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玥：俄罗斯与土耳其关系开始转冷？

作者：胡光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亚研究所研究实习员

来源：《世界知识》2023年10月1日，第19期

9月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索契举行会谈，就国际和地区热点问题以及双边各领域合作等议题广泛交换了意见。这是自土耳其今年2月经历强震与5月举行大选，俄罗斯7月停止执行黑海粮食外运协议以来，两国元首首次进行线下会晤。

国际舆论高度关注此次会晤，然而双方并未签署任何双边文件，也未就恢复黑海粮食外运协议达成共识。外界猜测，在土耳其与西方不断走近的背景下，俄土关系开始转冷，而埃尔多安对普京的个人影响力也开始下降。

2023年9月4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索契举行会晤。

时而亲近时而交恶

作为两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地缘枢纽大国，俄土关系所承载的地缘政治意义远超普通的地区国家间关系。从地缘利益集团来看，两国并非盟友阵营，但在某些务实合作领域和重大地区国际议程上又表现出“超盟友”关系。近十年来俄土两国分分合合，时而亲近时而交恶，关系可谓跌宕起伏。

政治立场分歧是俄土关系不稳定的根源。几个世纪以来，俄土在地缘利益方面一直是竞争对手，黑海和南高加索地区是双方主要争夺地。在乌克兰危机、叙利亚战争、纳卡冲突等问题上，俄土长期存在根本性分歧甚至对抗。2015年土耳其击落俄罗斯战机事件一度使两国濒临战争边缘，但随着土放低姿态主动求和，两国关系有所回转，至2016年俄助土解除内政危机，两国基本恢复正常交往，迄今仍保持这种动态的地缘竞合关系。在近年来美国及北约对地区事务频频干涉的情形下，俄土时常联手应对域外压力，不断强化政治互信，着力化解地缘分歧，并努力增强关系弹性。而此间，俄土元首的高频互动对两国政治关系保持动态稳定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无论是探索解决叙利亚问题的“阿斯塔纳模式”，还是共同落实黑海粮食外运协议，两国元首功不可没。

但需强调的是，俄土在地缘利益争夺上的矛盾依旧难以调和。尤其自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土耳其屡屡高调反对俄罗斯对乌克兰展开“特别军事行动”，并公开向乌出售军备武器，还支持芬兰、乌克兰等国加入北约，使得俄罗斯大为光火。在地区紧张局势不断升级的情况下，不排除因政治分歧累积而引爆俄土关系的可能。

经济上的共同利益是俄土关系稳定的基础。俄土间能长期有效开展务实合作，根本原因是两国间建立起了牢固的经济合作基础，形成了以能源、旅游交往等为重点的较为稳定且平衡的贸易结构。从贸易结构来看，土耳其对俄油气资源及产品需求很大，在能源主导型双边贸易中对俄逆差明显；但同时，俄罗斯长期进口土机械设备、水果、坚果、纺织品等商品，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贸易不对等。从项目情况来看，俄土基于互利互惠共建重点项目，如“蓝溪”和“土耳其溪”天然气管道、阿库尤核电站，以及目前力推的土耳其国际天然气枢纽等。从产业重点来看，旅游业已成为两国商业关系的核心支柱，对俄土间的经贸往来和人文交流同时具有重要推动作用。

在共同面对美西方威胁和打压的背景下，俄土经贸联系越发紧密，尤其自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双边贸易额持续走高。2021年，俄土双边贸易额达到约330亿美元，同比增长过半。2022年，双边贸易额创新高，达到620亿美元，同比增长86%。2022年，俄成为土最大贸易伙伴，土则跃居俄第二大贸易伙伴。

俄土是盟友吗？

两国政界学界对俄土关系模式早有明确认知：土方将俄视为具有稳定合作基础的重要经济伙伴，俄则将此定义为特定环境下的“战术合作”。俄土两国多数学者认为，俄土关系脆弱但具有可塑性。维持俄土关系平衡，关键在于维持两国间的相互需求。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苏奇科夫认为，对俄而言，土是“伙伴”而非“盟友”。伊斯坦布尔马尔特佩大学教授哈桑·乌纳尔也指出，土耳其尽管是北约成员国，但更重视参与构建多极化世界秩序，寻求加入金砖国家和上合组织，提升在周边地区事务的影响力和参与度。简而言之，俄土两国以共同经济利益为关系纽带，缓和政治军事上的分歧竞争，在特定形势下，外部压力可促使双方搁置矛盾、携手应对地缘风险。也就是说，俄土两国因利益分歧在地缘政治上互为竞争对手，又因域外承压而在双边合作上深度互惠，形成了一种亦敌亦友的互利伙伴关系。

索契会晤释放的信号

从克里姆林宫公开的俄土元首讲话和答问内容来看，此次索契会晤涉及议程很广，除元首一对一会议外，还包括两国多部门间高层对话；涵盖议题也较广泛，从俄土双边合作，到乌克兰危机、黑海粮食外运协议等地区热点问题，双方还探讨了推动国际秩序多极化的合作新方向。不过，双方没有签署任何相关文件，表明此次会晤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一方面，俄土元首会晤本身就是对诸如“俄土交恶”猜测的不攻自破。近段时间来，因土在乌克兰问题上屡屡触及俄方利益底线，俄退出黑海粮食外运协议并对俄土元首会面一事回应消极。索契会晤既释放了两国仍旧保持高度政治互信的信号，也有助于双方在利益攸关问题上明确各自底线、确认弹性空间。

另一方面，俄土元首的表态为双边合作前景圈定了大致方向和立场。一是双边合作仍将聚焦经贸、能源、旅游等传统领域，并继续拓展合作空间。在有关天然气枢纽、核电站建设等方面，两国则以元首引领为基调，确保项目持续推进态势不变。二是对敏感政治议题“重拿轻放”，规避利益红区。埃尔多安此行有意劝俄重返对土利益重大的黑海粮食外运协议，但普京态度强硬，两国表示将“另辟蹊径”商讨替代方案。而在乌克兰问题上，双方更是语焉不详，会谈缺乏实质进展，某种程度上达成了维持现有局面的共识。三是积极开拓地缘政治经济利益的新共同点。在会后讲话中，普京着重阐述了对新的粮食协议和“去西方化”贸易的规划。俄土元首均已同意，在卡塔尔的资金支持和土耳其的加工运输帮助下，俄将向六个非洲国家免费供应粮食。目前，俄土卡三方已就100万吨粮食供应达成原则性协议，近期将开始研究技术细则。此外，两国元首也大力支持双边贸易的“去美元化”，强调本币结算的重要性。

双方关系已现微妙变化

如何看待俄土关系的未来走向？首先，俄土关系的“稳定器”或趋失灵。俄土间天然气和核能领域的重点能源项目等，是双边合作的牢固基石，也一直被视为双方关系的“稳定器”。目前来看，俄土间两条天然气管道平稳运行，两座核电站建设有序推进，但被两国元首寄予厚望的土耳其国际天然气枢纽项目却陷入“难产”境遇。若此项目最终不了了之，在当前形势下，俄土将很难在经贸能源领域取得新的突破。

2022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受美西方对俄全面制裁以及“北溪”项目腰斩影响，俄急于促使能源出口转向和寻找能源出口中介。在去年10月阿斯塔纳亚信峰会期间，俄土两国元首一拍即合，当即决定将“北溪”管道的气体转引至土境内，并指示相关部门研究在土耳其色雷斯地区共建欧洲最大的国际天然气枢纽。通过该枢纽，俄欲维持其在欧洲市场的天然气份额，土则可以成为国际天然气市场的重要参与者并扩大在地区的影响力。今年2月，土能源部曾宣称天然气枢纽建设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并计划于今年内开展第一次贸易。但随后不久，土发生世纪强震，两国政府明确表示项目建设将延期开展。5月，埃尔多安再次当选总统后，天然气枢纽建设也再被提上议程。不过，项目建设涉及双方投资、气价设定、权利归属等重要利益分配问题，短期内难以快速推进。

其次，俄土关系中政治因素影响不断扩大。对俄而言，对乌克兰立场表态成为现阶段衡量俄对外关系的一道重要标尺。而土耳其将以缓和双多边关系、平衡区域势力为外交路线重点，既发展与美国及北约的盟友关系，又积极参与周边地区合作，温和渐进地参与世界多极化秩序的构建。然而对土来说，维持国内政治稳定已上升为国家首要政治任务，外交考量明显要服务于内政需求。在新一届总统任期内，埃尔多安面临的国内政治问题不可谓不棘手，除了需重新取得民众支持以外，还面临震后重建的巨大压力，同时还亟需寻找破除长期金融和经济危机负面影响的出路。在此情景下，两国关系“政治化”趋势明显加强，经济因素和战略考量有可能让位于政治立场。

第三，地区形势对俄土关系的影响力加深。由于俄土合作建立在利益平衡互补的基础上，长期以来两国交往受外界因素干扰较小，即便存在乌克兰问题和叙利亚问题两大死结，两国关系仍表现出较强的自我修复能力，相对地区形势而言具有内部独立性和自我稳定性。但自2022年以来，国际形势出现深刻复杂变化，两国关系受地区形势影响的程度大大加深。俄罗斯与土耳其的国内外环境都发生很大变化，外交政策和方针出现深度调整，再加上欧亚地区各国内外暗潮涌动，地区形势持续暴露安全隐患，俄土两国本就不稳定的关系基础未必能长期过度承压。

总的来看，纵观近年两国高层交流和双边合作情况，俄土关系向好的总基调没有改变，各领域双边合作保持有序发展。但因乌克兰危机延宕、土耳其内外承压增强，相较一年前，土对外立场发生一定调整，对西方展现退让姿态和利益置换是不争事实，近半年来俄土关系出现了结构性的微妙变化。埃尔多安介入事关俄土的地区事务的姿态还将持续，但调停冲突的实际影响力将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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