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Ⅴ（3）风铃：结婚那天，我低下头，吻了他的右手
“我的手像被一颗钉子钉在了地上，我的手指断了”
风铃｜文
“我和同事站在路边谈事，突然一阵巨响，轰隆隆，像山谷撕裂，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头上。等我醒来，我发现我已经倒在了地上，我想爬起来，但我的手被什么重物压住似的，我想使劲，却浑身无力。我的手像被一颗钉子钉在了地上。我的骨头、我的皮肉被狠狠地钉在里面，只有血液在钉子和骨头之间稀释着，流淌着。随后，一阵颤栗的疼，从手传遍全身，我顿时被苦海包围，我随便怎么游，我想逃离找寻出口，我却陷入海底游不出来。”
丈夫对我提起七年前发生的车祸，他总是很平静，对车祸现场的描述，一次比一次详细。他平静得让我觉得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我的意识就像光照进紧闭的房间，只剩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光，突然一阵猛烈的风吹来，火苗熄灭了。我的孩子怎么办，我的母亲怎么办？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从一个小圆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然后，我陷入长久的昏迷”。
说到孩子和母亲，丈夫的眼角渗入了泪水。
我和丈夫宇是二婚。我和丈夫是去年春天在网上认识的。认识的当天，我和家人在桂林旅行，他才开完女儿的家长会回家。
我的儿子每天夜里都要哭闹，他把夜晚当成白天，白天当成夜晚已经有三年了。每到深夜，焦虑不安的我脾气变得越来越急躁。我们在微信聊天中，细心的他“发现”了我的坏脾气，我把孩子是个“夜猫子”让我苦不堪言的情况给他如实说了。
他说，“同款宝宝。”原来，他的女儿和我的儿子一样，生物钟黑白颠倒。随后，他告诉我如何调理，如何带孩子，如何让心情不要那么烦躁。
和前夫离婚以来，我把“终身大事”放在了网上。我带着年幼的儿子和父母一起生活。我觉得聊得来，靠谱，真诚的，我就选择和对方见上一面。
我按照宇的办法慢慢调整儿子的睡眠，白天多让儿子玩，让他玩得尽兴，玩得疲惫，夜里就给他营造一个安静的睡眠环境。桂林旅行回渝后，我决定和宇见面。宇是我在网上征婚以来，见的第二个男子。
我们在三峡广场的一个观景餐厅吃饭、喝咖啡。对于二婚，我们没有那么多卿卿我我，也没有太多浪漫的想象，只想如何把老人、孩子照顾好，我们进入了“务实”的环节。我们谈论的话题就是家人、工作以及对孩子的教育。
当我们放下碗筷，准备让服务员收拾餐桌上咖啡的时候，宇话锋一转，突然对我说，“我有一年出过车祸，不过很久了。我右手的小指没有了，但不影响生活。”我默默的听着，他表现出来的平静和轻松，让我把他曾遭遇的车祸没当成回事。
眼前谈笑风生的宇和出过车祸的宇，我觉得是两个人。一个是有形的，一个是无形的，我把他们两个合在了一起。合并在一起后的宇，我只看到了他的阳光、善良和真诚，我没有把他与残缺的身体联系在一起。
②
第一次见面后，宇在网上给我的儿子买了鱼缸。
鱼缸到货后，他给我发信息，“我可以来给你安装吗？顺便想看看你的父母和孩子。”他的真诚，我没有理由拒绝。
宇的到来，让全家高兴不已。饭后，他和母亲一起清洗鱼缸，他脱掉外套，把袖口挽起来，正往鱼缸里倒水。
他背对着我，我正端着一盆水准备递给他，我发现了他的手——他的右手的手腕，像蚯蚓一样贴在了他的手上，上面缝满了密密麻麻的线，有的突兀，有的凹陷，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我怔住了。“他的小指头在哪里？”。
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自己出过车祸，小指头没有了。第一次见面是夜晚，我和他保持着陌生人见面的遥远，再加上我没有戴眼镜，所以他手部的缺陷被我“忽略不计”了。但是我真正面对的时候，我的心一阵颤栗。
这是一只残缺的手，只有四个指头啊，无名指之后，“空荡荡的，没有回音”。就像一个巴掌拍了之后，没有人应和的悲凉。这是怎样的残忍，怎样的孤独，需要怎样的承受能力啊？
那一天，我盯着他的右手不放。他给鱼喂饲料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手。他切水果的时候，我在暗中观察。他关门的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右手上。
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心态？是同情，是悲悯，是观察他残缺的手会不会影响生活，还是在心里反复琢磨我的“面子问题”？找一个身体“残缺”的人当丈夫，尽管他的“残缺”微不足道，别人会不会取笑我，会不会低看我们？
我心中的“魔鬼”放出来后，无数个“魔鬼”在我心里盘旋，它们张牙舞爪，把我的心一阵阵撕裂。突然间，我想到宇的真诚、宇的勤劳，我心中的“天使”就跑了出来。
“天使”和“魔鬼”在角逐、厮杀，最后“天使”占了上风，把“魔鬼”镇住了。“你不能那样想。他是受害者，他已经承受很多了，作为你的朋友也好，今后是家人也好，你 一定要善待，一定不能以世俗的目光去看待。”我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拷问自己。
我到底需要什么？面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上帝会不会给你十全十美的人生？
③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和我唠叨“我知道你的想法，觉得他的手——”，母亲欲言又止。
“我不是嫌弃他，我看到他的手，就想到了对他的伤害，太残忍了。”我向母亲直言。
“我觉得他比较本分，对人真诚，也很勤快。”母亲打消了我的顾虑。
“可是影响美观，毕竟要生活一辈子。”
“女儿，再漂亮、帅气的人都会老。有的人身体完整，但精神残缺。有的人身体残缺，但精神完整。你不是那么爱看史铁生的书吗？”作为教师的母亲，对我语重心长。
我和他进入了恋爱阶段。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故意走他的左边。我想强迫自己忽略他的右手，不去看他的右手，就像第一次见面忽略他说的车祸一样。
有一次，我们一起带两个孩子去儿童公园玩，我的儿子在地铁上睡着了。他抱过睡着的儿子，从璧山一直抱到三峡广场，抱得他满脸通红，他的女儿一边给弟弟盖被子，一边摸着弟弟的脸。
抵达沙坪坝后，我们在重师门口的餐馆坐下来吃鸡杂。我准备接过他抱着的儿子，他笑着说：“你好好吃饭，我没事，我来抱。”
随后，他把儿子换成了左手抱。他一边吃饭，一边把孩子抱在身上，他坐在我的对面，我的眼角一阵湿润，这就是一个暖男的形象啊。残缺的手，又算得了什么呀？
有一次，我卫生间的洗脸盆堵塞了。他知道后，用右手撑在了地上；四个指头的右手，稳稳的撑在了地上。
随后他双手趴着地面，把头钻到洗脸盆的下方查看：“我要出去买一根管子”。
“明天再说吧，现在五金店都关门了。”我告诉他。
“没事，我出去找找。洗脸盆的管子坏了，影响使用。”说完，他匆匆出门，四处寻找五金店。半个小时后，看着他大汗淋漓的跑回来，我拉着他的双手，为他擦手。
④
去年圣诞节，我们带着孩子在观音桥的步行街玩耍。他突然说到出车祸的细节:
“出车祸头天夜里，女儿不睡觉，我一直抱着她，我的身体就是女儿的摇篮，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直到女儿睡着，已是深夜四点过了。我睡了三个小时后，起来匆匆赶到綦江出差，一辆运输沥青的货车失控，把我撞到了。”
此刻，他用右手牵着我，我的手指在他“空荡荡”的地方婆娑，这双曾历经苦难，曾经血淋淋的手，被我紧紧握住。
“要是我没有熬夜，说不定会避开这个事故。一起被撞到的同事，只有我最严重。”说完，他神情忧郁，不过很快把目光对着我，他的阴郁一扫而光，脸上带着怜悯和善意：“我知道你带孩子很辛苦，我们今后一起把家照顾好，行不行？”
我眼前的这个“残缺”的人，我珍惜都来不及，我哪有理由去嫌弃他啊。我对自己最初的犹豫、彷徨、纠结感到不齿，也为自己刻意避开他的右手，自责万分。命运让他带着苦难的“徽章”与我相识，我就要接受他的残缺和不残缺。
我突然心疼起他来。宇所承受的，来自身体和精神的痛苦，是我无法想象的。
当我们挤地铁，宇的右手举得高高地抓住扶手，别人看到了他手指的残缺，还有手腕上密密麻麻被针缝过的伤口，陌生人脸上的表情有的惊讶，有的惶恐，有的冷漠，有的把脚步和目光挪开。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我担心宇的心里会被一次次陌生人的惶恐所伤，他却能直面自己的“残缺”，反过来安慰我。
宇人格的健全和心地的善良，让我内心的情感堆积成了一朵向日葵，奔向他一个人的向日葵。
⑤
有一次宇停好车准备回家。下车的时候，宇发现了一个白色的苹果手机，他把手机捡起来。不一会儿，苹果手机响了，是失主打来的电话。他告诉失主他所在的位置。十分钟后，他把手机交给了失主。
“多亏你捡到了，谢谢你，你的心真好，我们加个微信吧，我转给你100元，以示感谢。”看到失而复得的手机，失主感激的心溢于言表。
“不用给我钱。”宇挥了挥手，客气的对失主说。
回到家里，宇对我提到这件事，“能帮别人的时候，就尽量多帮帮吧。”宇说。
今年三月，我和宇经历了一年的磨合与考验，我们决定把两个家庭组合在一起。
对于他右手的“残缺”，我发现了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后，我早已放下了，放下了执念和纠结，放下了“面子”和今后在一起生活被人议论，被人另眼相待的可能。
我不再回避他的右手，我决定和他共同面对“残缺”，共同把彼此的心灵塑造得圆满。
结婚那天，他用右手牵着我的左手，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右手，然后把他的手举过头顶，告诉全世界：“我们一起面对，我们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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