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我要说话·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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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话
作者│绳子天天在这里转悠,既不见偷,也不见盗,我天天看太阳找树阴,也等不来一片翻滚的乌云,几滴秋雨。一种叫黑铁勺的鸟整天在荒草间、树丛里穿行。它们摇头晃脑,仿佛行吟诗人,拣几粒草籽,几条青虫,然后开始唱歌。我根本分不清是哪一只鸟在唱歌,甚至分不清是什么鸟在唱。这里鸟的种类太多,大型的鸟类和小鸟都在这里萦回,谁唱什么调,完全是看心情,反正我是不懂的,鸟们也并不需要谁来听。它们时远时近,翅膀刮着空气,震动着耳膜。它们也并不想占领这里,飞来飞去,就是在这里逛逛,像是有点心思,又像是没有,有时和其它鸟对望,叫几声,又各忙各的。这片荒地是大家的,谁想来谁来,或者说爱来不来。荒地被黑色的栅栏围困,人就有了防卫,其实是什么也防不了。而天空是敞开的,可以进来,也可以出去。因此,我就有点羡慕,有点嫉妒,人的劣根性我也有,有时还会变本加利。这里是厂区的一片荒地,却还要有人看守,如果企业发展了,这里可能就变成了排污口,或者是车间,现在荒废了,地本来是荒着好,有耕种和开发就有了利益的倾轧和争斗。
人为建造的篱墙在野地里,其实已经不复存在。刚才有位老人在路边晒玉米,抱一捆秸杆过来扔进沟里。我就坐在栅栏的墙基上挠痒痒。栅栏被盗得七零八落,有的地方用网围起来,有的没围。我看栅栏,栅栏也是看我,我看天空,天空就空给我看。偶尔有两只鸡雉飞过去,破锣似的鸣叫,使整个荒野变得更加萧条、森冷。老人一边走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坦然地拉开裤门,掏出阳具,和在相隔几米远的沟沿撒尿。我先是诧异,然后尴尬,然后觉得有点好笑,然后盯着阳具看,人老了,阳具原来也会变得松软,尿液漓漓拉拉,没多少生气。小时候和伙伴们常会比赛,看谁尿得高,据说尿得高能长高个,被别人压着了就不长个了。年岁大尿也不行了,从尿看生命衰退,时光真是残酷得不留余地啊!老人一边和我说着闲话,一边抖着收了家什,转过树丛。这是一只老鸟啊,没禁忌,看来荒野里能还原人的本能,可以让人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鸟,想说啥说啥,想撒尿就撒尿。其实也就是树木暴露的根系,男人的阳具又叫男根,倒有几分道理。
天天晃悠,别人看着闲淡,在我却是工作,是思想的松绑。科长说你去转转,我就去转转,如得大赦。天天回到人群又离开人群,脚踩霜露,骨骸松弛,恍若神仙,但神仙没有现实烦恼,我尽力不想,它却像蔓草一样盘根错节。40岁之前对我是一场灾难,灾难过去了留下一片废墟,这废墟之上却还要供奉一支纤弱的花朵。养育孩子,每日诚惶诚恐,唯恐风吹雨打,不能听草叶晃动、树木摇荡,天寒加衣,天暖减衫,时时观察眼里摇曳的火苗,既不能吹,亦不能煽风,五大三粗的汉子拿捏着绣花的针,我的眼睛就是小小的针孔,凝光聚神。洗刷无数,青菜、毛豆、鸡丁,灯下一杯果汁,兑上牛奶,小心侍候,无非每天重复,大同小异。
离人群远了,又日日深入其中,这边市井喧哗,那里鸟语零落。出得来荒芜小径独徘徊,进得去,薅除鞋带上的干草籽。人是群居动物,人需要交流,需要倾诉,需要亲昵,统统省略了,干净得没有牵扯,没有纷争和冲突。看云岚,看霜风晨曦,空茫的内心总有波澜起兴,然后复归寂静。日子天天前赶,爱恨情仇都像石头堆积在脚下,无法溶化,日日侵蚀,不得解脱,外人看的是热闹,等人群散了还得自己吞咽,淡话好说,无关痛痒。来自朋友的冷落和戕害最深入,因为他最知你软肋。他要你闭嘴,更不能愤怒。永远正确的人是可怕的,你破坏了他饮酒的兴致,你的血污喷溅了他干净的裤脚,你如果和他近了,他就是凶手。他戴着正义的帽子,可心却黑了。好在隔山隔水,不必理会,心中明了,这人是老鼠药毒不死的人,由他去吧。
(2008.10.19)
晃荡
雨过天未晴。穿过零碎的麦地,脚尖踮行墒沟,唯恐踩着春韭似的麦苗。我要穿过的事物都静止在开发区,有风但并不摇动。我要穿过的是两个世界。我要穿过的世界在分离,在撕扯,我在其中穿行,距离在体内交合。
那边机器的喧哗,螺丝在秋凉里似乎也有几分骚动。刚才几名维修工抬着巨大的部件,吆吆喝喝着走过。他们故意不用工具,一个个喜气洋洋好像是在赶一个宴会,喷出热气形成气场。厂房高大,侏儒们在地面移动,四肢绷紧,油污的工装闪着幽暗沉着的光,将我濡染,将我拨动。
抽出身来穿过厂区,穿过大话连篇的宣传栏,冷漠的告示牌、标语,在水泥路面上下滑。纺织厂盘绕的丝和化纤、铝材厂的切割,那些轰鸣带着针尖,我感到荒凉和芜杂,经过肉体的缝隙。我感到的荒凉在水泥路面上下滑。我可以被一棵树拦下来,被乔木拦来下来,我是一棵草吗?没有根系,被空气里的微粒吹拂、推动,可以被路边的辣椒地拦下来,我是一棵草吗?那么柔软,可以被任何事物掠夺。村妇的嘟囔让我停止下滑,她说:辣椒打过药了。她拣起椒秧间的农药瓶给我看,“你看,打过药了。”春天的村妇双乳凸起,又耙又耧,浇水施肥。辣椒长成了摘的人很多。男人的脚印、女人的脚印在椒秧间徘徊过,但这些人又是隐匿的,谁也没看到这些人是谁,总之小菜地是没有人看的。村妇也不生气,大红的棉衫映衬满脸皱纹,看不出表情。她只是看辣椒,只是小声地嘀咕,她不看你,只是在说。我恰好就在她跟前,如果我不在她一样会说,也不说给谁听,说出来就是一句话,散开在空气里。她的头发耷拉下来,看着辣椒,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辣椒,也许什么都没入眼,也不摘,我从来没看到她摘,她就是过来说说:打过药了。打过药又能怎么样呢?辣椒总不见多起来,老少几代辣椒,青青红红,就是不见多,也不见少。后来她在辣椒趟下面撒麦种,耙完了又说:打过药了。不忍她这样防范,我说:我没摘啊!我也告诉厂里人了,你的辣椒都打药了。说了也没用,辣椒也不见多。
在这里兜圈子难免嫌疑,可也不见谁摘,可辣椒就是不见多起来,人家再来还得说,还得听,摘几颗辣椒,恨恨地扔在泥地上,一脚踩个稀巴烂。秋天的辣椒种子特多,黄白的子粒被搓出来,都能嗅到呛人的辣味。当然村妇已经走了。如果把辣椒捣烂拌在豆腐里肯定好吃,第二天果然买了豆腐。我还是没摘她的辣椒,“打过药了。”可谁的辣椒不打药啊。水煮豆腐做成炖豆腐,炖豆腐就炖豆腐了,索然无味地想着这句话:打过药了。又一日,她穿着红棉衫来了,我已经能坦然地面对她,反正我没动她的东西。她走进辣椒地里看一看,说一说,然后消失。辣椒青青红红的寂寞着,不见多,也不见少,脚印经常更新,究竟是谁。麦子也出苗了,外面的蒿草慢慢地倒下来,地空出来,下霜之前辣椒青青白白,看着堵。白色的辣椒花无意招惹谁,疏淡的风不带来一丝异味,这和风向有关。我想拣起药瓶,看看到底是什么药,可瓶子没有了。
(2008.10.26)
绳子诗文辑
绳子│工作现场(2005-2006)绳子│工人这个称呼〔音乐〕工人这个称呼绳子│工艺之殇(3首)绳子│可操作的群山绳子│2008第一场雪绳子│要在钢铁的内部埋下火苗绳子│挖泥机(9首)绳子│失魂落魄绳子│海上工厂绳子│干掉明天绳子│关于一条生产线的描述绳子│世间不再有老黄绳子│老张欢的工厂生活片断绳子│异化之诗(1-3章)来源:《工人诗歌》3号,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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