年前我去看过, 细节非常感人,我在里面还被感动哭了。”


我随即说道:“费恩在意大利有个经典设计,威尼斯双年展的北欧馆,他用双层排梁把意大利暴烈的阳光过滤了一道,营造出一个北欧式的柔和光环境,里面还有三颗光秃秃的树,空间体验非常奇妙。而且费恩和斯卡帕是相识的,斯卡帕算是费恩的前辈,大个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奥尔拉夫教授(Per Olaf Fjeld)曾经回忆,斯卡帕在到访奥斯陆时,当着费恩的面,冷静的说挪威是个没有文化的地方。”


西蒙听后不禁一笑,又问道:“那你觉得北欧建筑和意大利建筑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我想了想回答道:”几年前,我在托斯卡纳参加过一个学术项目,课题是关于农业和建筑的,我们的研究场地就在佛罗伦萨附近的一座山谷里,那里是意大利最顶级的红酒产区。当时有个意大利的建筑史教授给我们开了一个讲座,他说在北欧,自然包裹着建筑,而在意大利,建筑包裹着自然。我对他这句话印象十分深刻。“



费恩经典之作 海德马克博物馆细部



西蒙听到托斯卡纳的红酒产区,眼睛瞬间一亮,问道:“那你在原产地肯定喝了不少好酒吧?”


我哈哈大笑,说道:”我们就住在一个酒庄里,没办法不喝。当时研究了什么我都忘了,就记着怎么喝酒了。临走时,那个酒庄的庄主还送了我们教授一瓶十斤装的顶级红酒,真是羡煞旁人!“


西蒙听了也在一旁啧啧称奇,我转念又想起了海因里希·沃尔夫林(Heinrich Wölfflin)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意大利和德国的形式感》,就接着对西蒙说道:”沃尔夫林认为意大利的建筑更趋向于形式的准确性,而北方人却拥有进入那个隐匿的超越客观形式的精神世界的能力,具备从界限分明之物转入混沌世界的能力。“ 我个人感觉也是这样,北欧建筑里最动人的部分是那个始终在隐匿自身的不可见的东西,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感觉的到。


西蒙问道:“你用了多久感觉到的?”


我回答道:“我在这里生活的第五年,才慢慢找到一点感觉,差不多第八年的时候,我心里就比较笃定了。”


西蒙点点头说道:“我能明白你的意思,这里的自然环境确实有一种极深邃的神秘感,那些北欧大师的作品中都有这个东西在,不过要领悟到确实需要点耐心。”


我叹了口气,说道:“得耐得住寂寞啊。”



托斯卡纳酒庄



西蒙向四周看了看,问道:“这个墓园是费恩规划设计的吗?”


我略加思索答道:“应该不是,我没有在他的作品清单中看到过墓园设计的条目,他一辈子主要是做博物馆和小住宅。”


西蒙又问道:“建筑师喜欢把自己葬在自己设计的墓园里,这算是一种传统吗?”


我听了哈哈大笑,说道:“除非那个建筑师非常满意自己的设计,比如阿斯普朗德 ( Gunnar Asplund)。”


西蒙问道:“是斯德哥尔摩郊区那个林地公墓吗?


我说:“是的,你去过?”


西蒙点点头说道:”那真是个杰作啊!莱韦伦茨也葬在那里吗?”


我回答说:“莱韦伦茨比较长寿,活了九十多岁,他死前数年一直致力于设计马尔默的东墓园。他的遗愿是被埋葬在山脊上,但由于那里有一座古迹,当局没有批准。于是他选择被埋葬在一个匿名墓穴里,就在一个教堂旁边的花坛里。”



莱韦伦茨(Sigurd Lewerentz)在工作室



西蒙听后若有所感,忽然对我说道:“马修告诉我,你会使用一种很神秘的古代中国占卜术是吗?”


我说:“是的。”


西蒙问道:“可以帮我占卜一下吗?”


我随即答应,然后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环境,恰好不远处有一小片低矮的蓝莓树丛,我让西蒙心中默想所要占问之事,然后随手采两株蓝莓枝叶给我。西蒙照做了,我数了数他采来的蓝莓树叶,第一支有三片叶子,第二支有七片叶子,我又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十点,取出变爻,得了一个火山旅卦变艮为山卦。


我对西蒙说:“卦象显示你将远行,并停留在那里。”


西蒙听完,站在墓前沉吟良久,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道:“谢谢你,卡洛斯,咱们回去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西蒙。



卡洛·斯卡帕 布里昂家族墓园 ©Åke E:son Lindman



数周后,我给马修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我想到了一个适合铁匠的身份,我跟马修说:你还记得冰岛大胡子跟我们讲的那个铁匠复仇的故事吗?你故事中的这个中国铁匠也可以是个复仇者,一个反清复明的和尚。明清之际,很多有气节的汉族人都选择出家当和尚,同时,他也可以是当世最伟大的铁匠。


马修听后大喜,说他非常喜欢这个建议,决定试一试。他又顺便告诉我说:“数月之前,房东太太去世了,她的儿女们决定拆掉老宅,因此他不得不搬去海边一栋房子里居住,他现在的室友是一个年轻的舞台剧导演。”


我问他西蒙最近怎么样了?马修跟我说,西蒙从政府那里领到了一大笔养老金,然后就搬去了泰国,他说他要在那里寻找人生的意义。马修还说,自我离开挪威后,西蒙经常问起我,说很怀念我们一起喝酒聊天的夜晚。



木别墅被拆毁



今年仲夏节,我收到了西蒙从曼谷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他说他在当地的一家华人书店里,发现了一本英文版的中国古诗集,里面有一首诗叫做 Invitation to Wine 他非常喜欢,而且读这首诗的时候,总能想起我,他就把其中几句写下来送给我,当作我们友情的纪念:


Dear friends of mine,

Cheer up, cheer up!

I invite you to wine.

Do not put down your cup!

I will sing you a song, please hear,

O hear! lend me a willing ear!

What difference will rare and costly dishes make?

I only want to get drunk and never to wake.

How many great men were forgotten through the ages?

But great drinkers are more famous than sober sages.


时近午夜,我独自坐在院子里,琢磨这到底是谁的诗,然后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李白的《将进酒》吗: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读罢,我有些伤感,过往的回忆一时间都涌上心头。端坐良久,我忽听到女儿在梦中呓语,呢喃了几声又翻身睡去。栅栏外一辆摩托车轰鸣驶过,不久复又归于平静,天空蓝的不太真实,宛如在乔治·契里柯的画中。我抬头看见对面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火,窗帘后,几个印度小孩在跟他们的父母嬉戏打闹,十分幸福的样子。我站起身来,手扶着木栏杆远眺,当此时,耳边群鸟自啼,目下万叶生辉,心光所到之初,霎时间明白起来。呜呼,大道即遁在目前,又何须远行,又何须远行!



仲夏夜




 ©



特约撰稿 | 建筑师 郑古炎

图片提供 | 郑古炎

平面设计 | 俊俊   

排版 | L

监制 | 子溪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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