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有几口人？ | 跨文化交际误解是如何产生的？

一般来说，初级对外汉语教学，在打完招呼、问完名字之后，就该教“你家有几口人”了。其实这也是传统的中国人之间打招呼的常用语之一。但是随着家庭结构的不断演化，过去三世同堂、四世同堂的家庭已基本上不存在。等到自己成为汉语老师之后，计划生育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举目四望，户户都是三口之家，一度让人失去了再问“你家有几口人”的欲望。好在对世界上的很多其他国家来说，这个句子应该仍然有效，所以不少教材都坚持这么问下去，老师也坚持这么教下去。

然而，这么多年来，这句日常用语遇到的麻烦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数不胜数。《新实用汉语课本》中有一课，就很可能来自编者的教学实践。里边提到一位外国学生在数家庭成员时，把家里的小狗也数进去了。因为对她来说，这只小狗就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啊。

实际上，我自己这些年在教“你家有几口人”这一课的过程中也遭遇过种种困难与尴尬。话说最早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瑞典人比尔。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回答“你家有几口人”这个问题时，居然用英语说这个问题太复杂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好先让其他同学先回答，下课后我俩用英语沟通了一下。这一聊不要紧，我完全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谈话大概是这样展开的：

比尔

我家现在一口人，现在住在语言学院宿舍。

鹿老师 

我知道。那是你的宿舍，不是家。你在瑞典的家呢？

比尔

18岁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已经有好几年了，我自己租房子住。

鹿老师 

你搬出来之前呢？

比尔

18岁以前，我和妈妈住在一起。

鹿老师 

你有兄弟姐妹吗？

比尔

我很小的时候，两个姐姐就搬出去住了。她们比我大很多，现在都结婚了，孩子都好大了。我爸和我妈很早就离婚了。

鹿老师 

那按照中国的传统，你家现在应该是两口人。

比尔

我早就搬出去自己住了。那你说我是家里人，可是我姐姐结婚了就不是家里人了？

鹿老师 

对，主要看结没结婚。

比尔

可是我妈妈现在有一个同居男朋友，他是不是我家里人？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结婚，但是他现在天天住在我妈妈家里啊。法律上也说他是我妈妈的partner。

鹿老师 

呃，那，可能也算吧。

我觉得聊不下去了……

另外一次是一个法国男生大卫，也很较真（其实上课问这个问题，老师压根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好不好！）他表示因为他的父母都有比较复杂的婚史，不知道他应该说他有几个兄弟姐妹，所以要跟我深度探讨。

我们中国人之所以千百年来保留着问“你家有几口人”的传统，可能还是因为中国的离婚率一直比较低，古代可以低到忽略不计，现代又常常是离婚后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我从小在观念非常保守的小村子长大，脑子里也常常缺少这根弦儿。记得小时候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场景：年幼的我在村里大路上往奶奶家走，路边突然冲过去一群群的大婶大娘们，大家呼朋引伴、欢乐异常地向前冲。有的一边跑还一边喊上路边的姐妹们，大喊着“快去公社（这个词儿真暴露年龄啊！），公社大院里有个女人，闹着要打离婚呐！”那场面，简直比去动物园看熊猫还起劲儿！

闲话少叙，这个法国学生大卫，跟我聊天的内容大概如下：

大卫

我父母离婚了，她们都再婚了。我小时候经常两头跑。我的妈妈有四个孩子，其中有两个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孩子。我的爸爸也有四个孩子，可是有的孩子是我爸爸的太太以前的老公的孩子……

鹿老师 

啊……对不起……我已经不知道你家有几口人了……

大卫

对啊，我的兄弟姐妹有的跟我一个姓，有的跟我的继父一个姓，有的是我爸爸的太太以前的老公的姓，有的是我的half brother，有的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觉得跟他们也挺亲的，因为常常一起过节。

鹿老师 

你们的家庭也挺复杂的。

大卫

没什么，这样的家庭很多。我倒是常常想, 像你们古代中国那样，一个爸爸娶了几个老婆，都是现任老婆，孩子们怎么叫，那不是更复杂吗？

鹿老师 

……

面对这样一段宛如奥数应用题的对话，俺的内心是崩溃的……

的确，在现代社会中，“家庭”这个千百年来比较稳定的社会组织，正在经历着巨变。从电视剧《唐顿庄园》，我们就可以发现，即使在西方发达国家比如英国，仅仅100年前，未婚性关系、未婚先孕、同性恋这些都还是确定无疑的丑闻。这一百年来人们经历了什么？如今这都不是事儿，好吗？即使是历史悠久的婚姻关系，也已经显示出土崩瓦解的迹象。少女妈妈、同性婚姻、单亲家庭、再婚家庭、同居家庭、丁克家庭……家庭的结构早已多元化，甚至有人预言不婚主义和智能机器人伴侣时代正在到来。

如今再谈“你家有几口人”果然不再简单。就我个人的经历来说, 记得20年前刚刚上讲台，曾经有一个课本中有这样一道“用括号里的词语完成句子”的题目：

我二姨怀孕了，_________________（照例）

当时一个美国学生的答案是：我二姨怀孕了，照例要结婚。当时单纯的我居然脱口而出说“不对，不对，已经怀孕了！”学生也很意外地说：“对啊，对啊，所以要结婚啊！”

这2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婚恋观念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现在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啦！现在我不再惊讶一个男生说“我老公”，也很淡定地听学生告诉我“我妈妈要结婚，我请假回国了！”

但问题是可能学生走到外边大街上还是有中国人朝他们扔过来三板斧：“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国人？你家有几口人？”他们就得一遍遍地回答这些问题。

所以汉语教学的初级阶段，文化冲突问题就很严重了。 因为我们的拉家常、套近乎的话题，对一些西方人来说，其实还挺难回答的，并且也不太想回答。曾经就有一个北师大的留学生，因为不胜其扰，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买了一件白T恤，在上面写了一篇小作文：“我叫×××。我是美国人。我今年20岁。我在北师大学习汉语。我家有五口人。我还没结婚。再见！”

  作者简介  

吕玉兰，首都师范大学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从事对外汉语教学事业二十余年。目前外派在英国伦敦大学金史密斯舞蹈与表演孔子学院担任汉语教师。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汉文帝”

文字编辑 | 吴晓静

美术编辑 | 张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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