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枏：美日韩三边关系阵营化与东北亚安全形势的未来

作者：李枏，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世界知识》2023年11月16日，第22期

自拜登执政以来，美国致力于强化全球同盟体系，在东亚将美韩、美日同盟打造成为其“印太战略”的重要支点。同时，美日韩积极构筑三边安全关系，将其影响力范围扩大到整个“印太”地区以及经济、科技等领域。为了应对威胁，朝鲜密集发射导弹，做好与美日韩长期对抗的准备。东北亚地区的紧张局势正不断加剧，阵营化趋势逐渐显现。

2023年10月17日，韩国与美国举行联合空中演习。美军B-52H战略轰炸机参演。

冷战后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的沿革

冷战结束以来，美国虽持续进行战略调整，但朝鲜半岛乃至东北亚地区始终是美国全球战略的重要地带。冷战的终结并未使美国及其东亚盟友摒弃冷战思维。为了维持霸权，美国要求韩国和日本建立比以往更紧密的双边安全合作关系。在美国主导下，20世纪90年代美日同盟重新界定了日本的战略地位，要求日本在朝鲜半岛及其周边发挥“更大安全作用”，日韩两国在“应急计划”方面加强双边合作。在美国看来，这种小多边框架是对双边联盟的补充和延伸，对维持东亚地区的“整体力量平衡”十分重要。

从1994年开始，日韩定期举行国防部长和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之间的磋商，以及工作级别防务会谈。1997年9月修订的《美日防卫合作指针》增加了对日韩开展安保合作必要性的描述。该指针允许日本自卫队于紧急情况下在“日本周边地区”向美军提供支持。随着朝鲜半岛核危机的爆发，日韩建立起重大危机应急计划磋商机制。1998年6月，日韩举行首次安全对话，讨论地区多边安全合作框架、美日韩三边安全合作、日韩军事交流等议题。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日韩只是维持较松散的安全合作，主因是两国相互之间存在历史和现实芥蒂，包括双边渔业协定、独岛（日方称“竹岛”）争端、慰安妇等问题。这些问题得不到积极解决，韩国政府就很难与日本建立直接的安全合作关系。因此，美日韩三边合作始终以与美国的双边联盟为主轴。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随着奥巴马政府“亚太再平衡”战略的出台，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的“再构筑”被提上日程。2011年1月10日，日本防卫大臣北泽俊美向韩国国防部长金宽镇提出两国商签《军事情报保护协定》。在日方看来，为了遏制朝鲜核武发展以及中国崛起，日本应与韩国加强安全领域合作。2012年4月23日，日韩两国草签《军事秘密保护协定》，但由于韩国国内的强烈反对，李明博政府最终放弃了该协议。此后，美国积极斡旋，不断推动日韩开展关于朝鲜军力的情报交流。2014年，在美方推动下，美日韩签订《关于朝鲜核与导弹威胁的情报交流协议》，主要内容是共享涉及朝鲜核能力的情报，日韩并不直接交换情报，美国作为中间人对情报进行传送。为了提高情报交换效率，2016年11月日韩签订《军事情报保护协定》，这是二战后两国签署的首个军事合作协定，规定两国可以不经过美国直接开展情报共享。

对美国来说，日韩《军事情报保护协定》是“亚太再平衡”战略的重要一环。三国不仅共享涉朝情报成果，也给未来涉及中俄的军事情报搜集预留了渠道和机会。然而，日韩关系一直是三边关系中的薄弱环节，韩国对日本保持警觉，制约其在东北亚地区发挥更大安全作用。文在寅政府执政期间，韩国不满日本在历史问题上的立场，采取了对日强硬政策。2019年，韩国政府决定不再与日本续签《军事情报保护协定》，日本则对韩国实施半导体芯片生产材料出口管制。

2023年8月18日，美国总统拜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韩国总统尹锡悦在美国马里兰州的总统度假地戴维营举行会晤。

“印太战略”与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的重塑

拜登执政以来，高度重视推动日韩关系的修补和重塑。2022年2月公布的《美国印太战略》报告特别强调，“几乎每个重大印太挑战都需要美国盟友伙伴之间的密切合作，尤其是日本和韩国。我们将继续通过三方渠道在朝鲜问题上进行密切合作，除安全外，还将在区域发展、基础设施、关键技术和供应链问题以及妇女权益问题上共同努力，越来越多地寻求在三边背景下协调区域战略”。

2022年3月尹锡悦政府上台后，一改文在寅政府的“战略模糊”政策，深化美韩同盟，改善韩日关系，将韩国牢牢绑定在美国“印太战略”的战车上。自2022年5月以来，美日韩已举行20多次高级别会议，包括2022年6月的马德里北约峰会和2022年11月金边东亚峰会期间的三方领导人会议。2022年11月的金边会议发表关于美日韩“印太”三边伙伴关系的声明，扩大了三边合作的地缘范围和功能，涵盖了“朝鲜威胁”以外的广泛问题。2023年6月15日，日本国家安全保障局长秋叶刚男、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与韩国国家安保室室长赵太庸在东京举行会谈，商定为推动“印太”地区的和平与稳定进一步巩固三方合作。最值得注意的是，8月18日美日韩在美国戴维营举行首脑会谈，发表“戴维营精神”等三份文件，宣称“美日韩三边伙伴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牢固”，将三边安全合作引入更广领域。

当前，美日韩三边关系集中于四个方面：保持对朝政策协调，加强三边经济安全合作，协调对华政策，以及探讨建立联合司令部的可能性。

在第一个方面，针对朝鲜不断提升核与导弹能力，美日韩强化协调应对措施，以防止朝鲜利用三国之间的利益差异而对它们进行分化。美日韩还恢复了大部分自2017年以来中止的联合军事演习。2022年8月，美日韩在夏威夷举行弹道导弹发射演习，在日本海附近国际水域举行联合反潜演习。2023年8月，美日韩在韩国济州岛以南的公海上进行以防御朝鲜弹道导弹来袭为主要科目的联合训练。

在第二个方面，2022年美国宣布着眼解决经济安全问题，推出供应链预警系统等新的工具和机制。在此引导下，美日韩启动经济安全对话，议题包括关键和新兴技术、供应链和数据透明度等。鉴于韩国和日本公司企业在半导体和电池供应中的重要地位，美国力推两国加强协调。随着美日韩经济安全合作的深化，三方对华高科技出口管制协调将会扩展到人工智能、生物技术和量子计算等更多领域。

在第三个方面，随着拜登政府不断强化对华战略竞争，日韩加紧追随美国步伐调整对华政策。日本在2022年底发布的新版《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文件中“强烈反对中国改变现状的企图”。2022年12月，韩国国会副议长郑宇泽率多名议员窜访中国台湾地区，尹锡悦在多个场合声称台湾问题已经“国际化”，反对“单方面改变台海现状”。2022年6月11日，美日韩三国国防部长举行会晤，会后联合声明强调“维护台海和平稳定的重要性”，这是三方防长会联合声明首次提及台湾问题。美日韩戴维营峰会发表的公开文件更是妄议台湾、南海问题。可以看出，随着美国不断打“台湾牌”，日韩也将调整立场，从而将三方安全关系的关注焦点从“朝鲜威胁”和东北亚安全扩大到包括台湾、南海在内的更广泛“印太区域”，标志着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发生质变。

在第四个方面，2023年9月前驻韩美军司令文森特·布鲁克斯公开表示，美国应考虑合并驻韩、驻日美军，建立“远东司令部”，以适应美日韩三边军事安全合作不断加强的趋势。美国一直希望加强美日韩三边联合军事演习，将其长期化、机制化。长期以来，韩国一直要求日本在以对朝鲜半岛安全或韩国国家利益产生重大影响的方式行使反击能力时，必须事先与韩国进行协商并达成协议。但是，如果日本在紧急情况下行使反击能力，有可能无法及时与韩国协商。因此，在美国看来，美日韩成立“联合司令部”并与美军印太司令部建立联系日益成为值得思考的方向。此联合司令部一旦成立，将意味着亚太版“小北约”成形。

由上可见，美日韩三边关系在加紧重构，这是由三国近期相互需求明显扩大决定的。对美国而言，日韩是美国在亚太地区的重要盟国，也是美国“印太战略”的主要帮手。日韩关系改善既有利于美国主导的美日韩安全合作，也是推进“印太战略”的必要条件。对韩国而言，尹锡悦政府急于提升韩国的国际地位，为此仅获得美国支持是不够的，也需要获得日本的谅解。对日本而言，改善日韩关系、巩固美日韩三边联盟，有助于加强美国在东北亚的力量，更有效地针对中国进行长期遏制和围堵。同时，为了应对“朝鲜威胁”，日本需要将日韩《军事情报保护协定》常态化，也需要在福岛核污水排放方面得到韩国的默许。

尽管美日韩三边安全关系在重塑，但除非受强烈外力刺激，短期内仍无法升级为小多边联盟。这主要是因为，日韩关系仍然积重难返，两国无法尽弃前嫌，在领土争端、历史问题以及高科技竞争方面的矛盾将持续。尹锡悦访日后不久，就发生了关于独岛（日称“竹岛”）问题的“日本教科书事件”，引起韩国国内舆论反弹，日本国内也对韩国国力的上升心存警觉。美日韩国内的政治力量也会掣肘三边关系。尹锡悦和岸田文雄的国内支持度均不高，国会在野党以及民意都对其有相当大的掣肘，任何外交政策的偏颇都会激起国内剧烈反应。美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随着2024年总统大选的临近，如果共和党重新执政，三边关系必然会发生变化。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说：“做美国的敌人是危险的，做美国的盟友则是致命的。”虽然美国一再宣扬其全球霸权的最重要基础是“盟友体系”，但实际上经常发生美国为自身利益而不顾盟友安危的事情。由此可见，其“盟友体系”只是为美国自身利益最大化服务。

东北亚的阵营化趋势

随着美日韩三边关系的重塑与提升，东北亚地区的战略安全格局也在经历急剧动荡。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变化趋势是东北亚阵营化局面的重现。朝鲜不断提升自身核导能力，多次进行各类导弹发射，弹道导弹技术显著提升。受乌克兰危机影响，韩俄关系愈发冷却，朝俄关系却迅速回暖。韩国加入西方阵营制裁俄罗斯，俄也将韩国列入“不友好国家”名单。朝鲜则坚定站在俄罗斯一边。美朝对话很难重启，相互敌视日益加剧。

需要指出的是，美日韩三边关系的重塑从属于美国的“印太战略”，带有鲜明的地缘政治色彩。对美国的“印太战略”而言，遏制和围堵中国是首要任务，加强盟友伙伴关系、构建新的安全架构是重要手段，美英澳三方安全联盟（AUKUS）、美日印澳四方安全机制（QUAD）、美英加澳新（西兰）“五眼联盟”、美日澳三边战略对话等“盟国俱乐部”性质和排他性小多边安全合作安排则是“印太战略”的主要特征。北约也在考虑通过与美日韩澳的密切合作向“印太”扩张。冷战时期，美国为围剿苏联曾实施将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连接起来的地缘政治战略。现在，为了遏制中国，美国又在复制历史模式，集体防御和联盟又将高于多边安全合作，零和对抗的幽灵在两洋上空重新游荡，历史陷入倒退之中。曾在奥巴马政府内任职的国防专家本·杰克逊将美日韩戴维营峰会形容为“反动的三边主义”，就是在批评这种倒退。

东北亚局势正不断升温，爆发危机的可能性增加，阵营化趋势愈发明显。值此敏感时期，中国尤需稳慎应对。中国一直对“新冷战”和“阵营化”说不，始终致力于维护和促进东北亚地区的和平与稳定。今年9月中日韩三国高级外交官在首尔召开工作会议，旨在重启三国合作机制，这显示出中国推动地区国家聚焦经济发展和合作、打破阵营化趋势的意愿和行动。未来中国在东北亚地区的作用应在全力维护中国国家战略和安全利益的同时，不断创新思维，更多强调东北亚各国“同呼吸、共命运、齐发展”，努力恢复和深化各种形式的交流与合作，会同地区各方积极探索走出安全困境的新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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