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现在·未来 | 李虎:中国的城市“膨胀”了吗?
序:此采访为未来回声(Echoes for the Future)展览的一部分,未来回声是以建筑师采访视频为主要内容的展览。2008年,建筑师车飞和国际策展人姚京共同发起“建筑话语中的北京奥运”主题的访谈,2018年,我们回访了相同的九位建筑师,融合媒体、研究和教育三个领域,以此来阐明建构环境与未来图景之间的思考。第一期,走进OPEN 建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李虎的“过去,现在,未来”。
过去
ADCNews:2008年中国成功举办了奥运会,给中国建筑师带来很多改变。现在十年过去了,您觉得,当代的中国建筑界思想相比下有什么变化吗?或者更具体的说,北京的建筑有没有什么变化?
李虎:早在2001年,当奥委会宣布2008年奥运会举办权的时候,奥运会就对中国产生了影响。那时我刚开始在国内进行建筑实践。我在一种特别乐观的场景里,充满信心,每天都期待更好的事情,所以我觉得那可以称为一段黄金时期。只要敢冒险,就可以搭上时代的顺风车。
2008年之后,设计行业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在全球化背景及金融危机的影响下,建筑和全球的政治经济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这种乐观不知不觉地淡化了,从乐观变得保守。对于建筑来说,那种建筑上的冒险精神似乎消失了。
奥运会之后有一个现象:建筑从一种节俭的精神转向挥霍。这可能也是之前乐观的状态产生的副作用,建筑风格变得奢华,变得膨胀。这种膨胀导致资源的挥霍浪费,给生态与土地资源带来一些灾难性的后果。人们一边膨胀,一边保守,这种社会氛围与实践环境的变化对建筑产生很大的影响。
HEX-SYS 六边体系 ©张超
现在
ADCNews:十年前的采访中,您曾经说,未来城市将会是一个更加开放的城市,如今来看,有没有言中?您如何评价当今的城市?
李虎:我十年前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当时的环境有多么乐观。现在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可以看到一些好的现象,也可以看到一些不好的变化。从城市的开放性来讲,十年前我期待的并没有真正实现,比如说公共建筑的开放性。
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OPEN建筑事务所
ADCNews:有一篇很火的文章“北京奥运会的比赛场馆怎么都变成了废墟?”一个城市需要这些大型标志性的建筑,需要一个符号,需要一个文化的象征,但是也很容易造成建筑实用性的缺失,大型建筑逐渐演变为一种政治空间、缺少人性化的空间,您觉得如何平衡这两种关系?建筑会变成一个城市的“产品”吗?
李虎:公共建筑和公共资源的投入需要谨慎,需要论证。这里的公共建筑不仅仅指体育馆,也包含美术馆、剧院等文化设施。这里面有很多建筑的出发点,都是建筑师想通过建造的方式来证实自己,而不是满足真正的需求。
ADCNews:您也做过一个场馆项目“深圳坪山演艺中心”,您如何处理城市精神性和实用性之间的关系?
李虎:做这些场馆本身没有错误,可是我们要去论证,建筑到底应该包含什么样内容(功能),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城市与市民。我十分反对在房地产开发的驱动下,将这些所谓的标志性文化建筑建造在新城或郊区,远离大多数市民生活。“这些建筑可以带动房地产开发,”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使用起来会十分困难。文化建筑应该建造容易到达的地方。人们不可能坐高铁去听一场音乐会,所以说公共建筑的公共性太重要了。我们不应该因为经济的发展蒙蔽自己,膨胀到忘记我们应该朴素地生活,应该合理地去建造。
ADCNews:目前很多国外建筑师到中国建造了很多大型公共建筑,目前就使用状况和社会评价而言,不是很好,尺度过大,设计不符合中国人习惯,您怎么看?
李虎: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要谦逊地向其他地方学习。我举个例子,你有注意过柏林爱乐音乐厅的入口有多低吗?2.4米,门厅进去也就3米高,跳起来就能摸得到,而我们国内音乐厅的入口门厅呢,至少十米以上。谦逊本来是我们国家的传统,膨胀其实恰恰反映了我们的不自信。如果我们没有文化自信,只能靠建筑表达我们的强大,这本身就是个奇怪的现象。我一直觉得我们是一个建筑浪费大国,不仅仅是建造的浪费,还包括后期维护成本的浪费、能源能耗的浪费。如果建筑师使用大理石,那每年的维护费用都是政府来承担。这时建筑师不应该袖手旁观,应该要主动做一些事情,加入足够的功能,让建筑能被使用起来。而不是去做一个庞大的门厅,常年开空调,没有其他用途。巨大的展览馆充满了曲线,没有办法展出任何展品,过几年觉得过时了,装修改造,拆掉重来,这是巨大的浪费。
深圳坪山演艺中心门厅 ©OPEN建筑事务所
深圳坪山演艺中心的任务书很简单,只要求我们做一个剧院,但我们做出了挑战。第一,我们将建筑高度降低,只有24米,使之成为一个多层而不是高层。第二,我们在总面积和总预算限定内加入了非常多的功能。一些可以通过商业运营盈利功能,建筑可以自给自足,不用靠政府补贴。第三,我们关注投入使用后的状态。建筑的生命是否精彩,这才是核心问题。
ADCNews:大型建筑在表达合理性的同时,还需要体现地域性。您作为中国建筑师,如何看待“身份认同”?
李虎:如果你认真对待每一个任务,包括思考城市气候、自然环境和城市环境、与土地的关系、与邻居的关系、预算、建造能力、业主的需求、对未来的想象、中国特殊的生活方式、当今的社会状态…把这些事物都结合在一起,建筑就是独特的——它就会建立身份认同,它就属于这个地方,属于那个时刻,不可随意安放。
ADCNews:建筑师现在都投入在大量公共建筑设计中,但却很少关注人最基本的人居问题,您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如果让您设计一个住宅区,您会如何进行?
李虎:我们在成都正在做这样一个工作。我更感兴趣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就是人的基本居住尊严问题。当下矛盾十分激烈,尤其是对年轻人。如果年轻人不能有尊严地生活的话,那希望在哪里?这是一个社会问题,需要一种制度设计。但它也是一个设计问题,我们需要保护年轻人,保护栋梁。
比如在红线公园项目中,我们讨论住宅区边界的问题。在House Vision中,讨论极限生活状态问题。在退台方院,讨论集体生活问题。我们着眼于解决当下的问题。目前我们住宅设计十分落后,即使是奢华豪宅,还是无法解决基本问题。无法合理设计厨房与卫生间的尺寸问题。我们过于关注外表,时间都用在这个“皮”上,而内容十分糟糕。
退台方院 ©金波安
ADCNews:您做许多教育类建筑,中小学比较多,有考虑过用建筑空间改善教育问题吗?
李虎:建筑作为一种空间机制可以影响人的行为,可以表达一些情感,可以传达自由的精神。建筑教育的核心是什么?我们总结了目前国内教育中最欠缺的三部分:阅读、体育、艺术。将这三件事放大,强调它的重要性。一切问题都是设计问题,设计可以做很多事情,当把设计变成多于一个简单的服务的时候,有一定主动权的时候,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另外一方面,学校其实只有一半时间在使用,一半时间在闲置,这是巨大的公共资源浪费。目前我们在上海做的两个学校就是通过规划,推动与城市共享的功能。我们将图书馆、体育馆、艺术中心(阅读、体育、艺术)放在校园边缘,与城市共享。既然做了一个公共的投资,为什么不让它发挥更多的作用?为什么不让建筑被百分百使用?一切都是设计问题,需要我们推动改变。
ADCNews:在大学教育中,对中国建筑学教育,存在什么问题,需要做些什么改变?对于学生来说,在求学过程中要解决什么问题?
李虎:我有参加过清华大学建筑学教育。问题都出在教育上,作为建筑师,作为一个人,教育问题不只出在大学,而是出现在更早的教育中。我不是在说教学技巧问题,而是思维问题,建筑师是否拥有自由精神、探索精神、反问精神。这些事情大学来谈已经晚了,技巧问题可以教,思维问题从幼儿园就已经形成了。
在大学中,我们很欠缺的是对历史的教育,这会让人变得肤浅。我们一定要把当下的问题放到一个历史文脉中才能看清楚。大家要去读书,广泛地阅读,不仅仅是看建筑相关书籍,还要做知识的拓展。国内建筑教育与艺术脱节太多,很多最基本的艺术常识都很欠缺。艺术不是美术,不只是画画水彩。另一个脱节的方面就是,教育与实际生活脱节太多,不理解生活。建筑学教育需要改进,现在的学生动手能力很差,做模型时对材料的特性和连接都没有最直接的感觉。我们的孩子上大学就是电脑,无重力,没有空间,电脑里不存在真正的空间。
北京四中房山校区 ©苏圣亮
北京四中房山校区 ©苏圣亮
ADCNews:十年中有没有哪个作品达到理想的状态?成为最满意的作品?
李虎:客观地说,每一个项目都在做努力,永远没有最满意,都尽力去做。这个时代是一个不产生最好的作品时代,只有不断地去修行,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当我们的社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公民社会,也就是一个开放的社会时候,那个时候可能诞生最伟大最完美作品,但是我们还没有,只能不断去推动这个事情。
ADCNews:2008年,您还在斯蒂文·霍尔工作室,十年过去了,您有没有新的感悟,有试图自己做一个总结吗?
李虎:有啊,每年都有变化。我觉得建筑师是社会观察记录者,我们将这个时代反馈到建筑中,借助建筑这个手段去表达。十年中,我一直都在努力寻找更多的自由,在不断地变化。每天都在反思自己,挑战自己,追问自己,甚至否定自己。
清华大学海洋中心 ©Iwan baan
未来
ADCNews:最后一个问题,可以设想下十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期许?
李虎:十年后,我们依旧会像现在这样艰苦的工作。我希望社会变得更加开放一些,有更多机会做公共性、社会性的工作。我们需要做的是每天不断修行,等待那个机会的出现。
ADCNews:关于本次展览的主题“设计的未来”,您有什么想说的?
李虎:一切都是设计,未来只能靠我们设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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