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 | 如何测量国家权力? 大数据的网络分析方法
国际结构分析与国家权力测量——基于大数据的网络分析
摘要:
评价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权力一直是国际关系领域的重要议题,而强调从国际体系结构认识权力的结构性权力理论与基于网络拓扑结构的社会网络分析方法相契合。作者基于GDELT数据库记录的1979—2020年近200个国家之间近2万个双边关系包含的共1.6亿多条互动事件数据构建国际关系网络。作为典型的复杂加权网络,国际关系网络中各双边关系的强弱各异,因此有必要全面使用适用加权网络的分析指标,不仅测量国际关系网络的整体结构特征,并且展开各个国家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中心性分析,包括加权度数中心性和特征向量中心性,特别是借鉴物理学中的电流模型以及随机游走的电流中介中心性和电流接近中心性。通过测度世界主要大国中美俄 苏) 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中心性的历史消长发现,美国的结构性权力整体上平稳; 同时,中国日益走近国际关系网络的中心位置。这为国际关系研究探索了一条大数据、电磁学和社会网络分析相结合的新的研究路径。
作者简介:
罗杭、李博轩,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文章来源:
《世界经济与政治》2021年第6期
图为罗杭
(二) 国际关系网络整体结构分析
如表2所示,如果使用无权的网络密度、平均最短路径长度和聚集系数指标对国 际关系网络进行分析,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国际关系网络的密度不断变大,国家之 间的聚集(“抱团”) 程度不断加强,但国家之间的平均最短路径长度(“社交”距离) 则 基本保持稳定。这说明总体而言国家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世界也越发成为一个整 体。如果改用加权的网络密度、平均最短路径长度和聚集系数指标对国际关系网络展 开测度,则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国际关系网络的密度确实不断变大,且变大的速度 更快; 国家之间的平均最短路径长度(“社交”距离) 不断缩短(近十年相比上一个十年近乎减半) ,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受益于信息通信技术和互联网的快速发展; 国家之 间的聚集( “抱团”) 程度不断减弱(近十年相比上一个十年减少了约1 /3) ,这与无权 网络指标发现的递增规律完全相反。
七、中心性分析:从无权网络到加权网络的分析指标
社会网络分析通常使用中心性指标对节点在网络结构中的位置和权力进行衡量。中心性可理解为对国际关系网络中国家(节点) 的结构性权力的一种量化测度,使得我们对结构性权力的理解可以不止停留于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还能落实到具体的数字和细节。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双边关系(边) 纷繁各异,是典型的加权网络。但在论述处理加权网络的中心性指标之前,有必要首先了解面向无权网络的中心性指标,这些指标更为经典,也较为基础、便于理解。所谓无权网络,即网络中各节点之间仅区分是否存在边,而不涉及边的强弱(“粗细”) 。
(一) 面向无权网络的中心性指标
对于无权网络,描述节点的中心性最常用的指标有度数中心性(degree centrali-ty) 、特征向量中心性(eigenvector centrality) 、接近中心性(closeness centrality) 和中介中心性(betweenness centrality) 。节点的度数中心性是与该节点连接的节点/边的数量,衡量节点拥有的直接关系的数量。节点的特征向量中心性是与该节点连接的其他节点的特征向量中心性之和(基于关系网络矩阵经多次迭代运算得出) ,衡量节点拥有的间接关系的数量。节点的接近中心性是该节点到网络中所有其他节点的最短路径长度之和的倒数,衡量节点从网络中其他节点间接获取信息和资源的能力与便利程度。节点的中介中心性是该节点出现在其他节点对(两两节点) 之间最短路径上的比例,衡量节点控制网络中信息和资源流动(“交通要道”) 的能力。
(二) 面向加权网络的中心性指标要将上述经典的中心性指标拓展为可以处理加权网络,除了要考虑节点间是否存在边(连接与断开) 的二元关系外,更需要考虑边的权重大小对节点中心性的影响。为此,需要对原有指标进行重新定义并从数学模型层面重新设计。度数中心性和特征向量中心性在加权网络中的拓展相对简便: 加权网络中节点的度数中心性是与该节点连接的所有边的权重之和,又称为加权度数中心性(weighted degree centrality) ; 相应地,加权网络中节点的特征向量中心性是与该节点连接的其他节点的特征向量中心性各自乘上相应连接(边) 的权重求和。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在加权网络中的拓展则较为复杂,因为在无权网络中二者都基于节点之间的最短路径计算得出,即都有一个基本假设: 信息和资源在节点间的流动永远途经它们之间的最短路径(即需要经过的边数最少) 。而在加权网络中,路径不仅有长短之分,更有宽窄之别(即边有权重大小的区分) 。在这种情况下,学者们对如何定义加权网络中的最短路径有不同见解(通俗的理解,开车时一条较短的羊肠小道可能要比一条较长的高速公路耗费更多的时间,那么究竟哪一个才是最短路径) ,特别是普遍强调不能只考虑长度最短(即边数最少) 的路径,而应该同时考虑所有可行的路径,并兼顾路径的长度和宽度(即边权重的大小) 。例如,从出发地向目的地运输货物时往往有多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不一定所有车辆都要走最短路线,因为这样可能导致交通堵塞,反而会损失时间、降低效率,应该统筹规划,将车辆分流到多条道路上。基于上述思想,适用于加权网络的信息中心性(information centrality) 和流动中介中心性(flow betweenness centrality) 被相继提出,它们可被认为分别是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在加权网络中的升级版本。
(三) 参考电流模型的中心性指标当前,社会网络分析领域相对前沿的工作是马克·纽曼、乌尔里克·布兰德斯(Ulrik Brandes) 和丹尼尔·弗莱舍(Daniel Fleischer) 等一批物理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的研究,将物理学中的电流模型(electrical current model) 与社会网络分析结合,提出了电流接近中心性(current-flow closeness centrality) 和电流中介中心性(current-flow be- tweenness centrality,又称为随机游走中介中心性,即random-walk betweenness centrality)等新指标。基于电流模型的社会网络分析将网络比作电路,将节点比作元器件,将节点之间的边(连接) 比作导线,将节点之间信息和资源的流动比作电流,将网络中流动的信息和资源比作带电粒子。对于加权网络,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处理边的权重。上述电流中心性指标将边权重比作电导率,将边权重的倒数比作电阻。边的权重越大,相当于导线越粗,该导线的电导率就越大,电阻就越小; 边的权重越小,相当于导线越细,该导线的电导率就越小,电阻就越大。如果将电路网中的导线比作交通网中的道路,将电流比作车流,那么道路越宽敞,车辆在上面行驶得就越畅通。一个权重大的边,即相当于电导率大/电阻小的导线,就如同一条高速公路; 一个权重小的边,即相当于电导率小/电阻大的导线,就如同一条羊肠小道。
电流中心性指标一个突出的优越性是不再如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等无权网络分析指标那样单纯地假设信息或资源从一个节点到另一个节点的移动永远是途经最短路径,也不再如信息中心性和流动中介中心性等经典的加权网络分析指标那样理想化地假定信息或资源本身知道从一个节点移动到另一个节点的所有可行路径,而是假定节点中的信息或资源会如同带电粒子那样随机游走(random walk) ,每隔一定时间都以相应概率随机移动到其他相邻(相连) 节点中的一个,近似于做布朗运动(Brownian motion) 。
在社会网络中,对于一个需要从节点i发送到节点j的信息或资源,就其在网络中如何传播以及传输的路径有三种基本预设: 第一种预设是信息或资源知道节点j在哪里,也知道从节点i到节点j的所有可行路径及其中的最短路径(能够判断最短路径的一个前提即了解所有可能的路径) ,且必然走最短路径,即适用无权网络的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的基本假设; 第二种预设是信息或资源知道节点 j 在哪里,也知道从节点 i 到节点 j 的所有可行路径,但未必走边数最少的所谓最短路径,因为也要从边权重的角度找最宽道路,而且信息或资源可以同时通过多条不同的路径进行传输,以避免拥堵,即适用加权网络的流动中介中心性的基本假设; 第三种预设是信息或资源不知道节点j在哪里,也不知道从节点i到节点j的全部路径,所以只能随机地被传递,直到它发现已达j处,即电流接近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的基本假设。
社会网络中的节点往往代表着作为决策者的人,社会网络分析最早就是处理人际关系网络,其节点当然是人,而国际关系网络中的节点看似是国家,但国家的战略和行为选择由人主导。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完全理性的,而是有限理性的。根据赫尔伯特·西蒙(Herbert Simon) 的有限理性理论,社会网络中节点所代表的决策者往往并不具备完全信息,特别是当网络结构较为复杂时通常也不具备充足的路径搜寻和遍历能力。具体而言,现实中的决策者可能都不知道该如何通向其目标节点(决策者对与自己直接相连的节点即“邻居”一般是较清楚的,但“邻居的邻居”有哪些或“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又有谁恐怕很难搞清楚) ,或不知道可以通向其目标节点的全部可行路径(如果都无法遍历所有可能的路径,如何能保证找到的是最短路径) 。即便搜集了全部可行路径,也未必容易判断到底哪一条路径才是通向目标节点的最短路径( 特别是当节点和边的数量庞杂、边的权重大小各异时,最短路径的判断将非常复杂) ,更毋庸提永远只走最短路径。最短路径实际上是一种最优化(也是过度理想化) 的假设,通常是不切实际的。
总结而言,为对国际关系这一边权重各异的复杂社会网络展开分析,我们有必要全面使用适用加权网络的分析指标,特别是电流接近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等尚未被社会科学领域充分运用但颇具合理性和优势的新指标,值得被引入国际关系学者的视阈,在跨学科交叉的新视角下探索出国际关系结构的新规律。
(四) 社会网络分析+电流模型: 电子( 电流) 社会网络分析电流中介中心性和电流接近中心性的基本原理如图 2 所示,对于一个给定的社会网络 A,我们可以将其转化为电路网络 B,其中边作为导线,边的权重作为电导率( 边权重的倒数作为电阻) 。
中心性指标的定义和结构性权力的内涵之间的契合性让我们能够将二者联系起来,借助中心性指标测度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结构性权力。具有较高中心性的国家在控制国际网络中资源和信息的流动方面具有优势,也有能力作为桥梁链接网络中相互区隔的部分(如不同的国家集团) ,并可能成为稳定或破坏网络结构(如国际体系与秩序) 的关键。中心性的不同指标对应着结构性权力的不同维度。
在国际关系网络中,一个国家的度数中心性是该国家与其他国家间关系数量及其强度的加总,双边关系为国家获取资源和信息提供了渠道,也为国家向其他国家施加影响力提供了可能。度数中心性高的国家拥有更多更强的“社会”关系,如同处在网络结构中的核心位置,往往拥有更强的资源和信息获取能力,并能对其他国家直接施加更强的影响力。度数中心性最高的国家是美国,其不仅拥有超强的物质权力,而且拥有最强的盟友关系。
但在国际关系网络中,一个国家的结构性权力不仅取决于自身与其他国家的关系,也取决于与其友好的国家和其他国家的关系(前者是直接“社会”关系,后者是间接“社会”关系) ,这也是特征向量中心性计算中的迭代逻辑(不仅要考虑“朋友”,还要考虑“朋友的朋友”) 。换言之,一个国家与国际关系网络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强国的直接而可靠的关系也是其权力来源,有助于其靠近乃至跻身网络结构中的“核心圈”。例如,仅有50多个邦交国的朝鲜在六方会谈期间通过与中美俄等大国的频繁互动也能获得不凡的国际影响力,并借此获取各种资源。
国际关系网络中两个国家之间的最短路径长度可以理解为两国间的“社交”距 离,即双方之间建立联系至少需要经由几个国家来转介。间接联系中众多中间环节的存在往往会影响资源和信息传递的可靠性和时效性,因此两个国家间的“社交”距离越近,则两国间资源和信息传递的效率越高、成本越低,反之亦然。一个身处网络结构中核心位置的国家同其他国家的“社交”距离往往较近,即接近中心性较高; 身处网络结构中边缘位置的国家同其他国家的“社交”距离往往较远,即接近中心性较低。例如,因为美国的封锁和禁运,古巴在同其他国家交换资源、展开贸易时困难重重,这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古巴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接近中心性。
经常位于国家间联系最短路径上的国家可类比为国际关系网络中的“枢纽”,这样的国家有条件促进或阻挠资源和信息的流动,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促进其他国家间合作或阻止其他国家间接近的权力。中介中心性即衡量一个国家充当网络结构中桥梁的能力。例如,在中美关系解冻过程中,除了公开的华沙谈判,还存在美国政府与中国高层之间的秘密外交渠道,而作为重要第三方的罗马尼亚和巴基斯坦等国在这一时期的中介中心性就尤为凸显。
需要指出的是,在国际关系实践中,受到决策者偏好、内外部环境和不同事件间的相互影响,最短路径不一定是最优解,反而可能是舍近求远,如2018年的美朝首脑会晤地点没有选择与双方都有密切互动的中国、俄罗斯或韩国,而是将不会过多干预半岛事务的新加坡作为中介; 或者是多路并行,如俄罗斯出于地缘安全的考量谋求在俄欧之间铺设多条天然气输送管道,而不是只从经济成本角度出发追求最短路线。国家间关系的复杂多样性和决策者的有限理性决定了相比基于最短路径假设的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等经典指标,基于多路齐发假设的流动中介中心性特别是基于随机游走假设的电流中心性指标更适于描述复杂的国际关系体系。
八、国际关系网络中国家的中心性分析根据使用多维有序样品聚类和几何映射多元变点识别出的时间分界点,本研究划分出四个历史阶段以分别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并对各国在网络中的中心性进行分析。加权度数中心性和特征向量中心性使用R的社会网络分析数据包(SNA) 计算得出,电流接近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使用 Python 的网络分析包(NetworkX) 计算得出。为从整体上把握网络分析结果,我们首先绘制四个历史阶段的国际关系网络中各国加权度数中心性的分布情况(如图3) 和近十年的国际关系网络中各国在不同中心性指标上的得分分布情况(如图4) 。
观察发现,四个历史阶段的国际关系网络中各国加权度数中心性的分布都比较明显地符合幂律(power law) ,具有很长的右尾,可理解为极少数国家的权力很大,而绝大部分国家的权力很小。值得注意的是,在前三个历史时段,各国加权度数中心性的分布可以较明显地分成三个梯队。第一梯队只有一个国家即美国,其加权度数中心性遥遥领先( 这也容易理解,因为美国的盟友数量及其与盟友关系的稳固性都处于领先,其他国家难望其项背) 。绝大部分国家都处在第三梯队,第一梯队和第三梯队之间还存在第二梯队,即苏联( 俄罗斯) ,其加权度数中心性虽明显落后于美国,却大幅领先第三梯队的国家。在最近十年,我们可以观察到美国依旧是遥遥领先的第一梯队,但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已经逐渐“合流”,难以划分界限。以这一时期加权度数中心性仅次于美国的中国为例,其中心性与美国差距较大,领先俄罗斯、英国和法国等国的幅度较小。需要指出的是,加权度数中心性仅是衡量结构性权力最基础的指标,我们还有必要观察其他高阶指标以从整体上把握各国权力的横向对比和纵向消长。
观察发现,近十年国际关系网络中各国的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的分布都比较明显地符合幂律,具有很长的右尾,即极少数国家的权力很大,绝大部分国家的权力很小。在电流中介中心性的分布中,第二梯队中国与第一梯队美国的差距是各项中心性指标中最大的,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中国与美国在把控资源与信息流动方面的权力差距最大。另外,电流接近中心性的分布则比较接近负偏态分布( 曲线左侧偏长,右侧偏短,平均数小于中位数) ,即各国在该项权力上差距相对较小,且拥有较大权力的国家占比较大,这可能是因为全球化的发展使得大多数国家之间都可以直接交往,需要其他国家转介的情况较少。
(一) 近十年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国家中心性分析
基于近十年的双边关系大数据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并展开分析(见表3) 发现,大部分综合国力或物质实力(特别是经济实力) 位居前列的国家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中心性也名列前茅,具有较突出的结构性权力。美国等七国集团(G7) 国家、中国和俄罗斯全部上榜(位居前15名) 。美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高居第一。中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位居第二,但在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特别是电流中介中心性三项指标上与美国差距较大。俄罗斯和英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三至第四。法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位居第五。德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六至第九,全面落后于法国。日本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七至第十。加拿大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六至第十一。意大利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十三至第十五。
(二) 21世纪第一个十年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国家中心性分析
基于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双边关系大数据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并展开分析(见表4) 发现,美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高居第一。俄罗斯和中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二至第三。日本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位居第四,是其历史最高水平。这一时期,日本国内自民党长期执政,外交政策以“世界级政治大国”为目标,积极拓展外交空间,争取“入常”,其在国际体系中的结构性权力也随之提升。英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五至第七。法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五至第八。同属欧洲大国和欧盟领袖的德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仅位居第八至第十三,全面落后于法国,其各项指标的具体得分也明显低于法国,特别是在电流中介中心性上,德国约为法国的六成。这说明德国在这一阶段的国际关系体系中的影响力特别是控制资源和信息流通的能力远不如法国(尽管德国的经济实力不输法国) 。
还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国家是朝鲜,这一时期其正处在六方会谈进程(2003—2007年) 中,在相当意义上处于“世界舞台的中央”,同中美俄日等大国都有较密切的互动关系,这有利于其直接从这些大国或借助这些大国间接获取自身需要的各种资源。这一现象在网络分析中得到了直接反映: 朝鲜的特征向量中心性高居第六,加权度数中心性也位居第十二。但朝鲜既不是六方会谈的主导者,也非会议东道国,与会的美日韩和中俄本就有常态化的部长级会晤机制,并不需要朝鲜提供桥梁作用,加之朝鲜在国际体系中长期相对孤立,因此其电流中介中心性仅排第三十六位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 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国家中心性分析
基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的双边关系大数据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并展开分析(见表5) 发现,美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高居第一。俄罗斯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位居第二。中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三至第四。法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四至第八。英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五至第八。日本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五至第九。德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十一至第十二,全面落后于法国。这一时期,很多中东国家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多项中心性排名都较为靠前,如以色列、埃及、伊朗、叙利亚、土耳其、约旦、伊拉克和巴勒斯坦。这些中东国家排名靠前(尤其是相比于自身的综合国力) 与这一阶段中东局势风云多变有很大关系。例如,在1991年美国率领34国联军攻打伊拉克的海湾战争中,交战双方都在积极强化与盟友之间的协同合作; 20世纪90年代的巴以冲突与和谈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国际形势全局的重大事件,美国等西方大国也多居中斡旋。
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国家是古巴和安哥拉,其电流中介中心性分别位居第九和第十四,远超其物质性权力。原因在于,古巴于 1976 年介入安哥拉内战( 1991 年才撤军) ,在安哥拉扶持势力进行了十余年战争。安格拉内战双方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 简称“安人运”) 和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 简称“安盟”) 分别获得来自苏联和美国阵营的军事支持和经济援助,被认为是冷战时期美苏在非洲的重要角力场,而直接参与战争的古巴和安哥拉等国则作为大国博弈的“代理人”站在了国际结构较为中心的位置上。
基于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的双边关系大数据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并展开分析(见表6) 发现,美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都高居第一。苏联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二至第三,除电流接近中心性与美国较为接近外,在其他三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与美国有较大差距。中国除特征向量中心性位居第五外,在其他三项中心性指标上都位居第三。此时的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同时积极推行多边外交,与美国建立外交关系,恢复了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中的合法席位。这一时段的高中心性反映出中国正积极融入国际体系,并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英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四至第七。法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四至第九。日本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六至第八。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历史阶段,德国尚未统一,但联邦德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仍位居第十至第十一,在国际关系体系中具有较强的影响力( 甚至不低于统一后的德国) ; 民主德国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的排名及得分都远低于联邦德国,其在特征向量中心性上排名最高,但也只位居第三十九,在电流中介中心性上排名最低,仅位居第八十七。除物质性权力的巨大差距外,东西德在结构性权力上的鸿沟也非常明显。
这一时期,众多中东国家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各项中心性排名都较为靠前。以色列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二至第十,高居第二的是其特征向量中心性,这与以色列和美国之间“强壮”的双边关系直接相关。以色列和美国的双边关系的权重很大,且美国的特征向量中心性位居第一,这为以色列的特征向量中心性显著加分,且有利于以色列从美国或借助美国获取资源和信息。这一阶段美以关系的标准化权重相比于本文分析的其他三个阶段也是最大的,这可能与此时以色列正处于第五次中东战争,因而更加依仗和重视与美国的盟友关系有较直接的联系。埃及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四至第六,是其各阶段的最高水平。沙特阿拉伯在各项中心性指标上位居第八至第十四。约旦电流中介中心性排名第十六,其他三项中心性指标位居第八至第九。叙利亚电流中介中心性排名第二十六,其他三项中心性指标位居第十一至第十七。伊朗特征向量中心性排名第二十九,其他三项中心性指标位居第十二至第十八。在时任美国总统卡特的斡旋下,以色列与埃及于1979年3月达成历史性的和平条约,标志着两国自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以来的战争状态结束,大量合作事件于20世纪80年代在两国之间密集展开。在1980—1988年的两伊战争以及1982年以色列与黎巴嫩、叙利亚之间的第五次中东战争中,交战各方都会积极强化与自身友好国家之间的互动合作,谋求支持并获取资源。这些重大事件对国际形势全局产生了难以忽视的影响,也使众多中东国家获得了可观的结构性权力。
除了以十年为单位进行的国际关系网络分析外,我们一方面可以将视野拉得更悠长,观察主要大国中美俄(苏) 在国际关系体系中纵贯40余年的中心性消长变化; 另一方面可以将分析单元缩得更精细,以年为单位构建国际关系网络(基于年度双边关系大数据,构建42个年度国际关系网络并展开中心性分析) ,以把握主要大国在国际关系网络中地位变化和权力起伏的更多细节。因主要大国在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三项指标上的差距较为明显,本文直接采用了三项指标的原始数据绘制年度变化趋势图(图5) 。首先从这三项中心性指标看中美俄(苏) 三大国在国际关系体系中结构性权力上的历史变化。
近40余年里,美国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三项指标长期稳居世界第一,这在相当程度上意味着美国相对其他国家具有最强的影响力和最广泛的盟友,对国际关系网络中资源和信息的流动也具有最强的控制力。2004年,美国的三项中心性指标出现急速上扬,这可能与美国于2001年和2003年相继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有较直接的关系。美国不仅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而且通过扶植亲美政府进行战后重建,与相关中东国家之间的合作激增。美国也借助一系列所谓反恐战争进一步巩固了其对中东地区的控制和“一超”的世界霸主地位。值得指出的是,2020年美国的加权度数中心性、电流中介中心性特别是特征向量中心性相比上一年度都出现了明显下降。一方面,这可能与新冠肺炎疫情下美国政府的糟糕表现和美国大选中的各种闹剧有较直接的关系,其致使美国国际形象大跌; 另一方面,疫情大暴发使得美国在对外关系中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其他国家也都更加重视国内疫情,“各家自扫门前雪”,美国对盟友的影响力有所降低。
20世纪80—90年代和21世纪最初几年的苏联(俄罗斯) 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三项指标曾长期保持在世界第二。20世纪80年代初,苏联的加权度数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曾出现断崖式下跌,这可能与苏联1979年入侵阿富汗深陷战争泥潭并且遭到大多数国家的强烈谴责、外交形势急剧恶化有较直接的关系。这场战争通常也被认为是苏联对外政策的重大失败。1994年,俄罗斯的特征向量中心性一度跌入谷底,这可能与其在第一次车臣战争中的失利有较直接的关系,其大国形象和国际影响力严重受损。有意思的是,美国和苏联(俄罗斯) 的中心性通常呈现出此消彼长的变化模式: 苏联(俄罗斯)的中心性下降的时候,美国的中心性则上升; 苏联(俄罗斯) 的中心性上升的时候,美国的中心性则下降。两国之间呈现出较明显的零和博弈态势。这一规律在冷战时期和 2000 年普京执政后表现得尤为突出(在叶利钦时期则不甚明显) 。在这两个阶段,不少国家可能被迫在苏联(俄罗斯) 和美国之间“选边站”。近20年来,美国的结构性权力整体呈上升趋势,而俄罗斯的结构性权力整体呈下降趋势,二者权力的涨落对比明显。
与此同时,中国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整体呈上升趋势,三项指标分别在2005年、2005年和2003年实现了对俄罗斯的超越,位居世界第二,并逐渐拉开了与俄罗斯的距离,拉近了与美国的距离,但目前与美国还有较大差距。值得指出的是,2020年,与美国的特征向量中心性明显下降相反,中国的特征向量中心性显著上升,大幅拉近了与美国在该项指标上的差距,这可能与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中国的出色表现有较直接的关系。中国不仅国内疫情控制良好,还积极开展对外援助,无形中使更多国家向中国靠拢。
因主要大国在电流接近中心性指标上的差距很小,为便于识别和比较,我们对该指标进行了标准化处理,将电流接近中心性最大国的标准化电流接近中心性得分定为1,①进而分析电流接近中心性指标上中美苏( 俄) 的历史变化。美国的电流接近中心性在 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以前长期保持世界第一,之后与中国交替领先。2015 年以来,中国的电流接近中心性保持在世界第一。这表明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社交”距离非常短,并在相当程度上意味着中国不以其他国家为中介( 或更少依赖其他国家为中介) 与他国交往合作以及从外部快速获取资源和信息的能力获得了长足进步。苏联( 俄罗斯) 的电流接近中心性起伏非常大,并且该指标同样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即阿富汗战争期间出现断崖式下跌,在两次车臣战争和克里米亚事件时期也出现明显下降,这反映了其当时恶劣的外交环境。
要对近200个国家及其之间近2万个双边关系形成的复杂国际关系网络进行结构性分析,社会网络分析方法具有突出优势。现有国际关系领域的社会网络分析主要基于无权网络分析指标(如接近中心性和中介中心性等) 进行了富有意义的探索,但无权网络有限的信息承载能力难以充分反映国际关系网络中双边关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而在国际关系领域构建加权网络时如何对双边关系(边)的权重进行赋值也难免遭遇数据缺失等问题,从而使研究陷入困境。
本文依托GDELT数据库的海量事件数据(共1.6亿多条) 对国家间的互动关系进行权重赋值,收集了近2万个双边关系变量在1979—2020年的时间序列数据,进而综合多维有序样品聚类和几何映射多元变点发现两种算法,识别出三个时间分界点(并与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对照) ,划分出四个历史阶段以分别构建国际关系网络。通过加权版本的网络密度、平均最短路径长度和聚集系数等指标呈现国际关系网络的整体结构特征及其演变,并基于加权度数中心性、特征向量中心性、电流接近中心性和电流中介中心性四个加权指标比较不同国家在多个历史阶段的国际关系网络中的中心性及其变化趋势。电流类中心性指标借鉴了物理学中的电流模型和随机游走,是社会网络分析领域相对前沿的模型,专门适用加权网络分析,其基于随机游走的基本假设也与现实世界中的有限理性和复杂网络中的不完全信息更加契合,但在社会科学领域罕有运用,值得引入国际关系研究,以探索国际关系结构新的规律。
研究发现,自1979年以来的40余年中,国际关系网络的密度不断增大,国家之间的平均最短路径长度(即“社交”距离) 也在持续缩短,但国家之间的聚集(即“抱团”)程度反而不断缩小。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和信息通信技术的进步,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联系越发便利、沟通越发便捷,但并非必然成为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国家间的团结与合作也未必愈加紧密。典型案例就是特朗普时期美国与盟友渐生隔阂、美国对中国采取“脱钩”战略以及日益显现的逆全球化趋势等。
网络中心性指标使我们能够对国际关系网络中国家的结构性权力进行精确测量。针对国际关系这样的典型异构性加权网络(我们很难在近2万个双边关系中找到两个具有相同权重的双边关系) ,有必要全面采用面向加权网络(即可以处理边权重) 的中心性指标。根据中心性测量和排名结果,在国际关系网络中的结构性权力位居前列并保持稳定的国家大部分是综合国力(或物质实力) 名列前茅的国家,如美国、中国、俄罗斯、英国、法国、德国和日本等。冲突、战争与和解等重大国际事件(如巴以冲突、埃以和解等) 也使得部分中东国家的结构性权力在某一时段发生突变,并可能攀居高位,这反映出大数据对国际合作与冲突事件的高度敏感性。其中,美国在四个历史阶段的各项中心性排名中都稳居首位,反映出自里根政府以来尤其是冷战结束后美国的唯一超级大国地位和无可比拟的结构性权力; 苏联(俄罗斯) 在国际体系中的结构性权力与美国相比呈现出此消彼长的态势,并在进入21世纪后持续下行; 中国的各项中心性指标在近 20 年中总体呈上升趋势,反映出中国在国际结构中逐渐向中心位置靠拢(即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 ,各维度结构性权力不断增强。
如何衡量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权力一直是国际关系学界非常重视同时也非常困难和复杂的问题。本文认为结合大数据和社会网络分析的方法在反映国家权力的强弱对比和追踪国家权力的动态变化时具有独特优势,也有助于把握国际体系的结构性转变与长周期演进。本研究为拓展结构性权力理论进行了新的国家权力测量尝试,同时展开宏观层面国际关系网络的整体结构分析和微观层面国家(节点) 在网络中的中心性计算,不仅获得了一系列有价值的数据和结论,还为国际关系领域探索了一种大数据、电磁学和社会网络分析相结合的新的研究路径。
政志观察
编辑/畅同学
审核/刘一杉 李致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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