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脱下破烂的旧衣,替教堂披上洁白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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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回响书房
“人们说世界曾一度完美而友善,但那个亲切完美的世界依然存在,只是如一丛玫瑰般被掩埋在了无尽尘土之下。精灵们与那些相对纯洁的灵魂栖居其中,它们在风吹芦苇的挽歌中,在鸟儿的歌唱里,在海浪的呜咽中,在小提琴柔美的哀泣中,为这覆灭的世界而哀叹不已。”
——叶芝:《凯尔特的薄暮》
说起欧洲中世纪,人们习惯于称之为“黑暗时代”。中世纪的某些时期,确实经历了战争、动荡、瘟疫等等,但作为从罗马帝国覆灭到文艺复兴之间漫长的一千多年,中世纪并非静止不动。“黑暗的中世纪”这个概念,源自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思想家是为了强化自己所处时代的“光明”,而发明了过去的“黑暗”。
凡·德·维登《七圣礼祭坛画》中的哥特教堂
“黑暗的中世纪”这个概念最具误导性的是,中世纪人们的生活世界里,彩色才是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如翁贝托·埃科所说:
“事实上,中世纪惯于用各种鲜艳的色调来呈现自己。中世纪的审美观念除了看重比例,还强调色彩和光线,而这些绚丽的颜色正是红色、蓝色、银色、白色以及绿色的精彩协调,没有细腻的色调差别,也没有明暗对比,也就是说,它的华丽源自整体的协调,而不是从外部投射进来、笼罩一切物体的光线,或者让颜色从形体清楚界定的线条晕染出去。”
而今我们距离文艺复兴也已经有五百年的漫长距离,人类已经见识够了现代性的光辉中藏匿的阴暗面,是时候以平常心重新走进中世纪了。
礼拜堂上层,1248年,巴黎:圣礼拜堂
“到5世纪,维持生命所需的血液从罗马城那创开脉管中源源涌出,那双曾经掌控整个大帝国的手,再也无力抓牢帝国任何一部分。手指一松,掌中物纷纷失落。”刘易斯·芒福德用诗性的语言,生动地勾勒出从罗马帝国到中世纪的过渡。
我们其实很难想象,当时的人是怎样的感受,人们曾经以为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的帝国,落下之后再也不会升起。一波又一波的蛮族,冲决堤岸,毁灭了帝国的自信,也永久性地改变了人们对日常的想象。那些在帝国提供的秩序中发育出来的城市、工艺、美术、科学,都被践踏与遗忘,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暴力带来的恐惧与愚昧。
庞大帝国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正如海洋里的鲸落一样,在罗马帝国的废墟上,新的生命正在酝酿。众所周知,发端于帝国边缘的基督教,最终接管了罗马世界。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的说过的话几乎成了预言:“敌人属于这座世俗之城,为了反对这些敌人,我必须捍卫上帝之城。”
地狱之口,取自《温切斯特诗篇》,约12世纪中叶,伦敦:大英图书馆
从罗马帝国到中世纪,发生了一种转向,就是人类精神的内转。罗马有万神殿,罗马人将被征服民族的神都请入其中,这是一种偏向功利主义、实用主义的宗教态度。罗马人基本上过着一种世俗的享乐主义的人生,更关心权势与力量而非信仰。
但是基督教接手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之后,放弃了昔日帝国的原有目标,而是着手建立一种新秩序。用芒福德的说法:“新生命像随垃圾倾倒在粪堆上的种子,正生机勃发成长起来。新的宗教理性是这种生活的支柱……它将躯体疾患转化为精神健康,将饥馑压力转化为自觉的节衣缩食行动,将巨大物质财富损失转化为向天堂超度的殷切期冀,甚至罪恶也可成为超度之路。”
中世纪的城市或城镇,只有一个目标,成为“天堂城市”。中世纪的城镇规划与日常生活一样,都是以信仰为中心的。
摩德纳的乔瓦尼,地狱壁画,1410年
博洛尼亚:圣彼得罗尼奥大教堂
昔日帝国的“掌中物”四处散落,但并没有消失,那些古老的元素,在新精神的指导下,又重新融合成新的生命体。一个代表性的例子便是,教堂的建筑布局,基本都沿用自古罗马的巴西利卡。
“世界只是一个残暴与淫乱的魔窟。”出于对现实世界的失望,大批人出世修道。不仅是穷人、弱者,甚至有诸侯、国王,尤其是一种道德标准较高或智力较为优越的社会精英,都选择了去修道院安度余生。
如果说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修道士,可以仅凭圣经文本和冥思就可以在头脑中想象天国的模样,那些数量更多的凡夫俗子,则需要更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遍布欧洲各地,高耸入云且以彩绘玻璃著称的哥特式教堂,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哥特式教堂的正面,13世纪,兰斯:兰斯圣母大教堂
丹纳提醒我们,基督教在这样的基础之上统治人心、启发艺术的:“无穷的恐怖与无穷的希望,烈焰飞腾和万劫不复的地狱的描写,光明的天国和极乐世界的观念,对于受尽苦难或战战兢兢的心灵都是极好的养料。”
所以也就容易理解,为什么那些几乎连饭都吃不饱的男男女女,却宁愿节衣缩食,捐钱捐力,去建造宏伟的教堂。很多教堂甚至需要几代人的接力才能完成。他们是为了让那些传说中的神灵、教规、知识,都以可视的形象出现在教堂的祭坛上、帘幕画和壁画上、门廊里、大窗户上。
当时的人已经意识到:“世界脱下破烂的旧衣,替教堂披上洁白的袍子。”今天人们在参观那些中世纪教堂的时候,通常停留在审美的层面,而容易忽视当时的人们是在怎样的信仰心境中完成的这些建筑奇迹。
穹顶上的耶稣基督镶嵌画,14世纪,伊斯坦布尔:科拉教堂
“哥特建筑”或者更广泛一点的“哥特艺术”,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原本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人发明的词语,用来指“蛮族的艺术”,与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哥特人没有关系。到了浪漫主义时期,欧洲又兴起向往中世纪的风潮,“哥特”也就被平反了。
位于巴黎北部的圣德尼修道院教堂,被公认为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哥特建筑。这座教堂是法国历代君主的埋葬地。修道院院长苏热(Suger)于1135年开始对教堂进行改建,他采用了一系列创新的建筑技术和设计元素,这些后来成为哥特式建筑的标志性特征:
• 尖拱(Pointed Arches):取代了罗马式建筑中的圆拱,这种设计不仅更美观,还能承受更大的重量。
• 肋状拱顶(Ribbed Vaults):这种拱顶结构使得建筑更为坚固,同时也更加灵活,能够覆盖更大面积的空间。
• 飞扶壁(Flying Buttresses):这些结构支撑着教堂的高墙,使得墙壁能够开设更大的窗户,增加了内部的光线。
• 大窗户和花窗玻璃(Stained Glass Windows):这些窗户不仅增添了教堂内部的光线,还展示了丰富的宗教图像。
圣德尼修道院教堂
这一系列开创性设计带来的最引人注目的改变是,采光效果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整座唱诗堂、回廊和小礼拜堂都沐浴在五彩斑斓的光线中。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阳光穿过一扇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打在石柱、地面、座椅、圣坛、屏风上,人在其中行走,仿佛身在天国。
苏热对自己所做工作进行了详细记录,他思考了光、建筑与信仰,尤其是现实中的光与精神信仰之光的关系。苏热写道:“这项工作应该点亮人们的心灵,使他们通过这些光芒通向基督所在的真正之光。”“通过对物质美观的沉思,我们会通过一种神秘的方式被引向更高级甚至是神圣的现实中去。”
哥特教堂发展到巅峰时期,著名的沙特尔大教堂拥有创纪录的两百扇彩色玻璃窗,共计两千多平方米。这些窗户几乎覆盖了教堂的所有墙面,形成了一个宏大的彩色玻璃系统。
沙特尔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以其鲜艳而深邃的颜色著称,尤其是蓝色,被称为“沙特尔蓝”(Chartres Blue)。这种颜色的制作工艺至今仍是一个谜,它使得教堂内部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异常辉煌和神圣。
美窗蓝圣母,12世纪,沙特尔主座教堂
这些玻璃窗上描绘着大量通俗易懂的圣经故事,在识字率低下的中世纪,大批受众其实是通过这种方式领会宗教教义的。
哥特式教堂建筑的发展方向,就是被对光的无尽渴望驱动的。教堂建造时的首要考虑就是要有光,光越多越好,“为了将神性引入原本暗蒙蒙的中殿,让光线透过装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像利刃一般刺进教堂内部”,结果墙壁几乎消失不见,只能依靠飞扶壁支撑建筑的重量。
艺术史家丹纳有一个绝妙的说法:“教堂内部罩着一片冰冷惨淡的阴影,只有从彩色玻璃中投入的光线变做血红的颜色,变做紫石英与黄玉的华彩,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的火焰,奇异的照明,好像开向天国的窗户。”
除了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中世纪还有许多事物是颜色鲜明的,比如学者和僧侣制作的手抄本,贵族的华丽衣物,各种节庆活动更是色彩斑斓的盛会。中世纪的人对光和色彩,有超乎寻常的迷恋。
带有自然色彩的彩色玻璃,1265-1280,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
我们以为中世纪已经远去,其实中世纪在人们的追忆和重塑中,不断地重生着。学术界有一个专门的词汇“中世纪主义”,用来形容“以中世纪作为主题和灵感的文化和娱乐方式,包括艺术、文学、学术、业余消遣及其他各种方式。中世纪主义或明或暗地评论了艺术家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环境”。
我们熟悉的《魔戒》《霍比特人》《冰与火之歌》,都是以虚构的中世纪为背景。罗琳的《哈利·波特》则是把中世纪元素与现代世界进行了结合。有理由相信,这些作品以及它们的子孙,将比我们的生命更长久。人们对中世纪的怀念究竟意味着什么?
刻有怪物的拱门,约1150—1175年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
芒福德在《城市发展史》中为中世纪城镇正名,他说中世纪城镇不仅是生意盎然的人文社会综合体,也是个生气勃勃的生物生命世界。他的以下描述,简直如同一些经过精心调度的电影镜头:
“春天里,果园里香草馥郁,初夏时分,田野里又稻谷飘香。”
“在中世纪城镇里,清晨公鸡长啼报晓,屋檐下鸟巢内鸟儿吱喳而鸣,城边修道院报时钟声,市场广场新的钟楼祥和钟鸣,它们唤醒人们,宣告一个工作日开始,或宣告市场开门。人们随意哼着小曲,从修道士们单调咏唱到街上民歌手们歌词反复回荡,还有学徒工们和家庭女仆信口低咏。”
“在日常作业中,每个行业都有自己本行歌曲,这种歌曲常随工匠本人劳动时敲扣,捶打,摆动节奏而抑扬顿挫。”
中世纪的人们花费的这些心思,在纯粹个人化、功利化的理性主义天平上,或许是不值得的。但随着人们对建筑、城市规划、环境的深入探索,也会逐渐明白,生命离不开五官的感受,“没了这些感觉,脉搏会放慢,肌肉会松弛,心境会缺乏信心,视觉和触觉会逐渐丧失细致分辨力。也许生活意志都会消沉下去。”
图1:上莱茵河流域大师,天堂花园,1410年,法兰克福:施泰德艺术馆
图2:人生之旅,1573年,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博物馆
假如一个中世纪的人穿越到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他首先会为这个世界的噪音烦躁不安,然后还会发现,现代世界失去了中世纪司空见惯的一种东西——礼仪之美。用本雅明的概念来讲,现代世界是一个失去“灵韵”的世界。
中世纪城镇本身,就是举行各种仪式的舞台。中世纪晚期的著名画家丢勒,曾详实记录下自己目睹的盛大节日场景:
“我看见仪仗队穿过大街,游行的人排成横排,横向有一定间距,但前后排之间十分紧密。他们当中有金匠、油工、教堂执事、刺绣工、雕刻工、细木工、粗木工、水手、渔民、屠宰商、皮革商、织布工、面包商、裁缝、毛皮商……”
“游行队列中展示了许多有趣的东西,样样都装饰的十分华丽。一艘艘由马车改装成的船只沿街驶过,上面表演着蒙面戏剧。……从头至尾,游行队列足足从我家门前走了两个多小时。”
建造巴别塔,取自《贝德福德时祷书》,约1410-1430年,伦敦:大英图书馆
在这样的庆典中,每个人既是观赏者,也是参与者。不像现代社会 ,美的制造者与欣赏者严格而生硬地分割在舞台的上下。
当我们在追忆中世纪的时候,当然不能过度美化与浪漫化。但同时也要知道,进步主义的大旗,很容易让我们忽略那些历史大潮中被淹没的价值。逆流而上,触摸那些被丧失的生活可能性,才是人们总忍不住梦回中世纪的深层动机。
在中世纪人与人之间虽然有诸多的封建羁绊,但这些羁绊本身也是人性的一种需求。人与人还不仅仅是用金钱度量的利害关系,那时的土壤还允许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生长。人的尊严与良心,是不可以化约为冰冷的数字目的。
在研究者钱德勒 (Alice Chandler)看来,在对中世纪进行多重想象的不同文化表征背后有一个核心的愿景,即人们对一个由有机生命构建的有序宇宙的向往。不管技术如何发展,人们在内心深处永远怀念那个田园诗般的古旧世界。
科隆主教座堂,始建于12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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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平面设计 | 俊儿
排版 | L
监制 | 子溪
新媒体运营 | JE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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