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淳：韩国新政府难道放弃半岛无核化了吗？

作者：白鹤淳，韩国金大中学术院院长、前世宗研究所所长

摘编：“只关注美国的尹锡悦政府，难道放弃无核化了吗？”， 韩国《PRESSIAN新闻》，2022年9月30日。原文见左下角“阅读原文”

翻译整理：申智善，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

▲ 白鹤淳 

这次采访9月21日在韩国首尔金大中图书馆进行，以下是采访的主要内容。

韩国《PRESSIAN新闻》记者：因中美矛盾和朝鲜“核武力法制化”，随之而来的是美国给韩国提供了一系列延伸遏制扩张的政策等，使朝鲜半岛局势变得更加不稳定。韩国前总统金大中为了朝鲜半岛的和平统一而努力，并且他对国际局势有相当强的洞察力。2000年的《6•15朝韩首脑会谈》后国际形势和朝鲜半岛的情况发生了很多变化，如果金大中总统面对目前的情况，他会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对金大中总统的贡献和文化遗产进行学术性的研究与发展，今年成立“金大中学术院”的契机是什么？

白鹤淳：为继承和发展某个人物的贡献和文化遗产，需要四个领域携手合作，才能产生协同效应，就是研究、教育、会议、展览。这里最基础、最核心的就是研究。只有在真正的研究基础上，教育、会议和展示等才能发挥作用。

目前，韩国已有一些继承和发展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的贡献和文化遗产的团体。如“金大中和平中心”负责国内及国际学术会议，“金大中图书馆”负责收集、分析金大中相关资料，出版了30本的《金大中全集》，还在1-2层进行了常设展览。木浦的“金大中诺贝尔和平奖纪念馆”也在进行平时展览。截至现在为止，“金大中总统的纪念事业”只在会议和展览领域有一些框架。“金大中图书馆”虽然进行了研究，但主要工作是收集资料和分析，“金大中和平中心”曾运营过教育项目，但未能持续很长时间。

因此，有必要正式对韩国前总统金大中的哲学、思想、政治、政策、领导力等进行学术研究，建立以“金大中学”为目标的学术研究机构，并对金大中精神、政策、领导力等贡献和文化遗产进行学习和教育的机构。正是出于这种必要性，此次创立了“金大中学术院（The Academy of Kim Dae-jung Studies）”。2022年6月15日，为迎接《6·15韩朝共同宣言》纪念日，成立了“金大中政治学校（The Kim Dae-jung School of Politics）”，正在进行一些相关教育活动。

2024年1月6日是“金大中总统诞辰100周年纪念日”。100周年纪念不仅有重要的意义，也是通过向后代讲述“金大中精神”并将这个动力延续下去的主要契机。在金大中总统诞辰100周年之际，在对金大中的贡献和文化遗产方面的研究、教育、会议和展示上形成一些框架，意义重大。

虽然韩国有过很多政治领导人，但树立了自己的哲学和思想，跻身于一流思想家行列的政治家只有前总统金大中。国民总统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以自己确立的哲学和思想为基础，制定了所有领域的政策，并在现实世界中完全实现了自己的哲学和思想。金大中以“书生的思维和商人的现实感”走过了半个世纪的政治历程。

说到金大中前总统，大部分的人都记得他的语录。一是“想成为政治家（领导人）的人，应该有书生的思维和商人的现实感”。金大中是一位用以自己的哲学和思想为基础的“书生的问题意识”和解决现实问题的实践能力的“商人的现实感”，解决了共同体的主要问题，确保了“公众利益（common good）”的政治领导人。而连接“书生的问题意识”和“商人的现实感”的机制和方法论是“行动的良心”，其基本精神是实事求是、敬天爱人、事人如天等。

金大中一直强调的另一句话是“相信历史和国民”。他的自传最后一句话是“我到人生的最后始终相信历史和人民”，“相信历史和人民”与“书生的问题意识”和“商人的现实感”相联系。“历史”是古今中外人类积累的智慧和解决它的现实问题（确保共同善）的政策含义（“书生问题意识”）的源泉，“国民”是民主政治中主权的承担者——市民，这是为了解决他们的痛苦，给他们希望，政治领导人应该具有“商人的现实感”，沟通和尊重的共同体的基础。

金大中总是同时强调“历史”和“国民”，并没有改变顺序。他对“历史”智慧的信任（“书生的问题意识”）是首先确立的，因此他没有选择与智慧相反的道路，而是解决了共同体根基“国民”的痛苦（“商人的现实感”），相信并依靠“国民”，战胜了苦难的现实。金大中的哲学和思想以及他的实践，从学术上、系统地进行研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也是今后还要聚集众多学者、专家智慧的过去一件事，但能先创立“金大中学术院”，开始进行学术的平台，感到庆幸。

2022年9月17日，金大中学术院成立大会在金大中图书馆举行

针对朝鲜“核武力法制化”，韩国能以“延伸威慑”来应对？

记者：今年9月初，朝鲜领导人长金正恩宣布，“没有无核化”，并制定了“核武力政策法”。对此，有人认为无核化已经结束，也有人怀疑通过与朝鲜的对话和协商解决问题是否实际上变得渺茫。也有意见还认为，金大中总统所强调的“阳光政策”已经很难再持续下去。

白鹤淳：金大中总统认为在朝核问题上“必须无核化”。在去世之前，他在2005年主张“回到9·19共同声明”。也就是说，韩美两国应该与朝鲜和平共处，朝鲜也实现无核化。但是，朝鲜半岛在2013年春季和2017年下半年经历了两次严重的“核战争威胁”。另外，随着2019年2月朝美首脑河内会谈的失败，朝美关系和韩朝关系变得极其困难。

众所周知，2018年4月“板门店宣言”和6月新加坡朝美首脑会晤开启了朝鲜半岛和平的大转变。但之后，美国在军事、安全及外交领域的既得利益者开始推翻“朝美新加坡首脑共同宣言”。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根据美国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约翰·博尔顿等对朝强硬派的主张，在来到越南河内之前，提前决定“走出会场”，参加了朝美首脑会晤。

2019年2月在朝美首脑河内会晤中，美国前总统特朗普根据计划，将此次“河内朝美首脑会晤”当成了自己获取国内政治利益的“媒体秀（Media Show）”，通过实行“走出会场”的方式使会谈破裂。此后，朝美关系、韩朝关系陷入深深的不信任泥潭，双方关系停滞不前，日益在恶化。

从目前朝鲜的政策来看，朝鲜似乎不再相信美国和韩国。在河内对美国的信任被打破，他们都认为，无论特朗普、拜登、还是美国执政党，美国对朝政策的本质，即对朝鲜的孤立扼杀、先解除武装、推翻制度的政策都不会改变。

对于韩国来讲，朝鲜要求文在寅政府对美国更具自主性，履行“板门店宣言”等各种协议，但对其要求未能得到充分满足感到失望。朝鲜方面认为，韩国无论是进步党，还是保守党，“都未能从美国确保自主性”。因此，朝鲜认为，无论与美国，还是跟韩国进行协商，都无法解决实现和平共处的问题。因此，朝鲜出于确保自己体制安全的考虑，继续提升核武器和导弹能力。现在，出现了“绝不进行无核化，必要时可以进行先用核武器”的姿态。真是令人惋惜的事情。

记者：朝核问题上很难再采取通过外交的解决方式吗？美国和韩国虽然也表明了可以与朝鲜对话的原则及立场，但实际上似乎更集中于遏制。

白鹤淳：韩国一直以来对朝鲜采取的方法是“对话和协商”和“压力和制裁”两面收单，但现在并没有进行对话和协商，只集中于对朝施压和制裁中。美国和中俄之间、俄乌冲突和“新冷战”对决、新冠疫情等使联合国安理会的对朝制裁已经很难有效实现。

剩下的是，通过在军事和安全领域重启韩美联合绝艳和加强美国战略资产的“延伸威慑合作”（美国向韩国提供核保护伞）的开展。但，“威慑战略”基本上已经包括“先用核武器”。

2013年春季韩美联合演习中，美国对朝核战争的威胁公开后，朝美两国公开反复阐明要对对方进行核预防打击（核先发制人攻击）。2017年朝鲜半岛再次经历核战争危机后，特朗普废除了“不首先使用核武器原则（no-first-use principle）”。

与去年5月“文在寅-拜登首脑会谈共同声明”不同，今年5月在“尹锡悦-拜登韩美首脑会谈共同声明”中，韩国表示了要“对朝鲜使用核武器”，朝鲜也对此表示反对，公开将韩国列入核攻击对象，甚至通过了“核武力政策法”。而且，美国向正在进行的韩美联合海上演习派遣了包括核动力航母“里根号（USS Ronald Reagan;CVN-76）”的航母讲习团，显示了美国遵守延伸威慑的承诺。

韩国民众的意愿与现政府的态度相反，在2013年和2017年在朝鲜半岛已经历过核战争危机，核战争的门槛越来越低，真令人堪忧。尤其是，2017年下半年朝鲜连续试射可以打击美国本土的ICBM，并成功进行氢弹试验后，美国曾在“对朝作战计划5027”中使用包括80核武器在内的各种战略及战术武器。2018年1月1日，金正恩在新年贺词中表示，“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个核按钮”，第二天美国总统特朗普也回应，“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个更大的核按钮，而且这个核按钮真的管用”。

《6•15朝韩首脑会谈》：2000年，在平壤举行的首次南北首脑会谈上，金大中（左）总统和金正日国防委员长一起举手致意。

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会放弃安全和经济

记者：目前，俄罗斯也在俄乌冲突中提及到，可能使用核武器，显然全球核战争危机正在升温。朝鲜半岛本来就是很有可能发生冲突的地区，要降低核战争威胁，需要何种对策？

白鹤淳：我们可以考虑一些事情。首先，韩美两国通过战略资产展开以延伸威慑为中心的联合演习，给朝鲜半岛增加了核战争的威胁，因此应积极努力降低核战争威胁。朝核问题上仅靠遏制和制裁是行不通的，必须与朝鲜进行对话和协商。目前，韩美两国政府认为在军事、安全领域只能选择延伸威慑，但战争威胁、核战争威胁却越来越大，所以迫切需要进行更真诚的对话和协商。逻辑上是，现实上也如此。从历史来看，拥核国之间关系良好时，相互之间没有使用核武器的威胁。这就是为什么要与朝鲜进行对话和协商的原因。对话和协商是否现实可行性不应成为行动的标准。在朝鲜半岛，减少核战争威胁是绝对必要的，因此需要进行对话和协商。

第二，围绕朝鲜半岛核战争威胁问题，最根本起因是朝鲜半岛分裂了77年，停战体制持续了69年，导致了“朝鲜半岛问题”的恶化，所以韩国要提高发言权及其自主性。核战争与韩国民众的意愿无关，在违背韩国民众意愿反复出现核战争威胁的情况下，在关系到自己和后代生存和发展的情况下，应该向朝美两国发出自主、独立的声音。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改善韩朝关系或韩美同盟。在朝鲜半岛实现民族和解、和平定居、和平统一的脉络下，将自主性（南北民族合作）和国际性（韩美同盟合作）“解决问题”相结合起来，在半岛降低核战争威胁，解决“朝鲜半岛问题”。

第三，要对中美两国恢复平衡战略。虽然金大中总统说 ：“美国是韩国的同盟，当然是最重要的国家，但不能因此疏远周边国家”。如果韩国单方面放弃地缘政治地位和战略必要性，自然就要要求强国之间达成战略均衡，要表明态度选择一方，那么在韩国外交中，韩国的独立性（自主性、自律性）的水平必然会下降。在原则上，韩美安全合作和中韩通商合作不是替代性，而是互补性的。美国在内的世界上任何国家都不会放弃“安全”和“经济”中的任何一个。为了国民的幸福、福利和国家的正常运行，两者都需要。另外，韩国的中美均衡政策可以为中韩两国在降低因朝美两国冲突而引发的核战争威胁方面发挥有意义的作用，创造空间。

最后，韩国有必要将现在重新构建确认为怀有未来愿景、利益和目标。从长远来看，半岛形势不一定像现在这样持续恶化。将来有一天，在朝鲜半岛，为实现民族和解、构建和平体制、无核化、和平统一等目标而付出的努力将获得动力。将民族和解、建立和平体制、实现朝鲜半岛（朝鲜）无核化、实现和平统一的未来愿景、利益、目标带到现在，将现在重新结构化，而不是单纯而孤立的现在，使现在成为“怀有未来”的现在，让现在成为带着未来梦想和愿景运转的充满活力的现在。因此，要抱着能够实现未来愿景和目标的信念，朝着那个方向努力。这一切直接关系到我们自己和后代的生存以及整个国家的繁荣。

尹锡悦政府通过韩美同盟延伸威慑合作的政策滨海不是以无核化为前提的政策。这是以放弃无核化为基础，在承认朝鲜核武器的同时，为遏制核使用威胁而采取的应对措施。但我们要为后代实现的未来难道不是没有核武器威胁、没有核战争威胁的朝鲜半岛吗？现政府的政策与渴望半岛和解的国民意愿相背离，在朝鲜半岛继续以核战争威胁为主引导国民舆论的政策是并不可取的，更不能把国民对核战争威胁的深刻心理挫折和恐惧，利用于国内政治和外交。

金大中总统去世不久前说：“正确看待历史，看得长远是正确的。”这就意味着，在目前困难的时候，不要害怕挫折，要把未来愿景、利益、目标带到现在，不断地将现在重塑为“面向未来”的现在，从长远的角度看待历史，要拿出勇气。现实越困难，越要努力增强对未来愿景的信心。而且，没有必要因为不能马上完成某件事而太沮丧或放弃。因此，从长远来看，我认为只做我该做的事情，去努力实现终极未来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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