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美术馆后,我们如何行动?
可能正是因为雪莹身上时刻保持着一种不被规训的精神,以及她的这种“非专业性”使得她难以深陷到一种正统的艺术创作和生产体系里。从工作坊学员到美术馆助理,从策展人到美术馆管理者,从艺术家到行动小组的发起人,在短短的三年里雪莹的角色和行动场域不断在发生转变,同时雪莹也利用非常有限的经费发起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社会行动、参与式的艺术实践、街头研讨会、行走工作坊和城市策展,不断挑战了传统美术馆空间以及艺术创作的边界。在2021年的“跟住去边度”艺术计划里,雪莹策划完成了“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公众参与型的展览项目,把美术馆室内空间的使用权开放给看展者和当地社区居民,让大众成为美术馆空间的创作主体,提供了一次对美术馆空间重新想象和另类实践的机会。从2022年开始,持续的疫情封控使得美术馆室内空间的运作变得尤为艰难,雪莹开始思考能否离开封闭的美术馆空间,进入到更为复杂和开放的城市现场中展开行动,于是她又发起了“行落街,漫游去”的城市展览项目,把城市当作成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创作场域。
2023年3月2日
“行落街,漫游去”项目结束了。有些突然,却也在预料之中。
这个城市漫游项目在疫情严峻的形势下开始行动。2022年6月初发布了展览预告。7月开始第一场漫游。到11月底,共开展了七场漫游行动和六场漫游分享会,前前后后累计集体游走了一个月。
过程中经历了一系列因疫情管控导致的多次延期和改期,再到广州海珠区近一个月的封控,接着是突然的解封。到了12月,疫情管控全面放开。与此同时,扉美术馆因空间调整暂时闭馆,这意味着容纳公共讨论的“扉行社”需要关闭——面临与疫情冲击下倒闭的真旅行社一般的命运。
至此,“行落街,漫游去”也暂告一段落。
做完“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展览后,我开始构思以城市漫游为主题的项目,当时是2022年1月份。接着参与到与社区实验室、刺纸和木兰花开联合策划的《不止是目光——由木兰的故事开启的三个邀约》展览中。再后来,展览结束,城市漫游计划开始启动。当时是4月——我们听见了一座城市的声音,也听见了它的沉寂。
很快,我们成立了一个漫游工作小组,成员包括当时美术馆的同事黄逸伦、方欣、林子轩和陈佳倪、以及先前在美术馆工作过的伙伴张芷菲、郭湘钰、郑淼鑫和茹高飞。成员多数是00后,还在学校念书或刚毕业不久。整个工作组很年轻。包括我,虽然说不上有多年轻,但这是我第一次发起一个以城市为空间尺度的项目:离开美术馆,走上街头行动。
尽管有了过去一年的策展和统筹经验,但这个城市漫游项目是一次全新的挑战:行动场域和空间尺度一下由相对熟悉和可控的美术馆空间转向了更为复杂和活跃的城市现场——这意味着需要组织和处理更庞杂的社会关系、进行更有效的沟通,同时应对更多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实践经验的缺乏导致我们在前期策划阶段绕了不少弯路(尽管有些弯路值得一绕)。几轮资料搜集和讨论后,越来越多的问题冒了出来:
当下,我们需要怎样的城市漫游?
美术馆做的城市漫游与其他的漫游项目有什么区别?
邀请谁来参展?
城市空间需要艺术家来介入吗?怎么介入?做作品吗?
现在这个形势,一群人走上街会不会出事?
不同于以往局限于工作组内部的会议,这次讨论会邀请了漫游经验丰富的潘赫、长期在小北一带调研的蔡俏凌和李丹,以及做街友关怀行动的本桦和吕慧莹,馆长何志森老师也参与了进来。
“旅行社?是不是可以有个旅行社,漫游组团什么的。”
对了!旅行社!美术馆应该作为一个集散处和信息基站:持续更新漫游信息、开展分享会和激发公共讨论。这样的话,就呼应了2021年发起的“去你的美术馆”项目,这次的城市漫游,实践的是一个新版本的“去你的美术馆”:不同于邀请公众“占领”美术馆、将城市空间的不同实践纳入到美术馆内呈现,这个漫游项目要离开美术馆、走上街头去开展更多的行动和生产,在城市中构建新的、短暂但流动的“非正规美术馆”。
至此,终于看到些行动的曙光。这次讨论会解决了美术馆在城市漫游中的角色问题,那接下来要深入的就是“这个漫游项目的重点是什么”这一问题了。毕竟,很多机构和个人都做过城市漫游,历史人文艺术建筑废墟探险等等各种主题和方向都有,也不乏邀请艺术家进入公共空间做作品的项目。那这个城市漫游项目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它又如何回应当下的城市现实?
讨论会后,潘赫带我们漫游了两回:一是晚上从黄沙和平西逛到十三行街一德路状元坊这些,穿小路走,看白天的批发市场的另一面;二是走黄埔古村-黄埔港-黄埔西创意园-石基村-黄埔滩创意园区-新港码头,看被挤到城市边缘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
过程中,有同事分享了漫游的感受:跟不上、听不清、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这引出了漫游的组织方式问题:当参展人带着一群人在街上行走时,应该如何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让尽量多的参与者接收到参展人所分享的讯息,同时又可以自主漫游和观察?此时参展人的角色是什么?参与者的角色又是什么?是导游和游客的关系吗?
各处走动后,受不同漫游实践和方法的启发,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将不同身份背景、经验各异的人组织起来,从而编织一个复合的、灵活的漫游方法论网络?当下的城市现状、社会和心理各个层面都发生了变化。种种变化如何影响了不同的人的行动?不同的个体又该如何回应?
沈云起和陈礼锋最开始都表达了拒绝。吃了闭门羹,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为什么兔子哥会觉得自身在城市中的经验没有价值?这种不认同感来源自哪里?
城市里生活着许多人。各行各业,不同身份背景。但在城市相关的叙事里,出现的总是人类学家、历史学家、建筑师、艺术家,却缺失了更广泛的、来自不同群体的视角:他们切身扎根或穿梭于城市现场,经历并见证着其中的各种变化。只是他们对城市的理解常常是一种非文本化的知识,因而无法被看见或进一步讨论。
过去这些年,城市成了“围城”:无论是人与城市空间还是人与人的相遇都受到了规范和限制。红、黄、蓝三色水马成为记忆中城市最显眼的“建筑”:集体行动受限、封控加剧了公共性的失效以及人与人之间隔绝的境况。
至此,这一城市漫游项目明确了重点在于不同主体如何从自身学科背景或者日常生活经验出发去感知和认识城市,由此发散开不同视点的漫游方式和路径,希望藉此组成一个“城市漫游工具箱”,对城市公共性进行反思的同时,更新我们在城市空间中的行动方法。与此同时,扉美术馆将改造成一个旅行社:“扉行社”。
创造指令:身穿保安服,日行十公里
作为“行落街,漫游去”的首发场,阿康的《寻母三公里》让人慌乱、摸不着头脑,同时满怀期待。下面想和大家展开讲讲第二天全员保安服,和第四天全体步行回家的漫游行动。
全体穿保安服去天河购物商城那天,我和同事子轩上网查“一群人穿保安制服上街违法吗?”,答案是保安由私人承包,穿相关服装不违法。但考虑到可能有的风险,我们做了漫游传单,想着万一被逮住的话可以拿出来挡挡。
出乎意料的是,我们进出那么多个商场,没有人质疑过我们保安身份的真实性。年纪最小、看上去最不像保安的参与者也只是被问是不是实习保安。当我们穿着保安服出现在不同的店铺时,里面的人突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还主动向我们出示营业执照和讲解消防通道。离开商场时刚好碰上真保安在测温查码,阿康和参与者诡谲子往那一站,后面的人自觉上去给他们出示健康码和行程记录。
事实上,这种恐怖和暴力早已轻巧自然地渗入到我们的生活中。如果说这次漫游是希望对这种惯性的秩序进行一次扰乱,那回归到日常,我们又该怎么做?这其实也是整个“行落街,漫游去”的核心导向:通过一场场主题形式各异的漫游,激发个体自身的行动,并落实到日常生活的实践当中。
最后一天的漫游,是每位参与者先到所有人住处的中间点——沙河顶地铁站集合。集合后,各自走回家,必须是步行回家。有的参与者只需走两三公里,有的七八公里,最远的是十三公里。
大多数人日常的轨迹趋向于固定:住处-办公地点-住处。大部分时间都在赶着上下班,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而点与点之间是需要被快速略过的。越快速越好。但是,这个过程往往才是最具有公共性的部分:身体离开了封闭空间,出现在街道、广场、公园,出现在地铁、公交上,个体身处与城市公共空间、与城市里的其他人直接接触的关系之中。
以找房的名义,漫游到不同人的家和故事里
时间:2022年8月24-26日
张典凌是一名舞者,专业训练背景是芭蕾。重庆人。她说记忆中三岁开始就一直在搬家。十岁的时候去上海读书,待了五年。接着去了广州、杭州,又回到家乡重庆。再后来,出了国,又回来。2018年来到广州定居,在淘金一带住了四年。
“说到漫游一般都会想到从家往外走,但可能对我来说,漫游是在流动中寻找一个家。我想讨论的是:对于外地人来说,一个城市里怎样的空间才能被称作是让人有归属感的‘家’?”(张典凌)
于是,张典凌的漫游行动《怎么回广州》征集了来自不同专业、不同年龄段的“新型房屋中介”(奥兰多&歆蓓、高桢桢、顾琼、老杨、麦钧豪、宋欣锾、一径和张聪慧),由他们带张典凌走各自生活和居住的“附近”。三天下来,我们漫游了淘金、陈家祠、西门口、南亭、深井等等地方。
“如果一个地方能够让我这样辨别方向,我会更清楚。所以我喜欢淘金的原因,是因为它有上下左右,斜前斜后,有各种各样的方位,我可以站在那儿,让自己的身体作为坐标,可以辨别咖啡厅、711、宠物医院、菜市场……而不是靠一张平面的东南西北。”(张典凌)
此外,在《怎么回广州》中,一径带的漫游给了我们很多新的视角和发现。
左右滑动观看:1.足球场旁边的弹弓装置 2.阿叔自己制作和珍藏的各式弹弓 3.江边斗风筝(粤语称之为“界鹞”)的阿叔们(图片©顾琼)
跟着一径漫游让我们可以进入他作为一名外卖骑手的日常生活,但是,他的行动轨迹并没有被外卖系统捆绑住,而是串联起了弹弓乐园、江边风筝以及更多属于他的“秘密之地”。那些所经之地的童真和奇幻让我们看见了他眼中的城市、脑中的地图,更重要的是,看见了他。
“常常因为工作在一个地方流动着,一些秘密的地方被我发现了。时常经过这里,时常跟这里的居民一起生活。也许因为这份流动,重新认识这里。零星点点的碎片每处都能看见时间的痕迹。每次路过都想慢点再慢点。咦,时间好慢哦,希望顾客还要远一点。”(一径)
在半历史半虚构中串联城市的线索
第三场漫游行动:《召集“奥森多”》
44剧场带的漫游是考据广州近现代无政府主义社团的一些旧址以及活动痕迹,将相关的人物历史和当代话题串联起来。“奥森多”来自历史上的波兰著名间谍、冒险家奥森多夫斯基,他也是旅行文学这个体裁的创始者。2015年,王炜的诗剧《罗曼·冯·恩琴》在广州演出,奥森多夫斯基是里面的一个重要角色,再往后到2017年,奥森始演化成44剧场里一个神秘兮兮的、穿插跳跃的幽灵角色,常以半真实半虚构的附体出场。
在漫游分享会上,44剧场成员聊了聊自身的感受:
2017年44第一回就开始行走了,当时一部分是回应欧飞鸿的“夜巡”的遭遇,一部分是有一种乐观的心情,想测试下身体在城市空间中能够做什么,比如我在东京参加过素人之乱组织的NO LIMIT游行,对那种身体在街道上的自由感印象深刻,发现原来对公共空间可以有不一样的想象。之后44陆续在国内不同城市都组织过不同主题的行走,除了希望以此对身边环境、对城市空间有所理解,我觉得也包含了一种理想:像是自由的人那样去行动。那些对未来的乐观在19年时就受挫了,或者说打了折。到这次奥森多,距最初的行走过了五年,无论是参与者还是我们的心气、身体,都发生了变化。就近里说,在因为疫情封控而空荡荡的街道上,虽然可以自由做什么,却也不会带来自由感。我跟飞鸿讨论,确实感到身体变得沉重了,好像不适应再次在街道上……怎么说?是不是跑题了。(冯俊华)
“人与城市公共空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人在城市里被规训,人的身体在城市里很难撒野,所以我开始做《夜巡》……我们是城市的主人?我们哪里可能是主人?进入城市还有什么可能?比方说像吃饭或者推手,这些其实也是一个聚集的方式。还有其他吗?大家感兴趣的话其实可以发起更多活动,也可以邀请参与者。自己行动起来。”(欧飞鸿)
第四场漫游行动:《四次脱轨漫游》
参展人:潘赫 时间:2022年9月15-18日
潘赫形容自己是一个有导游癖的漫游小子,而在朋友口中,他是“漫游之神”——一个永远在大街上走的人,对一个城市的了解比住了二十几年的居民还要熟悉和全面。他之前在各个城市,尤其在沈阳,做历史建筑的导赏,但都是面向游客,也就是外地来的朋友。导赏路线以那些很重要的、最好不错过的地方为主,且大部分是同一条或相近的路线——“这一次既然是美术馆的项目,我不想继续历史导赏,但是惯性实在太大了。我想借助‘脱轨’的方式突破它。”
潘赫带的漫游行动叫《四次脱轨漫游》,分别试图与四种不同的束缚脱轨:与时间;与空间;与陆地视点;与语言心理,对应的主题分别是“20世纪初大开发前的东山游荡”、“从北向南,从东向西,以尽量快方式横穿两次市二宫街区”、“黄埔古村、古港、新洲渔民村、黄埔滩工业园、新洲码头、新洲路、新洲渔民村(续)”和“大塘、上涌、鹭江、康乐的语言漫游”。
以下是漫游参与者龚翼记录下的四天的行走路线。由于偶有跟丢和自行漫游,所以路线有所偏差,但大家也可以通过地图看出漫游之地不同的肌理:
我第一次去大塘是和子杰他们去的,当时感觉好震撼啊:这几乎就是湖北,但它是奇怪的湖北。湖北人来这里开厂子做生产,但这里只具有生产性,居住功能是附属,人住在那儿只是因为离生产地很近。这么多湖北人来到这里二三十年,几乎都是同乡人来做相似的生意,开了无数的餐馆,这些餐馆只有同乡吃,这边没有游客。也就是说,他们在生产性的村子里赚钱、生活,但是又不把这里当成‘生活’的地方。这里存在错位,到底为什么存在这种错位?”(潘赫)
新凤凰、果戈理与文学的起点
第五场漫游行动:《城中村旧地》
第五场漫游由金特带队。金特在广州待了快二十年,一直住在城中村。起初沟通时,他提到很多人对城市底层的人状态不了解,更多是想象,而非置身其中:“很多人无法体会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只能靠体力劳动的城市生活是怎样的。在中心城市里,很多便利是建立在庞大的看不见身影的人群之上。”在大概十年前,他把在广州城中村生活的经验和感受写成了一本小说,名叫《西伯利亚》。
去年9月26号和27号,金特带我们重走了他住过的四个城中村:坑口、鹅掌坦、棠下、新凤凰。事实上,这也是他离开后第一次回来,而这些城中村旧地已经大变样了。所以在漫游的时候,金特也经常恍惚:“这里刚刚是不是走过了?”“诶我们怎么又从这里出来了?”和他记忆吻合的,就只是还留在那里的人,比如他经常去吃的那家快餐店老板、比如一直守在房子里的老奶奶。
“一下车,金特就带我们在新凤凰里一路穿梭,和在棠下村时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他判若两人。我有感觉,对于新凤凰,他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要重返,他有确定的话要说。
所以这个房子可以说是我文学上的一个起点。在这里,你有了第一个成熟的文本《大峡谷》,你会觉得这是你的第一块基石,而在这之前是长期的摸索: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怎么写,看书也看不进去。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日子,直到现在我还记忆深刻,那黑暗的五年,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里面爬了出来。”(金特)
“普通人被利用完了,失去了价值之后,好像就把自己放弃了。但我觉得真正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真正的人是有矛盾有挣扎的。你不让他们说话,那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创作方向,所以我的《西伯利亚》里大部分人都是自己说话。虽然这个文本非常不成熟,有很多刻意的地方,但是每个人物都得自己说,自己是谁。我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也不能说是我对底层人有多了解,好像很多文艺作品都没有看到这一面:他们不出现在历史记载里。要让他们自己说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无论是文学还是社会认知上,知道自己是谁的这种努力,我认为每一个人都需要有。”(金特)
流浪歌手沈云起:我有二十多年的街头经验
第六场漫游行动:《天亮就出发》
“兔子哥”沈云起是一名流浪歌手,也是我的吉他老师:他常驻东山口地下通道演唱,同时在马路后面有一个教乐器的空间。兔子哥是真正行走、穿梭在街头的人:他在城市空间中的行动非常具有策略性:哪个区域,什么时间段,哪些人群,什么位置和距离最适合演唱和随时移动。
兔子哥说:“我唱了20多年,有20多年的街头经验嘛。”
起初邀请兔子哥参展的时候,他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他觉得没什么人想听自己讲话——“你知道我不怎么会表达的。到时候很尴尬的。”“你在教吉他的时候给我讲的那些就讲得很好啊。你不用刻意变一副样子。做你自己就好。我们想走走你走过的路,了解你眼里的城市。”
去年10月底,沈云起带我们走了广州火车站、沙面(兔子哥来广州到的第一个地方),再坐船到芳村(流浪歌手聚集地),最后回到兔子哥驻扎的东山口地下通道。当天是早上6点半就开始漫游了。参与者多数是年青人,一般不会在那个点起床,但为了漫游,也难得早起了一次。兔子哥说:“天亮前的城市,也有很多事情在发生、在运转的。你们可以观察下这个点什么人出现在街上。”
在整个漫游过程中,我们遭遇了多次呵斥和“禁止入内”的拒绝。路上最显眼的是大片的蓝色围挡:“这条街死了。”龚翼说。
路上唯一有生命力的是兔子哥的音乐,他随身带着吉他和口琴,走到有感觉的地方就开始演奏。火车站、公园、马路边、桥上或船上,城市里的任一空间都可以成为他的舞台。
“这么说吧。放在广州来说,在珠江新城演唱是最好的。尤其在连接商场的那些位置。但是呢,如果完全在街头的话,如果遇到封控啊,遇到刮风下雨,就没有钱,很难生活。”
封控时期,以个体为单位的接力行动
第七场漫游行动:《接力排练》
按计划,去年的11月中旬广州部分的漫游就应该结束了。接着就是去外地开展新的漫游。但当时的情况是:我身处海珠封控区内,不要说去外地,连家对面的马路都过不去。“行落街,漫游去”项目延期是肯定的了,但延到什么时候、下一场漫游什么时候可以做,这些都无法确定。当下,集体行动受限,“漫游”显得痴心妄想和不合时宜。
大街已经不是以前的大街了。但此时此城,漫游变得愈发急迫,也亟需每个人自发的行动:我们置身同一个城市现场,面对着同一片不知何时建起何时拆下的围墙。
左右滑动观看:1.去年11月海珠封控期间,城市和街道的样子 2.封控时的散步记录 3.水马和铁皮形成了新的城市边界(图片©一旧云剧场、©龚翼)
因此,当知道有人参与了漫游行动后,就自发和朋友一起发起了新的漫游行动时,我能感受到一种共同行动的雀跃!尽管大家都清楚一个漫游项目很难带来什么改变,但如果可以激发一星半点的火花,那确实是一件让人感受到鼓舞的事情。
“行落街,漫游去”从2022年1月开始构思,到4月正式启动,6月发布展览预告。原计划是7月到8月在广州行动,开展主题和形式各异的漫游。9月就离开广州,去其他城市做新的漫游。相当于以广州作为一个试验场,尝试各种漫游的方式和路径,接着去外地进行检验和并开展新的行动。
上图标记了去年7月到11月广州七场漫游的行动轨迹,但这些只是分散的点和线,重要的其实是怎么把不同的人、不同的实践串联起来,让大家彼此看见、了解各自的实践方法,促成双向的交流和互动。
共同面对当下处境:跟住去边度?
扉美术馆2021年艺术计划主题:跟住去边度?
“行落街,漫游去”离开了美术馆,转而去到城市现场开展行动。但没想到,四处漫游了一圈回来,就接二连三看到美术馆面临停摆甚至关闭的消息——走着走着,走进了民营美术馆的生存困境中。扉美术馆去年年底开始也暂时闭了馆,尽管是出于空间调整需要,也就是说之后扉美术馆会在新的场地继续,有新的开始,但同样需要应对运营和管理的困境。
——跟住去边度?
这是一句粤语,意为“接下来去哪里?”这也是我在2021年4月发起的艺术计划的主题。当时,葛宇路个展“搞搞震,冇帮衬”结束不久,扉美术馆将策展权让渡给了美术馆同事——那是我的角色第一次发生变化:由策展助理转变成策展人,拥有完整而充分的自由度:可以主导展览内容和方式,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灵活调整时间安排和节奏。
于是,在“跟住去边度”的主题下,我策划了“去你的美术馆”和“这就是剧场?”两个展览项目:前者是邀请公众从自身专业背景和日常经验出发,对艺术及美术馆生产展示机制进行重新定义和想象——“去你的美术馆”的参展人来自各行各业:顺风车司机、建筑系学生、模特、社区工作者、体育设施搭建工人、销售行业从业者、广州本地乐队、艺术工作者、新媒体编辑和运营等等;后者是将从事当代艺术和剧场实践的的不同创作者以“展览+演出”的形式聚拢在一起,并尝试突破美术馆常规空间,进入各缝隙空间进行呈现。
当时,“跟住去边度”指向的问题是针对美术馆系统内部的:美术馆在连接外部时强调自由和开放,但其内部却日趋保守和封闭——能否对以知名艺术家和专业策展人为中心的美术馆展示机制范式进行一次打破?这是“去你的美术馆”希望实践和探讨的。
——没有了美术馆,艺术会减少或消失吗?我们如何吸取过去种种实践经验和教训?又如何在这一处境下探索新的合作方式,并构建起新的行动网络?
事实上,很多自组织艺术团体、独立空间和创作者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行动,并在持续的实践中更新自身的行动方法,比如44剧场、刺纸、夹山改梁、高压俱乐部、社区实验室、复印info、废船、穿山甲、浦口工厂、diyloveclub拿爱去做俱乐部及diywiki等等等等,还有很多的名字未能一一列举。在有限的资金下,依然做出了有力量的艺术作品、展览项目和各类实践。
在此我也想分享一下自身的经历作为例子:我没有学过策展,也非艺术专业背景,但对艺术及其可能性有很大的好奇和想象,它驱使我去接触不同的知识和实践:毕业来广州后先是泡在时代美术馆、录像局和博尔赫斯书店里,接着进入扉美术馆工作,工作时观察和学习策展人和艺术家如何创作和开展实践,再到后面机缘巧合参加了“游动论”,接触到不同的艺术组织和团体,视野一下变得开阔许多,也受到很多启发和鼓舞;再后来,我开始自己策划展览和发起项目,邀请更多来自不同身份背景的人参与进来。
其实,扉美术馆过去两年的展览项目也是在资金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开展和完成的,占绝大部分的是支付给参展人的艺术家费和材料费,但在展厅空间的改造和布置方面,我们的做法是“物尽其用”:将美术馆仓库的所有物料和设备进行清点后,根据每次展览的需求来进行调配,并用“低成本+手工制作”的方式来改造以往展览中废弃的材料和物件;如果有购买新物料的需求,也会考虑材料本身是否可以循环使用。这两年的实践证明了,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美术馆仍然可以用新的、更轻便的方式来开展展览项目。
因此,对于我来说,从进入美术馆体制,到对其进行批判,到以灵活的工作方式穿梭其中、以此为平台促成更公共和平等的对话和连结,到亲身见证依赖房地产造血的美术馆体制日渐式微,再到离开美术馆这一系统……一次次的打开,也是一次又一次对于不同方法论的实践和检验。
或许,寒冬也预示着另一种艺术形态或生产模式的萌发——准确来说,是让其更广泛地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种种实践证明,行动本身并不需要依赖一个美术馆空间或体系,重要的是如何让自身成为一名行动者,在持续的日常实践中遇见更多的同伴,相互切磋,互帮互助,从而形成良性的、可持续的交流和合作机制,并在共同的努力中建立起一个更灵活也更具韧性的行动网络。
感谢艺术家和前前同事葛宇路,虽然上一年的回顾就已经感谢过,不过事实就是如果没有葛宇路来扉美术馆搞搞震,我就不会有那三段艺术带来的美好假期,也不会有这两年这三个独立策展的项目,希望“搞搞震”精神可以在不同的人身上继续发扬光大;
感谢“行落街,漫游去”的所有参展人,无论是已顺利在广州完成漫游行动的阿康、沈云起、金特、潘赫、一旧云剧场、张典凌@二高表演和44剧场,还是因漫游项目中断导致无法按原计划开展漫游行动的阿科x何子、蔡俏凌、废船、拿爱去做俱乐部diyloveclub、小武、辛恒和子杰,但相信之后我们会以新的方式继续行动;也要感谢李巨川老师,愿意花时间和我交流对城市空间和漫游的看法,李老师的项目和作品以及持续的行动始终激励着我,而且他喜欢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会来废船看我们的展览和演出,这很可爱也很难得;
感谢在项目不同阶段一起工作的美术馆同事和志愿者们:包括共同经历了项目筹备前期的迷茫和焦虑的黄逸伦和方欣,以及制作“扉行社”宣传视频的飞机、设计“行落街,漫游去”主海报、各漫游主题的传单以及漫游系列gif图的林子轩、设计每期漫游小报和漫游轨迹地图的何俏、对漫游资料(包括视频、图片和文字)进行对应的剪辑和整理的胡梦莹和刘佩、一个人画了一整面“扉行社”海报墙的卢昂,以及协力布置“扉行社”和协助漫游行动的郭湘钰、郑淼鑫、陈佳倪、曹睿昕、陈思言、陈思羽、李艳菲和陈楚莜,以及从漫游参与者到每场分享会的热心协作者的龚翼、冰箱和麦钧豪;他们是更年轻的一代,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来寻求突破、与更多的人建立交流;
最后感谢每一位亲身参与到漫游行动或漫游分享会的观众,其实“观众”这个词并不准确——或许换成“行动者”会恰当一些?我们都是行动者:互为主体,平等地交换经验,相互鼓舞。当然也会有质疑和批评的声音,但这才是正常的。有些问题被抛了出来,可以解决的就解决,难以解决的或许也没人可以提供明确的答案,但至少我们都怀抱着同样的怀疑,继续摸索,保持反思,并开始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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