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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美术馆后,我们如何行动?

彭雪莹 扉美术馆 FEI Arts 2023-06-09
20198月,雪莹参加了我的菜市场改造工作坊,之后便以策展助理的身份留在了扉美术馆。一年之后,我们邀请艺术家葛宇路来美术馆做个展。为了不会因为一个新展的到来让美术馆员工身心俱疲,葛宇路决定在三个月的展览期间给美术馆员工轮流放假,而作为交换,葛宇路必须在美术馆替休假员工上班,以维持美术馆空间的正常运转。20211月,葛宇路的个展“搞搞震,冇帮衬”结束。在闭幕环节的工作陈述里,葛宇路直面指出了所有美术馆系统内部都会存在的问题,例如创作特权以及“员工的创造力究竟为何物”等等。作为对这些问题的一个回应,同时也为了能够让这些依然对艺术保持着理想的员工真正在工作中发挥自己的热情和创造力,美术馆决定将2021年的空间策展权从管理层手里让渡给美术馆员工。当大部分员工还在质疑这会不会是管理层的一次做戏的时候,没有任何艺术和策展专业背景的雪莹,站出来接受了这个“邀约”,成为了扉美术馆那年的策展人,直至今日。

可能正是因为雪莹身上时刻保持着一种不被规训的精神,以及她的这种“非专业性”使得她难以深陷到一种正统的艺术创作和生产体系里。从工作坊学员到美术馆助理,从策展人到美术馆管理者,从艺术家到行动小组的发起人,在短短的三年里雪莹的角色和行动场域不断在发生转变,同时雪莹也利用非常有限的经费发起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社会行动、参与式的艺术实践、街头研讨会、行走工作坊和城市策展,不断挑战了传统美术馆空间以及艺术创作的边界。在2021年的“跟住去边度”艺术计划里,雪莹策划完成了“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公众参与型的展览项目,把美术馆室内空间的使用权开放给看展者和当地社区居民,让大众成为美术馆空间的创作主体,提供了一次对美术馆空间重新想象和另类实践的机会。从2022年开始,持续的疫情封控使得美术馆室内空间的运作变得尤为艰难,雪莹开始思考能否离开封闭的美术馆空间,进入到更为复杂和开放的城市现场中展开行动,于是她又发起了“行落街,漫游去”的城市展览项目,把城市当作成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创作场域。

在这篇文章里,雪莹回顾了过去艰难的一年乃至从扉美术馆工作开始的一些心路历程,并将她在扉美术馆担任策展人期间开展的所有项目进行了梳理和反思。借助雪莹的文章,我希望让大家看到这两年扉美术馆系统内部发生的小小改变以及因这改变迸发出的生机和光芒,也希望这两年扉美术馆的管理和策展权力的让渡以及各种艺术实践的尝试不止于“实验”层面,而是可以引发更多的艺术工作者、美术馆机构的管理者和机构背后投资者的讨论和思考。在今天面临美术馆接连倒闭的时候,这种让渡和尝试是否可以促成新的行动和连接,甚至提供一种更可持续的小型民营美术馆空间运营的可能性?
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

202332


“行落街,漫游去”行动轨迹(2022年7月-11月,广州)

“行落街,漫游去”项目结束了。有些突然,却也在预料之中。

这个城市漫游项目在疫情严峻的形势下开始行动。2022年6月初发布了展览预告。7月开始第一场漫游。到11月底,共开展了七场漫游行动和六场漫游分享会,前前后后累计集体游走了一个月。

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因疫情管控导致的多次延期和改期,再到广州海珠区近一个月的封控,接着是突然的解封。到了12月,疫情管控全面放开。与此同时,扉美术馆因空间调整暂时闭馆,这意味着容纳公共讨论的“扉行社”需要关闭——面临与疫情冲击下倒闭的真旅行社一般的命运。

至此,“行落街,漫游去”也暂告一段落。


第一次离开美术馆,走上街头行动

做完“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展览后,我开始构思以城市漫游为主题的项目,当时是2022年1月份。接着参与到与社区实验室、刺纸和木兰花开联合策划的《不止是目光——由木兰的故事开启的三个邀约》展览中。再后来,展览结束,城市漫游计划开始启动。当时是4月——我们听见了一座城市的声音,也听见了它的沉寂。

很快,我们成立了一个漫游工作小组,成员包括当时美术馆的同事黄逸伦、方欣、林子轩和陈佳倪、以及先前在美术馆工作过的伙伴张芷菲、郭湘钰、郑淼鑫和茹高飞。成员多数是00后,还在学校念书或刚毕业不久。整个工作组很年轻。包括我,虽然说不上有多年轻,但这是我第一次发起一个以城市为空间尺度的项目:离开美术馆,走上街头行动。

尽管有了过去一年的策展和统筹经验,但这个城市漫游项目是一次全新的挑战:行动场域和空间尺度一下由相对熟悉和可控的美术馆空间转向了更为复杂和活跃的城市现场——这意味着需要组织和处理更庞杂的社会关系、进行更有效的沟通,同时应对更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实践经验的缺乏导致我们在前期策划阶段绕了不少弯路(尽管有些弯路值得一绕)。几轮资料搜集和讨论后,越来越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当下,我们需要怎样的城市漫游?

美术馆做的城市漫游与其他的漫游项目有什么区别?

邀请谁来参展?

城市空间需要艺术家来介入吗?怎么介入?做作品吗?

现在这个形势,一群人走上街会不会出事?

我们还需要美术馆吗?用来干嘛?
自我怀疑和他者善意的质疑带来的压力和焦虑,连同对漫游本身各种悬而未决的疑问,让我觉得自己无法胜任城市漫游中发起人的角色。要怎么继续往下推进呢?在最茫然和混乱的时候,馆长何志森老师建议我先从同质和闭合的思路结构中跳出来,邀请更多的人参与到对城市漫游的讨论中来。
于是,5月初,我们组织了一场讨论会:既有对话,也有分歧和争吵。

我们还需要回到美术馆吗?

不同于以往局限于工作组内部的会议,这次讨论会邀请了漫游经验丰富的潘赫、长期在小北一带调研的蔡俏凌和李丹,以及做街友关怀行动的本桦和吕慧莹,馆长何志森老师也参与了进来。

当天的讨论会,一个又一个问题相继被抛了出来,把原本就混乱的思路打得更散,但这种松动带来了想法的活跃。其中,针对美术馆在城市漫游项目中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这一问题,大家分享了不同的看法:
“美术馆就不要再用了。一个城市漫游的项目不要搞来搞去最后还是回到美术馆。”
“但美术馆也是城市空间的一部分。而且它作为一个空间本身确实可以凝聚更多的人和促成更公共的讨论。为什么要那么极端地将它完全取消呢?”
“那干脆只用来讨论不行吗?”
“但漫游的过程中可能会生产作品,有些作品是可以放在城市空间、大街小巷,但这种很快消失,那美术馆作为一个展示空间其实可以容纳更多作品,让更多人可以看到并给予反馈。”
“城市漫游为什么还要做作品然后放回美术馆展示?为什么一定要做作品?”
“要想想如果不展示作品,那美术馆用来做什么?美术馆空间跟城市漫游这一主题怎么串联起来?”

“旅行社?是不是可以有个旅行社,漫游组团什么的。”

对了!旅行社!美术馆应该作为一个集散处和信息基站:持续更新漫游信息、开展分享会和激发公共讨论。这样的话,就呼应了2021年发起的“去你的美术馆”项目,这次的城市漫游,实践的是一个新版本的“去你的美术馆”:不同于邀请公众“占领”美术馆、将城市空间的不同实践纳入到美术馆内呈现,这个漫游项目要离开美术馆、走上街头去开展更多的行动和生产,在城市中构建新的、短暂但流动的“非正规美术馆”。

至此,终于看到些行动的曙光。这次讨论会解决了美术馆在城市漫游中的角色问题,那接下来要深入的就是“这个漫游项目的重点是什么”这一问题了。毕竟,很多机构和个人都做过城市漫游,历史人文艺术建筑废墟探险等等各种主题和方向都有,也不乏邀请艺术家进入公共空间做作品的项目。那这个城市漫游项目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它又如何回应当下的城市现实?


漫游如何促成不同主体的相遇和对话?

讨论会后,潘赫带我们漫游了两回:一是晚上从黄沙和平西逛到十三行街一德路状元坊这些,穿小路走,看白天的批发市场的另一面;二是走黄埔古村-黄埔港-黄埔西创意园-石基村-黄埔滩创意园区-新港码头,看被挤到城市边缘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

过程中,有同事分享了漫游的感受:跟不上、听不清、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这引出了漫游的组织方式问题:当参展人带着一群人在街上行走时,应该如何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让尽量多的参与者接收到参展人所分享的讯息,同时又可以自主漫游和观察?此时参展人的角色是什么?参与者的角色又是什么?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吗?

带着漫游的各种疑问,我去到长沙和武汉,认识了废船、辛恒和子杰,还见到了好久没见的李巨川老师。第一次见李老师还是在2019年9月份,那时我刚进美术馆工作。后来看到李老师的《在武汉画一条三十分钟长的直线》和《北京城墙2000》等作品,也接触到“每个人的东湖”艺术计划,很受启发。于是向李老师请教对城市空间的看法。与此同时,潘赫和子杰带着我在武汉到处溜达,交流中发现大家其实很早之前就开始并持续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城市漫游了,比如子杰的《番薯游击种植计划》和废船的武汉生火指南等等各种实践。
“每个人的东湖”艺术计划网页截图 网址:http://donghu2010.org/

各处走动后,受不同漫游实践和方法的启发,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将不同身份背景、经验各异的人组织起来,从而编织一个复合的、灵活的漫游方法论网络?当下的城市现状、社会和心理各个层面都发生了变化。种种变化如何影响了不同的人的行动?不同的个体又该如何回应?

我想到驻扎在东山口地铁通道的流浪歌手“兔子哥”沈云起,以及与美术馆一直保持联系的快递小哥陈礼锋。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与城市空间密切相关,且拥有丰富生动的街头经验,我很好奇他们眼中的城市漫游。
“雪莹啊,我不合适参加这些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觉得我的经验和观点是有价值的。这个社会不是这样的。没人会想要听我们这些人讲话的。”
“城市漫游?但我现在抽不出身来。快递太多了。而且我每天都会接触到国际快递,要消毒,要预防感染,所以我们最好都不参与聚集性活动,也不能在公共场所过多停留。”

沈云起和陈礼锋最开始都表达了拒绝。吃了闭门羹,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兔子哥会觉得自身在城市中的经验没有价值?这种不认同感来源自哪里?

城市里生活着许多人。各行各业,不同身份背景。但在城市相关的叙事里,出现的总是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建筑师、艺术家,却缺失了更广泛的、来自不同群体的视角他们切身扎根或穿梭于城市现场,经历并见证着其中的各种变化。只是他们对城市的理解常常是一种非文本化的知识,因而无法被看见或进一步讨论。

但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让更多样的视角和经验可以参与到城市漫游及相关的对话之中。
经过地铁通道时,你会否好奇流浪歌手和卖花摊贩眼中的城市是怎样的?他们又如何在城市中行动?(照片©彭雪莹)

过去这些年,城市成了“围城”:无论是人与城市空间还是人与人的相遇都受到了规范和限制。红、黄、蓝三色水马成为记忆中城市最显眼的“建筑”:集体行动受限、封控加剧了公共性的失效以及人与人之间隔绝的境况。

这样的境况下,漫游变成是一件更为急迫、更需自发性的事情:我们如何在层层围挡中重新走上街头,如何进入城市公共空间,记录并回应其中的反常、郁结与挣扎?又如何创造“相遇”、碰触到更多具体的个体并激发连接,从而在网格化管理外建立起更具韧性的行动网络?
“行落街,漫游去”主海报 (设计©林子轩)

至此,这一城市漫游项目明确了重点在于不同主体如何从自身学科背景或者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去感知和认识城市,由此发散开不同视点的漫游方式和路径,希望藉此组成一个“城市漫游工具箱”,对城市公共性进行反思的同时,更新我们在城市空间中的行动方法。与此同时,扉美术馆将改造成一个旅行社:“扉行社”。

扉行社宣传片(视频制作©张芷菲)


走起来!行动是最好的艺术
2022年6月5日,《行落街,漫游去》展览预告发布。7月4日,发布了参展人名单:既有小说作者、现代舞舞者、艺术小组等,也有亲身穿梭和流动于城市不同空间中的、来自普通人的角度和经验,比如流浪歌手和外卖骑手等。7月11日,发布了第一场漫游行动的招募。

创造指令:身穿保安服,日行十公里

第一场漫游行动:《寻母3公里》
参展人:阿康  时间:2022年7月18-22日

作为“行落街,漫游去”的首发场,阿康的《寻母三公里》让人慌乱、摸不着头脑,同时满怀期待。下面想和大家展开讲讲第二天全员保安服,和第四天全体步行回家的漫游行动。

左右滑动观看:1.真假保安 2.勇闯天河各大商场 3.“突击检查”

全体穿保安服去天河购物商城那天,我和同事子轩上网查“一群人穿保安制服上街违法吗?”,答案是保安由私人承包,穿相关服装不违法。但考虑到可能有的风险,我们做了漫游传单,想着万一被逮住的话可以拿出来挡挡。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进出那么多个商场,没有人质疑过我们保安身份的真实性。年纪最小、看上去最不像保安的参与者也只是被问是不是实习保安。当我们穿着保安服出现在不同的店铺时,里面的人突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还主动向我们出示营业执照和讲解消防通道。离开商场时刚好碰上真保安在测温查码,阿康和参与者诡谲子往那一站,后面的人自觉上去给他们出示健康码和行程记录。

制服一上身,权力关系就自我显现了。当天整个情境非常荒诞。行走和扮演的过程交叠着不安、可笑、恐慌、玩乐等等各种矛盾的心理。在《寻母三公里》的漫游分享会上,诡谲子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当我们穿上保安服,无形之中已经处于某种权力结构的位置,似乎被赋权做某些事情,比如我在商场里问别人有没有下载反诈骗APP。当我们处于权力关系中,权力由整个结构赋予,而我们作为主体的能动性消失了。也就是说,我单纯站在那个地方,可以被看作一个检查二维码的角色,它跟我们自身的状态不同,即便我们在玩角色扮演cosplay,这还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起码我们一直进行权力批判,仅仅是一件保安服,本身没有司法性的权力,但这依然给我们提供了与其他普通人对立的关系。”(诡谲子)

事实上,这种恐怖和暴力早已轻巧自然地渗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如果说这次漫游是希望对这种惯性的秩序进行一次扰乱,那回归到日常,我们又该怎么做?这其实也是整个“行落街,漫游去”的核心导向:通过一场场主题形式各异的漫游,激发个体自身的行动,并落实到日常生活的实践当中。

在分享会上,当被问到漫游为什么如此安排时,阿康回答:
我定了一些游戏方法,游戏之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知道可不可以跟小野洋子的指令做对比,最后怎么做都是参与者自己决定。我希望大家可以进入设定的情境中,虽然我清楚每个人看的东西不一样,但我也想知道其他人处于这么一个情境中会做什么事情。我也清楚这四天的漫游安排有点滑稽、可笑、荒唐,但我希望大家多少感觉到现在所处的社会也很荒唐。既然它是荒谬的、是可笑的,那大家就笑一下,笑完之后也是对自我的赋能。我总想象人们互相鼓舞!自定新的游戏规则。”(阿康)
所有参与者住处的中间点为沙河顶

最后一天的漫游,是每位参与者先到所有人住处的中间点——沙河顶地铁站集合。集合后,各自走回家,必须是步行回家。有的参与者只需走两三公里,有的七八公里,最远的是十三公里。

大多数人日常的轨迹趋向于固定:住处-办公地点-住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着上下班,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而点与点之间是需要被快速略过的。越快速越好。但是,这个过程往往才是最具有公共性的部分:身体离开了封闭空间,出现在街道、广场、公园,出现在地铁、公交上,个体身处与城市公共空间、与城市里的其他人直接接触的关系之中。

“必须步行回家”这一游戏规则,相当于把这个经常被快速略过的中间过程放慢、拉长,从而从固定和熟悉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把感官张开,进入一个让人可以测试和拓宽经验的环境中。身体进入城市空间,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与周围环境的动态关系里。这种关系原本应是弹性极大的。个体通过身体性的在场辨认城市中的细节,体验,与陌生人相遇,自由发挥想象、发散思考,编织自身与他人、与空间、与不同事件的关系和连接,而非倚赖于既定的、统一的阐释和意义。
走了九公里,身体性地知道哪是哪,像第一次来到广州;路上遇到白领下班、保安巡逻,行走中脑海里逐渐生出了属于自己的地图轮廓(照片©彭雪莹)

以找房的名义,漫游到不同人的家和故事里

第二场漫游行动:《怎么回广州》
参展人:张典凌@二高表演
招募的“中介”:奥兰多&歆蓓、高桢桢、顾琼、老杨、麦钧豪、宋欣锾、一径、张聪慧

时间:2022年8月24-26日

左图:广州淘金,张典凌的住处附近,很“重庆”(图片©顾琼);右图:张典凌在漫游分享会上的讲述和表演(图片©小语)

张典凌是一名舞者,专业训练背景是芭蕾。重庆人。她说记忆中三岁开始就一直在搬家。十岁的时候去上海读书,待了五年。接着去了广州、杭州,又回到家乡重庆。再后来,出了国,又回来。2018年来到广州定居,在淘金一带住了四年。

我去邀请典典参加“行落街,漫游去”这个项目的时候,她的租房合约刚好到期,准备搬家。

“说到漫游一般都会想到从家往外走,但可能对我来说,漫游是在流动中寻找一个家。我想讨论的是:对于外地人来说,一个城市里怎样的空间才能被称作是让人有归属感的‘家’?”(张典凌)

于是,张典凌的漫游行动《怎么回广州》征集了来自不同专业、不同年龄段的“新型房屋中介”(奥兰多&歆蓓、高桢桢、顾琼、老杨、麦钧豪、宋欣锾、一径和张聪慧),由他们带张典凌走各自生活和居住的“附近”。三天下来,我们漫游了淘金、陈家祠、西门口、南亭、深井等等地方。

‍漫游结束后,张典凌在“扉行社”开分享会。她带上了家乡的老荫茶,用舞蹈+口述+行为的具有表演性的形式,将这些天的漫游呈现出来。视频里投影的图片是芭蕾舞者的身体运动轨迹图,张典凌说:

“如果一个地方能够让我这样辨别方向,我会更清楚。所以我喜欢淘金的原因,是因为它有上下左右,斜前斜后,有各种各样的方位,我可以站在那儿,让自己的身体作为坐标,可以辨别咖啡厅、711、宠物医院、菜市场……而不是靠一张平面的东南西北。”(张典凌)

此外,在《怎么回广州》中,一径带的漫游给了我们很多新的视角和发现。

一径是广西梧州人,来广州工作生活满3年。前舞者,做了2年全职骑手。对一径来说,外卖骑手是一个与时间赛跑,不断流动的群体。他带我们走的南洲纸厂一带正是他日常送餐的配送区域——一个由新旧轻工业区和新老城区构成的地方。
“东北方向有庞大的中大纺织城与各种创意园,大片商区构成,一到周末单量非常多有增无减;西南方向比邻珠江(后航道)有许多待开发的废弃工厂和城中村以及林立的新型高层住宅区。常常因为地势偏僻单量只集中配送住宅区。但对比起单量多的东北方向,我喜欢在西南附近配送, 因为送往住宅区的路上会经过城中村和后航道,有大片矮房、渡口能清晰的看到这里生活的环境和居民。”(一径)
一径带我们熟练地穿过街巷和山路,穿过那些我们日常不会走的缝隙空间,带我们去看废弃足球场里阿叔的“弹弓游乐园”,看广州这边特有的“斗风筝”……坐下休息的间隙,他和我们聊配送工作的事情,聊怎么通过云判断天气。

左右滑动观看:1.足球场旁边的弹弓装置 2.阿叔自己制作和珍藏的各式弹弓 3.江边斗风筝(粤语称之为“界鹞”)的阿叔们(图片©顾琼)

跟着一径漫游让我们可以进入他作为一名外卖骑手的日常生活,但是,他的行动轨迹并没有被外卖系统捆绑住,而是串联起了弹弓乐园、江边风筝以及更多属于他的“秘密之地”。那些所经之地的童真和奇幻让我们看见了他眼中的城市、脑中的地图,更重要的是,看见了他。

“常常因为工作在一个地方流动着,一些秘密的地方被我发现了。时常经过这里,时常跟这里的居民一起生活。也许因为这份流动,重新认识这里。零星点点的碎片每处都能看见时间的痕迹。每次路过都想慢点再慢点。咦,时间好慢哦,希望顾客还要远一点。”(一径)

漫游途中碰上迷路的同行,一径轻松指明方向

在半历史半虚构中串联城市的线索

第三场漫游行动:《召集“奥森多”》

参展人:44剧场  时间:2022年9月9日

44剧场漫游回顾(视频:胡梦莹)

44剧场带的漫游是考据广州近现代无政府主义社团的一些旧址以及活动痕迹,将相关的人物历史和当代话题串联起来。“奥森多”来自历史上的波兰著名间谍、冒险家奥森多夫斯基,他也是旅行文学这个体裁的创始者。2015年,王炜的诗剧《罗曼·冯·恩琴》在广州演出,奥森多夫斯基是里面的一个重要角色,再往后到2017年,奥森始演化成44剧场里一个神秘兮兮的、穿插跳跃的幽灵角色,常以半真实半虚构的附体出场。

在漫游分享会上,44剧场成员聊了聊自身的感受:

2017年44第一回就开始行走了,当时一部分是回应欧飞鸿的“夜巡”的遭遇,一部分是有一种乐观的心情,想测试下身体在城市空间中能够做什么,比如我在东京参加过素人之乱组织的NO LIMIT游行,对那种身体在街道上的自由感印象深刻,发现原来对公共空间可以有不一样的想象。之后44陆续在国内不同城市都组织过不同主题的行走,除了希望以此对身边环境、对城市空间有所理解,我觉得也包含了一种理想:像是自由的人那样去行动。那些对未来的乐观在19年时就受挫了,或者说打了折。到这次奥森多,距最初的行走过了五年,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我们的心气、身体,都发生了变化。就近里说,在因为疫情封控而空荡荡的街道上,虽然可以自由做什么,却也不会带来自由感。我跟飞鸿讨论,确实感到身体变得沉重了,好像不适应再次在街道上……怎么说?是不是跑题了。(冯俊华)

“现在还有认识的朋友像以前那样行走吗?还是有吧,更年轻的吧,只是就我们确实……前阵子我在朋友圈看到武汉废船那帮朋友,他们一伙人大白天走在街上吹吹打打。还有子杰、穿山甲他们,平时抬条小船穿越武汉什么的。可能两三年前广州也有,今年还有吗?应该还有。只是方式不一样。比如有次我们在海珠桥,看到很多年轻人以玩音乐的这种形式来进入城市空间。再比如44第一次的夜巡,可能进入空间的方式更复杂,穿梭到不同的地点打投影、即兴演出,还有微信斗图什么的。”(梁健华)

“人与城市公共空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人在城市里被规训,人的身体在城市里很难撒野,所以我开始做《夜巡》……我们是城市的主人?我们哪里可能是主人?进入城市还有什么可能?比方说像吃饭或者推手,这些其实也是一个聚集的方式。还有其他吗?大家感兴趣的话其实可以发起更多活动,也可以邀请参与者。自己行动起来。”(欧飞鸿)


寻找复数的城市路径,获得虚拟的主动权

第四场漫游行动:《四次脱轨漫游》

参展人:潘赫  时间:2022年9月15-18日

潘赫形容自己是一个有导游癖的漫游小子,而在朋友口中,他是“漫游之神”——一个永远在大街上走的人,对一个城市的了解比住了二十几年的居民还要熟悉和全面。他之前在各个城市,尤其在沈阳,做历史建筑的导赏,但都是面向游客,也就是外地来的朋友。导赏路线以那些很重要的、最好不错过的地方为主,且大部分是同一条或相近的路线——“这一次既然是美术馆的项目,我不想继续历史导赏,但是惯性实在太大了。我想借助‘脱轨’的方式突破它。”

潘赫带的漫游行动叫《四次脱轨漫游》,分别试图与四种不同的束缚脱轨:与时间;与空间;与陆地视点;与语言心理,对应的主题分别是“20世纪初大开发前的东山游荡”、“从北向南,从东向西,以尽量快方式横穿两次市二宫街区”、“黄埔古村、古港、新洲渔民村、黄埔滩工业园、新洲码头、新洲路、新洲渔民村(续)”和“大塘、上涌、鹭江、康乐的语言漫游”。

以下是漫游参与者龚翼记录下的四天的行走路线。由于偶有跟丢和自行漫游,所以路线有所偏差,但大家也可以通过地图看出漫游之地不同的肌理:

左右滑动查看:四天漫游地图©龚翼
漫游途中及分享会上,潘赫和参与者展开了四个主题方向的线索:
“第一天的漫游,我找到的线索是基督教的几种教会如何开发东山。大家游览东山的建筑都是洋楼别墅或潮人打卡点,这些是现存的建筑,实际上对东山影响最大的是此时此刻已经不可见的建筑。
第二天的漫游其实和前段时间海珠区管控的位置有关,所以这次漫游有个规则就是不可以走同福东路和南村路,大家自己走,自己探寻从市二宫地铁站到海幢码头的最短逃跑路线。我们不妨重新练习漂移,以备迅速逃逸。
第三天的漫游是黄埔古港一带。从石基村往前走,上面有高架桥,是新港东路往大学城方向的高架桥。再往前走,过了高架桥,就是船上生活的渔民上岸之后被分配的村。上一回我们去的时候,有人跟我们搭话说这是广州最后的渔村。
第四天的漫游,我们去到海珠区南部湖北籍工作者为主的热闹城中村,那里饮食档口几乎都是湖北的,广东本地菜极少,不过从店招牌能看得出,这里对于这些工作者还不是家,‘天仙小炒’、‘武汉热干面’、‘武汉特色财鱼面馆’、‘楚味香’、‘监利牛肉’、‘监利面馆’,都只是简单的地域加种类,暗示了某种异乡人的临时状态。

我第一次去大塘是和子杰他们去的,当时感觉好震撼啊:这几乎就是湖北,但它是奇怪的湖北。湖北人来这里开厂子做生产,但这里只具有生产性,居住功能是附属,人住在那儿只是因为离生产地很近。这么多湖北人来到这里二三十年,几乎都是同乡人来做相似的生意,开了无数的餐馆,这些餐馆只有同乡吃,这边没有游客。也就是说,他们在生产性的村子里赚钱、生活,但是又不把这里当成‘生活’的地方。这里存在错位,到底为什么存在这种错位?”(潘赫)

大塘的这场漫游行动发生在去年9月份。两个月后,康鹭片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动荡。当时同样在海珠管控区的我想起了在漫游分享会上讲到的关于“生产”和“生活”的错位,以及异乡人的临时状态。与此同时,漫游大塘时感受到的混乱和生机也留存为身体记忆的一部分。解封后,我们也去走了走。就在写这篇文章的间隙,看到消息说中大布匹市场将搬离广州。


新凤凰、果戈理与文学的起点

第五场漫游行动:《城中村旧地》

参展人:金特  时间:2022年9月26-27日
金特小说《西伯利亚》里的广州城中村

第五场漫游由金特带队。金特在广州待了快二十年,一直住在城中村。起初沟通时,他提到很多人对城市底层的人状态不了解,更多是想象,而非置身其中:“很多人无法体会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只能靠体力劳动的城市生活是怎样的。在中心城市里,很多便利是建立在庞大的看不见身影的人群之上。”在大概十年前,他把在广州城中村生活的经验和感受写成了一本小说,名叫《西伯利亚》。

去年9月26号和27号,金特带我们重走了他住过的四个城中村:坑口、鹅掌坦、棠下、新凤凰。事实上,这也是他离开后第一次回来,而这些城中村旧地已经大变样了。所以在漫游的时候,金特也经常恍惚:“这里刚刚是不是走过了?”“诶我们怎么又从这里出来了?”和他记忆吻合的,就只是还留在那里的人,比如他经常去吃的那家快餐店老板、比如一直守在房子里的老奶奶。

唯一的例外是新凤凰。像漫游参与者麦子在她的回顾文章里写的:

“一下车,金特就带我们在新凤凰里一路穿梭,和在棠下村时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判若两人。我有感觉,对于新凤凰,他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要重返,他有确定的话要说。

最终,我们停在了一栋粉色小楼前。金特为自己找了一个面向小楼的位置。他站在小楼对门口的棱锥形凹陷里,像是隐入了墙壁中。粉色是小楼外墙瓷砖的颜色,被过曝的白炽灯稀释成一种灰,窗户纸是绿色的,十年前金特就是站在这扇窗户前面,读果戈里的《死魂灵》,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白底、绿封面,不知道和现在的窗户纸是不是同一种绿。”(麦子)
我们停在金特曾经的住处前,听他讲述十年前的经历(照片©彭雪莹)
以下是金特的讲述节选(由麦子整理):
“有一段时间,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看书、写东西,像在监狱一样……所以我对那次的印象才特别深,外面是一个阴天,屋里的灯也暗,我站在二楼的窗边,看果戈理的《死魂灵》,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白皮、绿封面,看着看着我就哭了,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作者还可以达到那种极致的状态啊!
我身边都是特别好的小说作者,而我写不出来,非常痛苦和焦虑,这种写作上的焦虑持续了五年。后来我终于写出了我的第一个小说,叫《大峡谷》,一下子就打开了,知道要怎么写了。《大峡谷》写完后,中间隔了两三年,我写了《西伯利亚》,但我觉得这还不是我想要的,于是又写了《冷水坑》。从《冷水坑》开始,我就不再用普通话写了,改用东北话写,写东北题材,2016年,我跑去东北呆了6年,写了《冬民》,今年才回来。

所以这个房子可以说是我文学上的一个起点。在这里,你有了第一个成熟的文本《大峡谷》,你会觉得这是你的第一块基石,而在这之前是长期的摸索: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看书也看不进去。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忆深刻,那黑暗的五年,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里面爬了出来。”(金特)

城中村漫游记录 照片©梨子
在《城中村旧地》的漫游分享会上,与金特较为沉重的经历不同,观众对城中村表达了不一样的看法。比如城中村原住民yoyo说在城中村,从小到大住的是自建房,大门敞开,楼下楼下住的都是亲戚,凝聚感很强;再比如一位留学归来的北京本地人认为城中村的生命力是无可替代的,有混乱才有发展;还有实习时在城中村居住过的媒体工作者聊到自己在握手楼的生活经历并不美好,需要跟各种噪音作斗争,导致失眠和抑郁,等等。不同的人带出了不一样的角度。期间,金特讲到《西伯利亚》:

“普通人被利用完了,失去了价值之后,好像就把自己放弃了。但我觉得真正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真正的人是有矛盾有挣扎的。你不让他们说话,那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创作方向,所以我的《西伯利亚》里大部分人都是自己说话。虽然这个文本非常不成熟,有很多刻意的地方,但是每个人物都得自己说,自己是谁。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也不能说是我对底层人有多了解,好像很多文艺作品都没有看到这一面:他们不出现在历史记载里。要让他们自己说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无论是文学还是社会认知上,知道自己是谁的这种努力,我认为每一个人都需要有。”(金特)


流浪歌手沈云起:我有二十多年的街头经验

第六场漫游行动:《天亮就出发》

参展人:沈云起  时间:2022年10月26日

沈云起漫游回顾(视频©胡梦莹)

“兔子哥”沈云起是一名流浪歌手,也是我的吉他老师:他常驻东山口地下通道演唱,同时在马路后面有一个教乐器的空间。兔子哥是真正行走、穿梭在街头的人:他在城市空间中的行动非常具有策略性:哪个区域,什么时间段,哪些人群,什么位置和距离最适合演唱和随时移动。

兔子哥说:“我唱了20多年,有20多年的街头经验嘛。”

起初邀请兔子哥参展的时候,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他觉得没什么人想听自己讲话——“你知道我不怎么会表达的。到时候很尴尬的。”“你在教吉他的时候给我讲的那些就讲得很好啊。你不用刻意变一副样子。做你自己就好。我们想走走你走过的路,了解你眼里的城市。”

左右滑动观看:城市的各个空间都可以成为兔子哥的舞台(图片©Kao)

去年10月底,沈云起带我们走了广州火车站、沙面(兔子哥来广州到的第一个地方),再坐船到芳村(流浪歌手聚集地),最后回到兔子哥驻扎的东山口地下通道。当天是早上6点半就开始漫游了。参与者多数是年青人,一般不会在那个点起床,但为了漫游,也难得早起了一次。兔子哥说:“天亮前的城市,也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在运转的。你们可以观察下这个点什么人出现在街上。”

在整个漫游过程中,我们遭遇了多次呵斥和“禁止入内”的拒绝。路上最显眼的是大片的蓝色围挡:“这条街死了。”龚翼说。

路上唯一有生命力的是兔子哥的音乐,他随身带着吉他和口琴,走到有感觉的地方就开始演奏。火车站、公园、马路边、桥上或船上,城市里的任一空间都可以成为他的舞台。

后面,兔子哥开始和我们传授流浪歌手的经验,有了以下对话:
“成为一个赚钱的流浪歌手首先要了解这个城市,哪里最有文化,有什么样的人群,哪个时间段,用什么音乐打动他们,有很多要学习的。我之前被没收东西,别人一看,《上海地铁作战地图》!”
“想看!”
“太久远了。那个本子已经不见了。不过那些地图全都在我脑子里,哪里需要看?呐,一般作战地图是这样的,因为唱歌要选位置的,所以要定某个站某个口多少米的位置,走过来大概多少秒能打动来往的人。比如公园出口右手边五米处,你多走几米赚不到钱的。”
“这么精准的吗?怎么跟经济学原理一样。这是漫游学原理吗哈哈哈哈。”

“这么说吧。放在广州来说,在珠江新城演唱是最好的。尤其在连接商场的那些位置。但是呢,如果完全在街头的话,如果遇到封控啊,遇到刮风下雨,就没有钱,很难生活。”

事实上,当天发生了一件很荒诞的事情。我们是在去年的10月26号漫游,在出发前我们看到了各种管控消息,但最后还是决定随机应变。所幸原定的路线顺利走完了,但走到最后我们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全体在街上流浪,想找个可以让我们坐下聊聊天的地方。公园我们进不去,需要全员提供48小时核酸,就连美术馆我们都回不去,保安拦住说请出示核酸证明。最后,是兔子哥收留了我们。我们去他教吉他的空间开分享会。尽管当天无论漫游还是分享会都特别好,大家敞开了分享和讨论、交换意见和视角。但每个人都感觉被个什么阴影罩住了:街道是灰的,行人也是灰的,有种无法掩盖的、持续的低落。

封控时期,以个体为单位的接力行动

第七场漫游行动:《接力排练》

参展人:一旧云剧场  时间:2022年11月

按计划,去年的11月中旬广州部分的漫游就应该结束了。接着就是去外地开展新的漫游。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身处海珠封控区内,不要说去外地,连家对面的马路都过不去。“行落街,漫游去”项目延期是肯定的了,但延到什么时候、下一场漫游什么时候可以做,这些都无法确定。当下,集体行动受限,“漫游”显得痴心妄想和不合时宜。

大街已经不是以前的大街了。但此时此城,漫游变得愈发急迫,也亟需每个人自发的行动:我们置身同一个城市现场,面对着同一片不知何时建起何时拆下的围墙。

于是,在11月26号,广州场的最后一个参展单位“一旧云剧场”结合当时行动受限的现实情况,修改原有的漫游方案,策划了以个体为单位的《接力排练》。

左右滑动观看:1.去年11月海珠封控期间,城市和街道的样子 2.封控时的散步记录 3.水马和铁皮形成了新的城市边界(图片©一旧云剧场、©龚翼)

在广州生活和工作这么多年,它第一次以如此坚硬和冷漠的形象出现:拒绝行人、拒绝公共、拒绝流动和往来。荒诞就发生在眼前: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大戏。那样的时刻,什么发起人参展人那些身份都消失了,重要的是成为一名行动者,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作出回应。既然我们无法走出封控区、无法见面、无法一起漫游,那就每个人自己行动,走到大街上,记录下这个现场。这些由每位个体自发完成的行走就是以接力的方式进行的排练。
左右滑动观看:封控时期的排练和散步及活动地图 ©一旧云剧场


新的地图,新的行动网络
在“扉行社”里,我们把每场漫游的路线、海报、参与者的文字和图片等漫游记录更新在墙上,一进来美术馆就可以看到(照片©万青)
“如何让大家既可以独立自主观察,又可以接收到不同参展人分享的漫游方式?”这是我们在一次次实践中不断反思和总结的点。

在漫游行动中,参展人的角色其实很模糊:ta并非担任一个导游的角色,那样容易成为让人下意识追随的中心,却把自身对城市的感知和观察丢到了脑后;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希望信息可以被有效传达,希望这些不同的漫游方法可以带来新的激发。实践和总结到最后,发现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一个两全的解决方案:因为漫游体验既与漫游的组织方式有关,也取决于每位参与者的独立性和主动性。


因此,当知道有人参与了漫游行动后,就自发和朋友一起发起了新的漫游行动时,我能感受到一种共同行动的雀跃!尽管大家都清楚一个漫游项目很难带来什么改变,但如果可以激发一星半点的火花,那确实是一件让人感受到鼓舞的事情。


漫游到最后,本质上指向的其实是个体自发的行动、落在日常生活中具体的、持续的行动。
“行落街,漫游去”每期漫游小报,点击图片可放大(设计©何俏)

“行落街,漫游去”从2022年1月开始构思,到4月正式启动,6月发布展览预告。原计划是7月到8月在广州行动,开展主题和形式各异的漫游。9月就离开广州,去其他城市做新的漫游。相当于以广州作为一个试验场,尝试各种漫游的方式和路径,接着去外地进行检验和并开展新的行动。

此时,2022年已经过去了。水马和铁皮拆下了。尽管偶尔在桥底或者角落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但似乎也很少人在意了。解封了,放开了,美术馆却也因空间调整暂时闭馆了,“行落街,漫游去”停留在去年11月份一旧云剧场做的漫游行动,我们无法按原计划那样去武汉找子杰、废船、辛恒,去揭阳找苗子和jojo,去深圳找小武、阿科和何子。这是一个遗憾。希望这个遗憾在之后可以转化为新的开始。
将七场漫游路线落在报刊亭买的广州市中心城区图上

上图标记了去年7月到11月广州七场漫游的行动轨迹,但这些只是分散的点和线,重要的其实是怎么把不同的人、不同的实践串联起来,让大家彼此看见、了解各自的实践方法,促成双向的交流和互动。

因此,这一城市漫游项目的关键在于多元多样,无论是在参展人还是参与者层面。我们希望通过一场又一场漫游行动和分享会,可以促成无论是专业背景和生活经验各异的参展人(小说作者、现代舞舞者、艺术小组、流浪歌手和外卖骑手等等),还是随时可加入漫游和分享会的观众(无论是美术馆同事、志愿者、提前报名的观众、视障人群,还是刚下课的初中生、街上的行人、路过的街坊等等),可以平等地交换经验、相互激发,让不同的人可以在城市空间相遇、自由行动,从而促成更公共和开放的对话,并与城市空间,与自身以外更多的人,建立起新的关系和连结。
《怎么回广州》的漫游中,路过的街坊阿姨、小孩,视障人士都参与了进来(图片©顾琼)
潘赫《四次脱轨漫游》分享会筹备现场(视频©彭雪莹)
每次漫游结束都需要回“扉行社”开分享会,氛围是轻松自由的,大家想说啥说啥,有冲突或者争执都无所谓,重要是可以抛出不同的看法,可以有双向的交流(图片©李语谦)


共同面对当下处境:跟住去边度?

扉美术馆2021年艺术计划主题:跟住去边度?

“行落街,漫游去”离开了美术馆,转而去到城市现场开展行动。但没想到,四处漫游了一圈回来,就接二连三看到美术馆面临停摆甚至关闭的消息——走着走着,走进了民营美术馆的生存困境中。扉美术馆去年年底开始也暂时闭了馆,尽管是出于空间调整需要,也就是说之后扉美术馆会在新的场地继续,有新的开始,但同样需要应对运营和管理的困境。


——跟住去边度?


这是一句粤语,意为“接下来去哪里?”这也是我在2021年4月发起的艺术计划的主题。当时,葛宇路个展“搞搞震,冇帮衬”结束不久,扉美术馆将策展权让渡给了美术馆同事——那是我的角色第一次发生变化:由策展助理转变成策展人,拥有完整而充分的自由度:可以主导展览内容和方式,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灵活调整时间安排和节奏。


“去你的美术馆”主海报 设计:陈汛

于是,在“跟住去边度”的主题下,我策划了“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展览项目:前者是邀请公众从自身专业背景和日常经验出发,对艺术及美术馆生产展示机制进行重新定义和想象——“去你的美术馆”的参展人来自各行各业:顺风车司机、建筑系学生、模特、社区工作者、体育设施搭建工人、销售行业从业者、广州本地乐队、艺术工作者、新媒体编辑和运营等等;后者是将从事当代艺术和剧场实践的的不同创作者以“展览+演出”的形式聚拢在一起,并尝试突破美术馆常规空间,进入各缝隙空间进行呈现。


当时,“跟住去边度”指向的问题是针对美术馆系统内部的:美术馆在连接外部时强调自由和开放,但其内部却日趋保守和封闭——能否对以知名艺术家和专业策展人为中心的美术馆展示机制范式进行一次打破?这是“去你的美术馆”希望实践和探讨的。


再后来,基于疫情语境下城市边界和行动空间的变化,并作为对“去你的美术馆”在新语境下的延续,我发起了“行落街,漫游去”的城市漫游项目——这时,我的行动场域第一次发生了变化:离开传统的美术馆空间,走上街头进行艺术实践。这时,“跟住去边度”指向的问题由美术馆系统内部转向了外部:我们是否可以在城市里构建流动的、作为替代和补充的,新的美术馆?

“行落街,漫游去”gif (设计©林子轩)转眼到了今年,“行落街,漫游去”也暂告一段落,此时“跟住去边度”也指向了新的问题:连美术馆都没有了的情况下,我们如何行动?如今,资本暂时撤离了美术馆,与房地产紧密挂钩的美术馆运营机制面临失效,大家都在慨叹寒冬的到来。是的,我们身处凛冽的寒冬中,但除了惋惜外,难道没有其他的回应?寒冬的到来,既是一记闷棍,也是一次反思的机会:当艺术与资本共舞时,一方面我们确实可以看到一些优秀的展览和作品,但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空间建造和展览材料在撤展时被瞬间销毁造成的巨大浪费,以及更不可见的美术馆体制内部权力关系的固化。

——没有了美术馆,艺术会减少或消失吗?我们如何吸取过去种种实践经验和教训?又如何在这一处境下探索新的合作方式,并构建起新的行动网络?


事实上,很多自组织艺术团体、独立空间和创作者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行动,并在持续的实践中更新自身的行动方法,比如44剧场、刺纸、夹山改梁、高压俱乐部、社区实验室、复印info、废船、穿山甲、浦口工厂、diyloveclub拿爱去做俱乐部及diywiki等等等等,还有很多的名字未能一一列举。在有限的资金下,依然做出了有力量的艺术作品、展览项目和各类实践。


在此我也想分享一下自身的经历作为例子:我没有学过策展,也非艺术专业背景,但对艺术及其可能性有很大的好奇和想象,它驱使我去接触不同的知识和实践:毕业来广州后先是泡在时代美术馆、录像局和博尔赫斯书店里,接着进入扉美术馆工作,工作时观察和学习策展人和艺术家如何创作和开展实践,再到后面机缘巧合参加了“游动论”,接触到不同的艺术组织和团体,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许多,也受到很多启发和鼓舞;再后来,我开始自己策划展览和发起项目,邀请更多来自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参与进来。


其实,扉美术馆过去两年的展览项目也是在资金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开展和完成的,占绝大部分的是支付给参展人的艺术家费和材料费,但在展厅空间的改造和布置方面,我们的做法是“物尽其用”:将美术馆仓库的所有物料和设备进行清点后,根据每次展览的需求来进行调配,并用“低成本+手工制作”的方式来改造以往展览中废弃的材料和物件;如果有购买新物料的需求,也会考虑材料本身是否可以循环使用。这两年的实践证明了,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美术馆仍然可以用新的、更轻便的方式来开展展览项目。


因此,对于我来说,从进入美术馆体制,到对其进行批判,到以灵活的工作方式穿梭其中、以此为平台促成更公共和平等的对话和连结,到亲身见证依赖房地产造血的美术馆体制日渐式微,再到离开美术馆这一系统……一次次的打开,也是一次又一次对于不同方法论的实践和检验。


或许,寒冬也预示着另一种艺术形态或生产模式的萌发——准确来说,是让其更广泛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种种实践证明,行动本身并不需要依赖一个美术馆空间或体系,重要的是如何让自身成为一名行动者,在持续的日常实践中遇见更多的同伴,相互切磋,互帮互助,从而形成良性的、可持续的交流和合作机制,并在共同的努力中建立起一个更灵活也更具韧性的行动网络。


让我们留存过去三年对于寒冬的记忆,在共同的行动中继续前行吧。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啊!

通过漫游,构建新的行动网络 (设计©何俏)


以下是感谢:
感谢扉美术馆作为机构的放权和各方面的支持;感谢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老师,虽然他经常说自己不像一个馆长,但正是因为他给予的自由和信任,以及在关键时刻带来的想法上的激发,我才可以自如、顺利地完成这两年的策划工作;和他共事的日子尽管也有尴尬和争执,但更多的是轻快、幽默和相互理解——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带一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不断实验和进步,对此我深怀感激;
感谢艺术家和前前同事葛宇路,虽然上一年的回顾就已经感谢过,不过事实就是如果没有葛宇路来扉美术馆搞搞震,我就不会有那三段艺术带来的美好假期,也不会有这两年这三个独立策展的项目,希望“搞搞震”精神可以在不同的人身上继续发扬光大;
感谢“漫游小子”潘赫,是他带着我在沈阳、长沙、武汉和广州四处走,让我对漫游有了更切身的感知和思考,也是他在我筹备“行落街,漫游去”压力最大的时候给予了重要的建议和鼓励。新的一年,我们也要持续地走到大街上去,开始新的漫游;
感谢“行落街,漫游去”的所有参展人,无论是已顺利在广州完成漫游行动的阿康沈云起金特潘赫一旧云剧场张典凌@二高表演44剧场,还是因漫游项目中断导致无法按原计划开展漫游行动的阿科x何子蔡俏凌废船拿爱去做俱乐部diyloveclub小武辛恒子杰,但相信之后我们会以新的方式继续行动;也要感谢李巨川老师,愿意花时间和我交流对城市空间和漫游的看法,李老师的项目和作品以及持续的行动始终激励着我,而且他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会来废船看我们的展览和演出,这很可爱也很难得;
感谢在项目不同阶段一起工作的美术馆同事和志愿者们:包括共同经历了项目筹备前期的迷茫和焦虑的黄逸伦方欣,以及制作“扉行社”宣传视频的飞机、设计“行落街,漫游去”主海报、各漫游主题的传单以及漫游系列gif图的林子轩、设计每期漫游小报和漫游轨迹地图的何俏、对漫游资料(包括视频、图片和文字)进行对应的剪辑和整理的胡梦莹刘佩、一个人画了一整面“扉行社”海报墙的卢昂,以及协力布置“扉行社”和协助漫游行动的郭湘钰郑淼鑫陈佳倪曹睿昕陈思言陈思羽李艳菲陈楚莜,以及从漫游参与者到每场分享会的热心协作者的龚翼冰箱麦钧豪他们是更年轻的一代,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来寻求突破、与更多的人建立交流;

最后感谢每一位亲身参与到漫游行动或漫游分享会的观众,其实“观众”这个词并不准确——或许换成“行动者”会恰当一些?我们都是行动者:互为主体,平等地交换经验,相互鼓舞。当然也会有质疑和批评的声音,但这才是正常的。有些问题被抛了出来,可以解决的就解决,难以解决的或许也没人可以提供明确的答案,但至少我们都怀抱着同样的怀疑,继续摸索,保持反思,并开始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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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回顾文章:

“搞搞震”之后,跟住去边度?


“行落街,漫游去”文章合集:“行落街,漫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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