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证、卷宗丢失，廊坊灭门案「主凶」喊冤20年
引言
因为一桩26年前的陈年旧案，两名当事人就此蒙冤。
从2001年原伟东、汤凤武被抓至今，已有整整20年的时间。当事人和家属一直在艰苦地抗争着。
当年的河北廊坊灭门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又为什么会说，原伟东和汤凤武是蒙冤的？
在「刑辩律师华山论剑」的第四期研讨会中，案件的辩护人之一，赵军律师分享了如今廊坊灭门案的进展，也讲述了其中的诸多疑点。当事人申冤太久太久，正在焦急地等待平反，这一案件需要社会更多的关注。
以下是「刑辩律师华山论剑」第四期文字整理的第二部分，首发于「知鸦书舍」，欢迎各位的持续关注。
赵军：原伟东、汤凤武这个案子是我和李仲伟律师一起代理辩护的，这个案子姚文乾律师、李对龙律师也参与了其他工作。这是26年前的一个陈年旧案，发生在1995年，这个案子很血腥，也很匪夷所思。我先介绍一下这个案子的基本情况。
图片来源：液态青年
1995年11月29号，晚上7:00左右，在河北省霸州市胜芳镇，发了一起重大的灭门案件。一家4口人，有3口当时被杀掉了，有一个被害人幸存下来了，被杀的三个人，是这家的男主人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15岁，一个9岁，幸存下来的是女主人张金萍。
现在呈现出来的客观事实是，当天晚上的现场勘查的笔录的记载。
当天晚上7:35，被害人的邻居王仁生，到胜芳分局去报警；8:20胜芳分局把警情上报给了廊坊市公安局的指挥中心。9:40市局和分局的领导、刑侦、技侦的人员全部赶赴现场。10:00开始进行现场勘察和尸体解剖，当晚11:50全部勘察结束。
现场勘查的照片拍得非常清晰，男主人杨长林，手脚被反捆，脸朝下，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经过鉴定，杨长林的死因是钝器击打头部，导致颅脑损伤死亡。
第二个被害人杨雪松，是杨长林的大儿子，双手和双臂被反绑，脚没有被绑，倒在血泊之中，鉴定死因是异物堵塞呼吸道，造成机械窒息死亡，他的嘴里边是被塞进了一条内裤。
第三个被害人是杨长林的小儿子杨山，当年9岁，现场他头朝下趴在地上，头下边有大量血迹，鉴定死因是锐钝器击打头部，导致颅脑损伤死亡。
同时除了这三个被害人之外，这一家院子里有一条狗被打死了，狗头下边也有血迹。
除了这些人和被打死的狗之外，在现场还遗留有其他的物证。在被害人家的锅台上有一把菜刀，刀把上有血迹，靠着锅台有一把洋镐，洋镐的把上和头上也有血迹。靠近被害人杨长林北侧的地上有一块黄色的石英手表，这个手表据幸存的被害人张金萍反映不是她们家的，在被害人家的炕沿上、门框上、墙壁上，有血迹、残缺的掌纹、地面上有擦蹭的痕迹。在他们家屋外的窗台上，有一块骨头，骨头上面绑着塑料袋，塑料袋里面有白色的粉末。
图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在当天晚上的现场勘验报告当中，对案情有一段描述，这个描述应该是幸存的被害人张金萍对案情的陈述，这是迄今为止我们能见到的离案发时间最近的一个陈述。
张金萍是这个案子至关重要的一个关键人物，因为她是除了真凶以外，唯一的事件的亲历者，也是可能的一个目击证人。当然，这里说她是可能的目击证人，是因为在勘验报告里面，她有这样一段记载。
张金萍说，她当天晚上7:00左右回家，当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被人拉了进去，这个人对她讲，让你把狗打死你不打，今天我们连狗带人一起杀。跟她讲完这一句话之后就把她给打昏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已经死亡，院门被反锁，她出不去，所以就爬上墙头，喊她后面的邻居帮忙报案，所以她的邻居就在7:35去胜芳分局报了案。从这一段描述可以明显地发现，张金萍进屋之后就被打昏了，她没有目击到丈夫和两个儿子是怎么被杀掉的。
这里还有一个背景需要交代一下，作案人为什么要跟她讲，说让你把狗打死你不打，今天我们连狗带人一起杀。
因为被害人讲，在案发之前四五天，有一天晚上大概七八点钟，她们听到狗叫，然后就到院子里去，发现有人给他们家投毒，要把这个狗给药死，他们出去之后发现有两个人，往北边走了。她们没有去追，回来就给狗喂醋，狗没有被药死。
然后隔了一天之后，又是晚上7点多钟，有人给她们家投了一封信，这个信的内容大意是，让她们主动把狗杀掉，如果不杀的话，我就要你一家一年不得好过，他们也没有去杀狗。
到了第二天中午，又有人投了一封内容差不多的信，就是让她们杀狗，她们也没有杀。第二封信投完之后，第二天晚上，就发生了这一起血案，这一家人就真的跟这个信上说的一样，遭到了灭门。当然，信上没有说这么严重，但是威胁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这两封信后来也被公安提取了。
那么案发的时间是1995年，但是我们这两个嫌疑人原伟东、汤凤武被抓的时间是在6年之后，也就是2001年。
图片来源：财新网
2001年被抓的原因也不是因为1995年的这个案子，而是在2001年，在胜芳当地又发生了一起灭门案，又有一家三口被灭门，在办第二起灭门案的时候，就抓了一拨人，这些人里边他们定的第一被告是原伟东，同时说他也干了1995年这个灭门案，然后对原伟东刑讯逼供，原伟东承受不住酷刑，又随意交代说1995年这个案子还有一个人叫汤凤武的也参与了，然后公安就把汤凤武也给抓了。
但是2001年第二起灭门案，审了将近10年，所有的被告人都被宣告无罪了。反而是比第二个案子更离奇的第一起案子，现在不能平反。
发生在1995年的这起案子，判决生效的时间是2011年，判决之后，当事人和律师坚决申诉。2013年最高院就指令河北高院再审了，从最高院指令再审的这个决定和时间点就可以发现，当年这个案子办的有多荒唐，问题有多严重。我们办的这么多申诉再审的案子，即使是杀人的大案，轻易是很难启动再审的，尤其是最高院指令再审，最高院指令再审的态度本身就很能够说明问题。
最高院指令再审的时间是2013年，然后一审就审了7年，这7年就从2013年审到了2020年7月，再审河北廊坊中院重新作出了一审判决，判决的结果跟原来一模一样，原伟东、汤凤武又被判处了死缓，最高院的态度在廊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目前案件还在再审的二审之中，这是这个案件的大概情况。
我讲一下这个案子里边存在的几个问题。
第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是，这个案子发生之后，我前面讲到，公安从现场提取到了很多物证，两封信，包括药狗的骨头、杀人的菜刀，洋镐、残缺的掌纹这些东西都提取到了，但是后来公安说物证都找不到了。那么，你没有物证，怎么破案？破案的东西都没有了，你靠什么指控人家是杀人凶手？你完全靠言词证据，那是靠不住的，人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你信哪个？
这是第一个问题，严格来说，你把最关键的物证都搞丢了，那么，就应该直接宣告嫌疑人无罪。因为你已经丧失了破案的最优条件。
图片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第二个问题是，在正常的情况下，1995年案发之后，公安针对这么大的灭门血案，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他一定会去做侦查工作，那么侦查工作一定有侦查取证的逻辑，即使没有查到真凶，你做了哪些工作？怀疑了哪些人？排除了哪些人？一定会形成卷宗笔录，但是这些材料我们现在也看不到了，公安出具的说明也是说卷宗丢了。
公安的说法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这么重要的案件，涉及到几条人命，一晚上惨遭杀戮，卷宗说丢就丢了？丢了也不需要任何人负责？这样一个工作说明，我们能信么？卷宗究竟是丢了，还是隐匿了，我们不得而知。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是2001年第二起灭门案发生之后，把原伟东他们抓捕之后做的这些笔录，在此之前找过谁，做过什么笔录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相信2001年之前公安一定找张金萍做过笔录，但是我们看不到。
2001年之后又重新找张金萍做了笔录。张金萍在2001年之前做的笔录，和2001年之后重新做的笔录，会不会存在巨大差异，这始终是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公安有可能为了消除这种差异，只提供2001年之后的笔录。
第三个问题是这个案子没有任何物证能够锁定真凶，而能够跟原伟东、汤凤武产生联系，能够指控原伟东、汤凤武的就是被害人张金萍的陈述，但是她的陈述又是前后矛盾的。
这个矛盾就是她在1995年案发之后的勘察笔录里说，当天晚上她一进屋就被打昏了，起来之后发现丈夫儿子都死了。但是到2001年，她又说当时她看到了杀人的全过程，而她所讲的杀人的全过程又极其不符合一个正常人的生理和心理反应。她讲当时她趴在地上，眯着眼装死，眯着眼看到了她儿子和丈夫是怎么被打死的，这完全不符合一个正常人的心理反映，有谁能看着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打死，竟然能憋住气不吭声装死，还要装的完全不被杀人的人发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想起来完全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我非常同情本案的被害人张金萍，人生的痛苦莫大于和睦的一家人一晚上被杀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但同情归同情，同情不代表可以随意把杀人凶手的帽子戴在无辜者头上，让无辜的人给死难的人殉难。
还有一个问题是，张金萍对原伟东、汤凤武进行了辨认，因为她1995年讲一进屋就被打昏了，应当没有看到作案的过程，也就是说她没有看到嫌疑人长什么样，这是缺乏辨认条件的。
第二，即使说她看到了嫌疑人长什么样，那么，在进行辨认之前，公安找她做了一次笔录，笔录记载，问她现在让你去辨认，你能不能认得出来凶手，她讲时间太长了，可能记不好了。但是辨认完之后又找她做的笔录却记载，这两个人化成灰我也认识。她辨认前后的陈述完全是截然相反、矛盾丛生的。
第三，原伟东、汤凤武在被辨认之前，张金萍实际已经见过他们。一是他们从东北被抓到廊坊的时候，当地电视台去拍摄他们被押到廊坊的画面，在电视上滚动播放，把他们描述成职业杀手。在当地的电视台连续播了好几天，张金萍应该也会看到。被害人一般比较相信公安，公安说是真凶，被害人当然会先入为主的认为那两个人就是真凶。
张金萍去辨认的时候，这两个是死刑犯的形象，给他们剃了个光头，砸着死刑犯的脚镣，跟其他被辨认的对象在外貌上差异很大，辨认的指向性非常明确。
还有一点，被害人张金萍在1995案发后，她实际上也进行过辨认，当时辨认有一个叫赵庄子的人是真凶，后来证明这个真凶是她认错了，赵庄子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不是他干的，也就是说张金萍之前就辨认错过。
第四个问题，一家人莫名其妙被杀，原因至今成谜，从起诉书到判决书，对这个问题完全是回避的。在审讯的时候，嫌疑人对杀人的动机和起因，今天这样讲，明天那样讲，根本没有办法确认他为什么要去杀人，杀人的原因解释不清，判决书没法自圆其说，干脆就不解释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只能是越描越黑。
第五个问题是刑讯逼供，这是所有冤案里面普遍存在的问题，这个案子跟其他的案子同样存在这个问题。
这几个被抓的人，是因为2001年的灭门案被抓、被审讯的，2001年的灭门案宣告无罪了，主要原因是因为刑讯逼供。而审讯的时候，前后两起灭门案是在一份笔录里同时讯问的，不可能说2001年的灭门案是刑讯逼供，1995年的灭门案是合法讯问。汤凤武虽然没有被指控参与2001年灭门案，但他是和2001年灭门案这些人一起被抓一起被审讯的，2001年灭门案所有被抓的人都被刑讯了，他不可能独善其身不被刑讯逼供。
图片来源：前街一号
还有一点，当时刑讯逼供比较严重，刑讯逼供打死人的事情也有。当时跟原伟东和汤凤武同期被抓被关的一个人叫刘赐喆， 2001年11月25号被抓进去，11月30号就死在了刑警队，死了之后他的家属去拍了他的照片，当时也有尸检报告，里面非常详细的记载了身上的伤情，是不是刑讯逼供致死完全可以找法医进行复查。刘赐喆如果是被刑讯逼供致死，同时期办案的人，很可能是同一拨人，是同一个刑警队办的，同样的办案方式也会出现在原伟东、汤凤武案中，这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证明刑讯逼供的存在。
目前这个案子发回重审之后，一审判完了，二审还没有开庭，请大家多关注一下这个案子，原伟东、汤凤武从2001年被抓到现在已经整20年了，当事人和家属坚持抗争了20年，从黑发到白发，我们希望河北高院能真正重视他们的冤情，让他们早日平反，这一天他们等的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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