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尚月,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欧亚研究所所长助理、副研究员
来源:“世界知识”微信公众号
8月初,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表示,需在西伯利亚新建三至五个人口30万~50万人的城市,从事科学、工业活动,将其打造成为新经济中心,他甚至提议将首都迁往西伯利亚。俄经济、工业重心和人口中心均位于乌拉尔山以西,整个西伯利亚和远东虽占到全俄面积的四分之三,人口却不足俄总人口的五分之一。为遏制人口外流、促进东部发展,近年来关于向东迁都的讨论始终存在,但绍伊古此番表态显然是俄官方深思熟虑的授意。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迅速回应称提议“很重要”,普京则表示“想法雄心勃勃,应仔细讨论”。尽管与迁都相比,俄高层更倾向于向东疏解首都部分职能,但西伯利亚无疑正重新回归俄罗斯政治精英的视野中。
俄罗斯联邦伊尔库茨克州伊尔库茨克安加拉河
历史上,广义的西伯利亚地区幅员辽阔:西起乌拉尔山脉,东迄太平洋,北临北冰洋,西南抵哈萨克斯坦中北部山地,南与中国、蒙古国和朝鲜等国为邻,面积一千余万平方千米。从狭义上看,西伯利亚指的是俄罗斯西伯利亚联邦区。西伯利亚曾经承载了整个俄国的荣光,持续为国家的扩张与发展“输血”。历史上,俄国以征服西伯利亚倍感自豪;曾对能充盈国库收入的西伯利亚毛皮趋之若鹜;也曾因西伯利亚地下富含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所有元素而亲切称其为“金窖”。二战期间,在西部工业基地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西伯利亚和远东肩负起军事和工业补给的重任,为苏联扭转战场形势和最终取胜做出巨大的贡献和牺牲。二战后,在国家的“指挥棒”下,西伯利亚大开发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安加拉-叶尼塞地区的水电站以及西西伯利亚的油气开采成为苏联社会主义建设的辉煌缩影。自赫鲁晓夫时期到解体,苏联对西伯利亚的投资规模一直占全苏总投资额的30%左右。该地区一度是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基地、重要的矿产资源开采基地、木材加工和国防产品制造中心,苏联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和苏联农业、医学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甚至成为当时的世界科技中心之一。
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后,伴随着苏联经济陷入停滞和减少对西伯利亚的投入,该地区丧失了维持巨大生产规模的能力。自苏联“十五”计划(1976~ 1981年)开始, 西伯利亚经济增速开始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苏联解体后,伴随着全俄经济艰难转轨,这一地区产业结构畸形、基础设施建设滞后和生态环境破坏等问题日益突出。
2021年8月6日,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前右三)视察位于西伯利亚地区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机械制造厂。如果说苏联衰落和解体带来的经济困难不可避免的话,近年来西伯利亚地区发展严重滞后却有着深刻的内因。21世纪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亚太国家的经济腾飞及其对资源能源的热切渴求促使俄罗斯“向东看”,远东因颇具区位优势被联邦中央打造为面向亚太的“桥头堡”。2012年联邦中央成立远东发展部,同年符拉迪沃斯托克成功举办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乌克兰危机后,俄罗斯与西方关系陷入僵局,振兴远东成为俄加速推动战略东移的必然选择。俄政府陆续出台多份远东发展战略,推出超前经济发展区、“远东公顷”和自由港等配套制度,普京也多次出席在俄远东地区举办的东方经济论坛。2019年,远东发展部正式更名为远东和北极发展部,将其辖区延伸至北极地区。
在远东开发的地理范围一再拓展、开发战略不断推出的同时,毗邻远东、拥有厚重的人文积淀和工业基础的西伯利亚却一片沉寂。2010年推出最后一版《2020年前西伯利亚社会经济发展战略》后,俄再也没有出台有关这一战略的监督、落实机制以及更新、修订举措。诞生于2004年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经济论坛比东方经济论坛创建时间早得多,但如今影响力式微。俄著名学者卡拉加诺夫指出,在俄罗斯“向东看”之初,绍伊古曾积极讨论将一些大型国有企业迁往远东和西伯利亚,意图发展乌拉尔以东的整个俄罗斯东部领土。但目前看绝大部分政策都被划定在远东地区,西伯利亚似乎成为远东轰轰烈烈开发之外的“真空”地带。与此同时,西伯利亚也反映了俄罗斯官僚体系的博弈。2014年以前,西伯利亚联邦区一直隶属于俄地区发展部管辖,但随着远东发展部的成立,地区发展部被突然撤销,西伯利亚又被划归俄经济发展部管理。远东发展部和经济发展部向来协调困难:远东发展部和主管该地区的副总理特鲁特涅夫职权范围名义上仅限于远东联邦区,却积极推动着一系列涵盖东西伯利亚的外贝加尔边疆区的计划纲要;经济发展部则一向是俄罗斯经济“向东看”的反对者。西伯利亚陷入了部门之间的权力博弈。在此背景下,西伯利亚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状况日益堪忧。1999~2013年,西伯利亚联邦区的名义地区生产总值增速在八大联邦区中垫底。1995~2015年,该地区人均月工资、人均月货币收入和平均养老金数额与全俄水平相比分别从117.1%、95.7%和106.2%下降到87.1%、77.3%和99.2%。截至2015年,该联邦区的非正常死亡率和犯罪率分别比全俄平均水平高39.8%和24.4%。过去30年从西伯利亚向俄其他地区的人口外流持续增长,2011~2019年达到3.7万人/年,其中70%为适龄劳动人口。而眼下的疫情、经济停滞和频发的极端天气更加剧当地社会的不满情绪。在上届国家杜马选举和近几次地方选举中,西伯利亚多地投票率和对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的支持率数据并不好看。
当前,世界变局深入发展、疫情久拖不决、全球绿色低碳转型和俄西关系长期对立已是大势所趋,俄罗斯的内外战略面临着深刻复杂的调整与变化。尽管迁都西伯利亚并不现实,但这一地区可能将再次肩负起促进俄罗斯战略转向和经济转型的重任。俄罗斯媒体透露,绍伊古指示一批学者加紧制定安加拉-叶尼塞大区发展规划,这一大区包括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边疆区、伊尔库茨克州、图瓦共和国、哈卡西共和国及萨哈(雅库特)共和国,规划于9月提交至总统普京。主要设想包括:成立安加拉-叶尼塞大区公司(负责与国家相关部门、当地机构及投资者互动),由副总理和总统全权代表分别出任公司监事会、董事会主席;发展“西伯利亚大铁路2.0版”,创建至少十个新经济特区以扩大铁路容量;打造类似苏联时期的单一城市,形成具有高科技产业、投资和商业竞争力的配套区域和部门集群。如,建议诺里尔斯克以冶金生产为主,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重点发展原材料深加工业,托木斯克和新西伯利亚则应成为上述城市的人才基地和科学中心。该计划“旨在为增加西伯利亚人口、为其居民生活质量高于全俄平均水平创造条件”。按计划,从2025年起该地区经济增速应保持在6%以上,到2030年人口将从600万增至800万以上。
西伯利亚再开发当然蕴含着联邦中央的多重战略考量:从地缘政治角度看,中美博弈的主战场在亚洲,美国及其盟友加紧实施“印太战略”,中国积极促进“一带一路”国际合作,俄罗斯外交也日益聚焦欧亚大陆和太平洋地区,进一步“向东转”势必需要“激活”西伯利亚腹地。从地缘经济角度看,西方制裁短期内难消,世界经济中心东移趋势明显,俄将更依赖从亚太地区获取资金、技术和市场,挖掘西伯利亚的能源资源和交通运输潜力也是其题中之意。目前,俄正在当地加紧实施超大规模的“东方”石油项目、开发北极航道以及推进“西伯利亚力量-2”天然气管道建设的前期工作。从国内发展角度看,俄今年7月出台的新版《国家安全战略》中已明确传递出俄将专注国内、依靠自身的倾向,开发西伯利亚可能成为俄未来发展的“一张王牌”。在全球经济体向绿色低碳转型的大趋势下,该地区充足的水电资源(占全俄70%,目前仅使用10%~20%),巨大的太阳能、风能等可再生能源潜力,对于俄经济转型、挖掘新增长点和创造就业意义重大。更为重要的是,联邦中央或许真正意识到,远东开发与西伯利亚息息相关。若没有西伯利亚的商品、市场、人力资源、科技实力以及发展高附加值生产潜力的支撑,远东也难以实现跨越式发展。正如卡拉加诺夫所言,“这两个地区不仅在历史上、经济上紧密相连,更在逻辑上不可分割,发展政策必须相关。”当前,大规模的远东和北极开发正持续进行着。9月初,普京在疫情下飞赴远东视察并出席东方经济论坛,远东“百万人口城市”计划呼之欲出,凸显了东部地区及整个亚太对俄罗斯的战略意义。近几年,国家政策的大力倾斜促使远东工业生产增长率持续高于全俄平均水平,但仍未能有效扭转当地出生率下降和人口外流趋势。如今,新一轮远东开发效果尚有待评估观察,振兴西伯利亚的号角似乎已迫不及待地吹响。在安加拉-叶尼塞大区的地区生产总值不足莫斯科的30%、人口外流趋势恶化且基建严重滞后的背景下,俄罗斯的财富能否如科学家罗蒙诺索夫所言——“依赖西伯利亚而增长”,西伯利亚能否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经济跨越式发展,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莫斯科精英层的战略智慧、政治意志和执行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