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客|世界环境日特辑:学着和食物共情(明日之路x城记播客Vol.08)
2021年世界环境日
城记播客制作的《学着与食物共情》
被小宇宙首页推荐
(感叹下时间过得太快了,尤其在上海~~)
“疫情让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很多观念开始转变。
在养殖场里面,那些鸡被人工灯光照着,
被迫处于不停地吃的状态,
因为要让鸡尽快变成肉。
突然我就和它们产生了共情,
我和那些鸡有本质的区别吗?”
2020年底,Jing发起了“明日之路”计划,
并开始筹划纪录片《明日之食》。
本期播客中,Jing将聊聊她发起这个项目的缘由,
以及开启计划后遇到的有趣的人和故事。
设计思维做“解困式报道”
王越洲(城记播客主播):你大学和研究生学的专业都跟新闻无关,为何选择媒体工作呢?
JING:我是在2015年加入(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之前我在设计公司工作,就是去完成甲方的任务。我个人不太适合这类工作,我更希望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媒体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可能是因为受城市规划的训练,我的思维方式大致是:先了解这是一个什么问题,然后定义这个问题,再去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最后寻找出一个解决方案。
举个例子,2016年上海发生寒潮,大规模的爆水管。特别不幸的是,我家也遇到了,导致整整一周没有水。我后来发现,我那个楼层是因为寒潮期间有一扇窗户没关紧,冷空气一下子进来,对管道造成了冲击,就爆了。
当时我想:如果水管修好了,这个事情就结束了,过几年可能会再次发生。如果想解决问题,就要知道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怎么去预防。于是,我发起了一个招募,招募一些志愿者一起做一个《防爆水管手册》。
当时有请朋友来画一些插图,把一些细节展示出来;还把我们采访到的居民爆水管的遭遇用漫画的形式呈现出来,前后大概花了1年时间。但这个过程奠定了我的一个工作方法:我发现一个问题,然后邀请更多人来一起解决问题,最终会有一个成果,可以和更多人分享,大家看完以后,或许就知道怎么去预防和解决这个问题了。
王越洲:用咨询公司的话来说,就是用设计思维来去解决问题。
JING:对。我在荷兰上研究生时,学校教的一个设计方法叫design by research:就是你要先去研究这个问题,了解清楚才能做出一个设计。设计不是空间的形式,而是要去直面很多现实的问题,会和社会、经济产生关系,这样的设计才是成立的。
王越洲:你刚刚提到的《防爆水管手册》,有一些民间组织用类似的方法在做,也可能是一些专业人士,用专业知识转换成一种民间接受的语言进行传播,从而解决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会碰到的问题。
JING:对于普通的人来说,遇到这个问题,可能觉得自己解决就好了。但作为媒体,要能发现个人问题背后是存在公共性的。比如《防爆水管手册》,它不光是解决爆水管这件事,背后还想探讨的是,城市的应急管理、精细化治理要怎么做。这是一个试验,教你如何由表及里地解决问题。
把社区作为方法
王越洲:我印象很深的一个项目是“社区更新观察团”,探访上海做社区自治比较有特色的社区。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社区并报道的?
JING:“社区更新观察团”是2019年开始做的。以往,大家谈到社区更新,大多是一个空间概念。比如,老旧小区重新刷墙,画点墙绘,改造老旧设施。这种更多是自上而下做的。但社区本身很复杂,有各种各样的参与主体:政府、街道、居委会、商业机构、设计师、居民、社会组织等,是一个很复杂的关系网。
我们选择报道的社区都有各自不同的主导方,解决的问题也具备一定的普遍性。比如加装电梯,当时有政策在推,政府简化了一些手续。但我们报道的案例是之前就加装的电梯。我们想展示他们以前遇到的困难,你会看到政策宽松后,其他小区做起来会更容易。但还是要从居民的角度出发,改造与否应该由居民自己来决定,而不是强制要求,或有其他利益的推动。
王越洲:我看你把“社区更新观察团”的经验总结成“把社区作为方法”,具体有什么样的方法?
JING:我觉得社区教给我特别多的东西,我写了一篇特别长的文章来总结。
很多事情之所以发生,很大的因素在于“主体性”或人的能动性,就是你愿不愿意做这件事情?这是出于你自己的真实需求而展开的事情吗?如果并不是你自己愿意做,而是别人让你做,或强加于你,那就很难持续下去。
就算刚开始有一大笔钱支持,也做出好看的东西,但倘若在实际生活中你并不需要它,那你就不会去用它,这个钱最终还是浪费了,因为从一开始就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不光是在社区里,我发现身边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你有强烈的需求去做某件事情,你其实可以自己去做的。你会自己发起,自己找资源、找人,把这个事情慢慢做起来,最终会特别有成就感,并且会去维持它,让它走得更远。这就是一个人做事情的动机吧。
社区教给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如何更好地做事情,如何把更好的资源和人聚集起来,大家共同来做一件事情。这个事情不是我想做的,而是大家共同想做的。把所有的力气合起来,最后做出来的效果就会更好。
2022年5月,上海疫情封闭生活期间,Jing收到的邻居的馈赠:团购的芍药花和小区枇杷树上采摘的枇杷。图 Jing
疫情中的志愿者团队
王越洲:新冠疫情期间,特别是在初期,你组织志愿者来翻译科学文章。当时国内外对病毒都是一无所知,大家很需要这些信息,为了解也好,为抵抗自己的焦虑也好。你是怎么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来这个项目的?
JING:这是我从社区学了东西后做的一个实践。过程很简单:我原本计划(2020年)1月21号那天,跟我妈去潮汕吃美食。好吃的店我都在地图里标记好了,就等着21号出发。结果20号,钟南山院士宣布新冠病毒是人传人的。其实也没有想太多,还准备第二天照原计划出发。
但第二天早上,我妈给我发了一个信息,她说她觉得不太舒服。我当时特别紧张,我想不会是去菜市场被传染到了吧?我就马上去看她,她特别虚弱,躺在床上,说自己身体发冷。我就决定不去了,在家休息。我赶紧买温度计、买药,那时还可以买到。
所以,没有出去玩儿,那在家能干什么呢?只能刷手机,我进入了一个焦虑的状态。在照顾我妈的期间,我上网看了更多信息,发现很多地方已经在做准备了。当时,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会变得严重起来,于是做了一篇报道,想提醒大家做好预防。
刚开始只是想招募几个翻译志愿者,看看国外的防疫信息。我们不太想去谈其他东西,就是告诉你可以怎么做。第一个翻译的是世卫组织出版的第一版新冠预防指南,官网上有英文版,我们把它翻译成中文版,然后马上发出来。这大概市政厅栏目有史以来点击量最高的一篇文章。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有权威指南出现时,大家都会去看。当时,我还问了一个实习生,她是湖北的,她说家人都看了,觉得有帮助。这给我们很大激励,其实我们可以做更多事情。
王越洲:当时招募有什么门槛吗?
JING:一开始以英文翻译为主。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消息,没想到被很多朋友转发,有100多人进了群。我就想,要怎么组织这100多人干活儿呢?
首先,需要一个工作流程。梳理流程大概花了一天时间。我还需要思考,如何让大家顺畅地合作。大家都是带着很大的热情来,不能因为管理混乱,而让大家失望地离开。当时群里有几个做社区的人,他们帮了很大的忙。其中有一位叫“边边女侠”,她在社区界很有名,帮我做了一些群内的组织工作。
流程建立起来后,工作就顺利了很多。当时需要翻译的东西很多,信息量也非常大,做决策的任务只能由我来做。有时候我也会焦虑,一方面要考虑这个信息对读者有没有用,另一方面也不想浪费志愿者的时间,所以我需要权衡很多东西。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挺适合在危急或慌乱的情况下工作,我可以保持冷静,较快地做出判断,再交给其他人去执行。这个过程锻炼了我的组织能力,以及在混乱情况下做决定的能力。我突然意识到:哦,自己原来是有能力做一件事情的!
王越洲:你当时类似于一个中枢的角色?
JING:对,我相当于是一个统筹,让大家运转起来,把事情不断往下推进。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的沟通。第一个群,主要是把外文内容翻译成中文,是一个单向流程。比如,突然有一天报道出养老院内有感染。正好有一个相关的德文资料,我们就马上着手翻译。当时,我们对于外面的进展反应很快,因为已经有一个庞大的资料库,还有团队的支持。
后来我们又做了一个“内销转出口”的群,是因为翻译了一个报告,由世卫组织下面一个专门研究大流行病的机构发布的。在翻译这份报告的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会变成一个全球性流行病。没过多久,我就听韩国同学说,他所居住的那个城市也出现确诊病例了。我就通过手机给他发一些信息,告诉他该怎么做。后来,我觉得还不如写一个比较完整的东西,把它翻译成韩语、日语,先预防起来。
于是开始新的招募,拉了第二个100多人的群,最后总共翻译了9种语言的两个防疫指南。本来还想做更多,但真的太累了,没有精力。在做第二个群时,我把流程简化了,每个语言找一个负责人,我只跟这个负责人对接,不需要跟每一个人聊。你会看到组织的形式也在慢慢进化,越来越有效率。这些东西没有人教,在做的过程中自然会发现怎样更好。也没有时间去想太多,要很快做决定,让大家去执行,就这样被逼出来了。
王越洲: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多久?从一月底到三四月?
JING:嗯,到4月了。所有任务都是以认领的形式做,谁愿意就举手,不会指派。有的人会积极参与,经常干活的可能有20多个人吧。因为大家都是志愿来做的,也不是工作。当时我大概50多天没有出门,就一直在家干活。
王越洲:当时你跟你妈妈一起在家吗?
JING:对,和我妈一起。本来要带她去玩,结果也没有玩成。她就只能住在我这里。当时她自己也不敢出门。她就负责给我做饭,我就每天拼命工作。当时真的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东西,手机里一直有新信息。我要不停地看,不停地给别人回应。偶尔看点其他东西,或是陪我妈看电视,休息一下。
雪中送炭的郊区农场
王越洲:你们怎么解决吃饭、买菜的问题啊?
JING:买菜分为不同的阶段,因为不能去菜场,刚开始通过网上APP买菜。有几天疫情比较严重,我早上5、6点起来抢菜,但瞬间没了,完全抢不到。当时就想“那怎么办呀?”人总要活下去啊。我突然意识到:竟然真有吃不到饭的一天!
我突然想起之前订过菜的上海郊区的一个农场。我平常很少做饭,每次只有我妈过来,我才会在农场订菜。我也不知道农场是否还在正常运营,按道理说,连超市都没菜了,整个供应链都断了。
我就试探性地问了一下:“你那里还有菜吗?想订一点可以吗?”没想到农场主说:“有呀,你订了马上可以给你送来。”
王越洲:价格呢?没有很贵?
JING:不涨价的,还是以前的价格,因为我是会员。当时确实挺震惊的:在庞大的供应链体系都没法工作时,这个小小的农场还可以正常运转。这就说明,这是一个有韧性的小系统,虽然小,但可以自给自足,可以运转下去。所以,在一段时间内,这个农场的菜就成为了我家主要的蔬菜来源。
王越洲:在疫情之前,你也特别关注食物吗?
JING:我之前并没有特别关注食物。之所以会在那个农场订菜,是因为采访过农场主。当时的切入点是新村民,从城市搬到乡村去住的人。采访时,觉得她做的事情挺不容易的。也听到一些关于食品安全的问题,我就想尝试一下订菜,只是偶尔会订一下。
我和大多数人听到食物安全时的反应一样:嗯,我知道了,可又能怎样呢?不过,农场的菜确实和菜市场买的菜,味道不太一样,味道会重一些。只用清水煮一下,菜本身的味道就很浓了。
2022年4月,上海疫情封闭生活期间,在食物最匮乏的阶段,Jing仅剩的一点来自农场的青菜。图 Jing
王越洲:上次我听朋友说,有一个服装品牌有自己的菜园,会送一些菜给会员。在很多人眼中,这种城市农场是奢侈品一样的存在。他们可能为了提升生活品质去订菜,但不会想到在疫情中,可以雪中送炭、维持家庭的日常运转。一般人不会想到这一层,更不会想到食品安全、可持续生活,可能需要对整个体系了解之后才能进一步思考。
JING:当时我只是觉得:真是雪中送炭!在我最危难的时刻救了我!疫情给我带来了很大的价值观上的改变。我去学习了很多东西,比如微生物。怎么看待人和微生物的关系?其实人的体内一半是自己的细胞,至少一半是其他微生物,包括病毒、细菌等。
也有的学者说,其实人不光是你自己,人是一个生态系统。人为什么会不健康?是因为人体内的生态系统平衡被打破了。很多时候,因为个人的生活习惯、饮食等原因,体内微生物的平衡被打破了。但人对微生物的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
所以,疫情让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很多观念开始转变:我不再只是作为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一个人,去看待外面的世界,而是会把自己放在地球或更广阔的环境里面去看。然后我意识到,人类未来面临的危机可能更多是来自于环境。人和环境之间的冲突,可能会造成更多问题。若拿人类内部的问题和环境带来的问题相比,前者可能都是小问题。
印第安人的食物观
王越洲:对。人跟人之间的问题是个体的问题,但人跟环境的问题则是70亿人的问题。就像新冠疫情一样,一开始大家以为只是某一个地区的人碰到的困境,但如今是一个全球性问题。所以,疫情期间的食物经历是促使你做《明日之食》的主要原因吗?
JING:对,微生物只是一个起点,让我意识到应该去关注人和环境的关系。从这个起点,我开始读更多资料。我现在特别感兴趣的是环境史。环境史不光是在空间维度上跳出人类社会,它还有时间维度:人对环境的改变不是这几十年的事情,而是从人一出来就有,但是以前人少,对环境的影响不大,环境可以复原。
比如,我最近读了一本关于土地变迁的书。它是讲十七世纪到十九世纪,英国殖民者到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后,对当地印第安人及环境带来的影响。这本书是一本博士论文,特别有意思,它描述了一些我以前很难想象的东西。
比如,它讲到印第安的食物观,他们会随着季节来获取食物,夏天的食物更充足,有各种果实。但冬天食物比较紧缺,取决于能否打到猎物。在冬天,他们可能会饥饿一段时间,但是可以忍受,大概10天左右不吃东西也可以活下去。
当殖民者了解到印第安人是这样时,觉得很奇怪,以我们现在的思维也会觉得很奇怪:印第安人为什么不储存一些食物呢?但是,印第安人觉得没有必要储存食物,他们是和环境在一起的。如果储存太多,会影响自然提供各种资源的节奏或频率,会打破自然的平衡。就像后来殖民者所做的事情一样,如果过多虐杀动物,第二年就没有这么多资源了。
所以,曾经的印第安人找到了一个可以和当地环境共存的规律。而殖民者到达时,他们发现,怎么这么多的动物,到处都是鱼。但没过几年,很多动物都消失了,甚至灭绝了。
王越洲:其实这跟社区有点像,他把这个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园,有一个大家庭的概念。但外来人只是想夺取资源,换成钱或别的商品。也就是说,看待同样一件东西的角度不太一样。
JING:对,当地人并没有所谓的“财产”概念,他们不认为这个土地是自己的,他们只是觉得自己可以获取一些鱼,采摘一些果实。但殖民者的角度就不一样,他们带去了财产和个人所有权的概念,也慢慢改变了印第安人的很多想法。这本书就是在讲这个变迁的过程。
食物作为 “可持续发展”的入口
王越洲: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做《明日之食》的?
JING:大概在2020年夏天,我想讨论可持续发展,但“可持续发展”这五个字一说出来,就显得很高大上,是一个很难让普通人进入的话题。我想食物可能是一个比较好切入的角度,所以我就开始看关于食物的书。我发现这是一个很复杂但非常有趣的领域,所涵盖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农业是很大一块,垃圾也是很大一块。
关于食物有非常多有趣的点:举个例子,你怎么看待农业?我刚才提到的那本印第安的书,它里面描述:我们现在所熟知的这种大规模、单一化的种植体系是英国殖民者带去的,而印第安人传统的种植模式远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就像森林一样。他们会把不同的植物配在一起,知道哪些植物在一起会比较好。比如,一些豆科植物有固氮的功能,可以让土壤更肥沃,于是就有了经典的“印第安三姐妹种植法”。
我在很多书里读到,工业化的单一种植农业和所谓的生态农业,两者的主要区别在于化肥和农药的使用。生态有机主张不使用化肥农药,而是从自然界中寻找解决肥料和虫害问题的方法。更高级一点的,会涉及能量的循环,比如,在一片生态农业的土地上,使用的都是本地能量。
再者,生态农业强调多样性,就好比一片森林。如果这个森林里只有一种树,你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单一化种植和养殖场所面临的情况也是一样的。多样性会有更强的韧性,抵抗风险的能力也会更强。这些道理大家都可以理解,但是很难会和农业联想到一起。
之前我们做过一场《最大的小小农场》观影会,这部影片讲述的就是:如何在一个农场里建立一个生态系统。影片传达的一个观念就是:在一片地上建立起一个生态系统,主人公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但破坏起来却非常快,可能一天之内就被完全破坏了。
王越洲:你组织人翻译了纽约食物规划,这个规划算是比较前卫的吗?
JING:对,这种规划比较少,最起码这是纽约市第一次做食物规划。其实并没有一个单独的政府部门叫食物部门,政府做这个规划,就意味着这已经是一个迫切的问题了。国外已经对食物体系有多年的研究,这背后有很多环境和社会问题。环境问题包括整个食物链的碳排放,各种资源的过度浪费,比如食物浪费等。
纽约的这个规划非常有启发性,它从一个全球化城市的角度看待自己的食物体系,提出不同部门具体可以做什么,也包括对疫情的思考。这种规划的意义在于,让政府以一个全新的方式看待食物,也可以让人以全新的方式来思考,食物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
很重要的一点是,食物具备社会功能。疫情期间有很多社会组织分发食物。大家意识到,食物可以把人团结起来,可以让人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方式。疫情让大家重新思考吃饱饭这件事情,可能会成为改变的一个起点。
我自己有一个很深的感触是,我和食物产生了共鸣,或者叫共情。
当我了解到在一个工业系统里,食物是怎么生产出来的。比如,在养殖场里,那些鸡被人工灯光一直打着,被迫处于一个不停吃的状态,因为它一个多月就要走向市场,要缩短成长的时间,让鸡尽快变成肉。这些鸡一直处在一个压抑、压力大的状态下,其实是会生病的。而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病很容易传染。因此要打抗生素,让它维持到可以被屠宰的那一天。之前有一个学者说,他觉得这些鸡和现代城市人的生存状况非常像,它们也会得抑郁症、脂肪肝、糖尿病等疾病。
了解到这些以后,我突然就产生了共情,我想,我和那个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我作为一个打工人,在这个城市里不是过着同样的生活吗?于是,我就对吃的食物产生了一个新的感情。从那以后,我再去看食物时,感受是不一样的,视角也不一样,我会把自己带入它们的视角去。
但我和它们又不一样,我还是一个消费者,我可以选择我认为更好的鸡。就是这样,慢慢地通过食物,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
我觉得还是有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于是我就开始做《明日之食》和“明日之路”播客,想来讨论一些不被大众所关注的食物话题。
王越洲:你提到在疫情期间,一个农场给了你很大帮助,但有些农场在疫情后却面临破产或关门的风险。这些农场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呢?
JING:整体来说,生态农业还是比较难做的。我发现很多做生态农场的人,是自己身体状况不好了,要吃一些更健康的食品。他们在做农场的同时,相当于换一种生活方式。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他可能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只要自给自足就行。还有一些人是意识到农业问题,想要投身到生态农业领域中。
做不下去的原因有很多:一个是农业需要很多投入,比如租地。除非是自己家的地,否则就会有风险。我订菜的那个农场主,她签的租地合同是10年,所以不敢有太多投入,也不敢扩大规模。也有人遇到,租一段时间突然不续租的情况,相当于投资都打水漂了。
再有,就是市场销售的问题。怎么找到客户?怎么让大家认可产品?有很多人讨论有机食品的认证问题,因为很多东西不是很规范,做认证每年要花不少钱,对一些小成本的农场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没有认证,怎么让别人相信你?
我订菜的那个农场,我从来没有要求看有机认证,因为我信任这个人。就算给我看有机认证,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如果我信任这个人,我就会去那里买菜。可能很多消费者和我是一样的心态,就是从人和人的关系来看待这件事。
当下比较流行的一个有机食物生产消费模式叫CSA,社区支持农业,强调的是直接建立消费者和生产者之间的关系:大家互相信任,共同承担风险。
对于消费者来说,他们就是想吃到更健康的食物。对于农场来说,生产需要投入,同时也可能会面临一些气候带来的风险。如果消费者可以提前把钱给农场,并且可以接受一定损失的话,那么大家就建立起了一个相互信任、共同承担风险的消费生产模式,成为一个共同体。
有挺多地方在做这样的尝试,但还是很小众,还需要更多人接受这个理念。在这样的模式下,消费者就不能把自己当上帝,要能接受农业和食物原本的样子。
2022年4月,上海疫情封闭生活期间,Jing冰箱里的发酵食物,左边的辣椒酱和杏子酱由Jing的妈妈制作,右边的泡菜和烤饼由由Jing制作。图 Jing
王越洲:这其实有点像我在曹杨菜市场遇到的卖散养鸡的大叔,因为在上海市内没法做活鸡宰杀。他会跟会员预收一笔金额还不小的费用,他要花人力去收、养散养鸡,选择合适的仓储距离,然后冷链运输过来。
JING:对,其实说到这里,你也会意识到,这是一个社区的概念,就是人和人之间如何建立信任关系。我之前在社区里学到的东西可以帮我更好地理解这件事。很多东西说白了,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因为事情都是要靠人去做的。
我觉得CSA模式,还有不同的农业生产方式,都没法变成主流,但绝对是生态多样性中的一种。应该给他们更多空间,把食物体系的生态系统做得更丰富。这对于消费者来说也是提供多一种选择,而不是被一些平台垄断。
王越洲:万一某一天,平台的某个环节瘫痪了,食品体系会出现很大问题。再介绍一下“明日之路”播客吧。
JING:2020年底,我有了做“明日之路”的想法,慢慢把身边的朋友聚在一起。怎么让更多人用自己的方式参与进来,觉得播客是一个比较好的形式,而且播客受到了越来越多关注。我对播客的定位是“共创播客”,不是我做主播,我只是一个发起人,我邀请大家来讨论一些你关注的食物话题。一方面,希望有更多普通人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另一方面,希望通过播客来看看大家对什么话题感兴趣,相当于做一个市场调研,积累选题和资源。
王越洲:播客从一开始就在不断迭代的过程中?
JING:对,这样就很有趣。我们发现咪咪那一期爆火,被小宇宙首页推荐。我们会反思,为什么大家会对咪咪做的事情感兴趣?因为,是一个让大家更容易进入可持续话题的方式:通过省钱的方式,让大家先了解一个小程序,进而了解背后的可持续、食物浪费等话题,这是值得学习的一个方法。
王越洲:这个合作模式和之前的翻译有点类似。他们提一个选题,你来决定能不能做。
JING: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播客制作指南》,里面会介绍具体的步骤。如果你申请做主播,那这一期就由你来负责,你有一个选题,我做协助的工作,帮你更好地策划,把内容讲得更有趣。也有的人不想做主播,想做聊天人,我就帮他找主播。总之,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参与。你觉得自己更适合做什么,来跟我讲,我看怎么把这件事情做出来。
王越洲:那还挺不容易的,是一个资源协调者的角色。
JING:对,我一直都做这样的工作,可能会比较擅长。
2021年的新年贺卡。图 Jing
纪录片《明日之食》(欢迎赞助参与)
王越洲:《明日之食》最后的产出是一部纪录片是吗?
JING:“明日之路”,我画了一个非常大的饼。除了播客,最想做的是纪录片。纪录片做起来就很难了,因为以前没做过,第一次尝试。我觉得纪录片是一个非常好的、可以影响人的表达方式。我看了非常多纪录片后,才更容易接受一些东西。一方面,你可以了解很多知识,另一方面,纪录片有很强的感染力,可以让人愿意参与其中,愿意去改变自己的行为。所以,对于“明日之路”来说,纪录片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我从2020年底开始筹划纪录片,进展还是比较缓慢。我从一个编辑变成了一个制片人,这是很大的转变。就像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一样,从头学起,摸着石头过河。目前想先做一个剧集版,更容易让普通人接受。有能力的话,也想做一个长片。我正在和一些投资机构、投资人谈。当然,整个过程中最难的就是找钱了。
我上周正好去苏州黎里参加了新鲜提案大会,一个纪录片提案和创投会。遇到了一些年轻的电影人,跟他们简单提了一下《明日之食》,没想到他们对这个议题非常感兴趣。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激励,可能未来这个议题还是蛮有市场的。
《明日之食》入围GZDOC2021“中国故事”国际提案大会终评入围名单!
王越洲:对,这跟每个人的切身处境都有关系。回过头来看,特别是疫情之后,你自己日常的生活,特别是吃的东西,会有什么改变吗?
JING:我觉得改变还挺大的。我其实想通过做“明日之路”来改善我的生活方式。我突然意识到以前的生活方式很不好,经常吃外卖,再加上熬夜、干活儿太多,这些都需要改。所以做“明日之路”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去改变我的生活方式。
我在家开始尝试堆肥。其实很简单,买一个波卡西桶,把一些餐前厨余放在里面,等发酵得差不多时,埋在土里。最后,你会发现它们在土里消失了,特别神奇。厨余变成了土里的养料。
当我有很多土时,就不得不去种东西,开始种菜。买种子,从一个种子发芽到长大,不断地见证一个生命诞生的过程。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治愈。每次看到那个植物又长高一截,心里就会很安慰。
你会发现,你也不需要怎么照顾植物,就给它浇个水,有时候都不用浇水,它就活得很好,这给我更多动力去做其他事情。
2022年4月,上海疫情封闭生活期间,Jing的阳台种植。图 Jing
王越洲:生活中随手可得的正能量。
JING:真的是。很简单,你随便种一个植物,就会发现生活中很多乐趣。以前你会陷入焦虑和压力中,买不起房,赚不到钱。但当疫情带给我一个新世界时,我就把所有精力放在探索新知识和新乐趣上,我觉得生活很快乐,还变得越来越多样,越来越健康。
我觉得,我就像那个恶性循环的食物体系,在逐步转换成一个良性循环的食物体系。我把自己当作一个实验。
王越洲:我感觉《明日之食》是一个生活方式的主题。
JING:对,从个人层面来讲,其实是生活方式。但如果把它放大来看,很多人的个人生活方式的转变,会给整个社会带来更大转变。如果个人的观念和行为都在改变,积累到一定程度,相信会带来更大转变。我能做的就是给大家播一点种子,让它慢慢长起来,至于它能长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值得去尝试的事情。
明日之路参加深圳设计互联举办的“珍食”食物艺术与设计展。
本期播客发布时间为202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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