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在舒伯特的音乐中思念父亲
作者80岁的父亲老同志聚会时引吭高歌
在舒伯特的音乐中思念父亲
黄宁|文
一、
我喜欢音乐,这要源于父亲。
父亲喜欢音乐,但他不是一个痴迷者。小时候家里摆设中唯一一件比较贵重的物件,是全院最大的收音机。收音机是国外品牌,声音一流。我们兄妹四人爱好不同,常为收听自己喜爱的节目吵得不可开交。但只有一个例外,只要父亲在家,收音机收听的归属权无可争议地属于他。父亲爱听音乐,特别是古典音乐。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置办了一台三速电转唱机,可以听不同密度的唱片。唱片中有很多张小狗闻喇叭图案的古典音乐唱片,加起来大约有上百张。唱片放在父亲床下的木板上,看似被冷落,其实父亲爱之深切,怕我们乱动。这些唱片被视为家里最珍贵的物品。
我时常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约上几个朋友,拉上窗帘,借着微弱的光线,懵懵懂懂听着从唱针下传出的歌剧、协奏曲、交响曲的旋律。我从这些唱片传递出的旋律声中,知道了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这些名字。值得一提舒伯特的《小夜曲》,已经记不清听了多少遍,带给我很多的轻松与愉悦,每当《小夜曲》的旋律飘然而出,小屋便变成了金色大厅。
时间一长,唱片上的图案蹭没了,声音越来越粗糙,开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尽管这样,还是一听再听,直到有一天,唱片被一哥们儿坐断了,我才偷偷把它扔了。事情过去了很多年,父亲不时追问该唱片的下落,我只得撒谎,说:“不知道。”
2000年秋天,父亲因心脏病住进上海瑞金医院,我从北京飞到上海看望他,随身带了一个CD机和几张音乐光盘,其中有一张维也纳合唱团无伴奏合唱,里面收录了舒伯特的《小夜曲》。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静静地听着从比留声机更高级的现代音响装置里流淌出的音乐,眼角流下了泪水,连 声说:“好听,太好听了!”并以恳求的语调,指指CD机对我说:“留下,给我听听,行吗?”
上海深秋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棱,投射在父亲的脸上,霍然,我想起了那张舒伯特《小夜曲》的胶木唱片。
前苏联的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说:“音乐是人类精神避难所。”确实如此,生活中经历的苦难,都可以从音乐中得到解脱。
作者的父亲与导演李前宽、演员张丰毅一起表演
二、
父亲大半生都从事话剧艺术,有一副好嗓子,没事经常吼上两句。他喜欢唱歌,走到哪儿唱到哪儿,乐天的性格随着歌声传递给他身边的每个人。
就在那最艰苦的被审查的日子里,他的枕边放着当年最流行的歌曲集《革命歌曲大家唱》,以此为消遣,苦度着最难熬的岁月。
父亲去世后的一天深夜,我驾车在路上,从北京97.40音乐台传出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曲》第二乐章的旋律,指挥卡拉扬。
听着这如泣如诉的天籁之音,我思念起父亲,低音弦乐亲切地带我回到过去与父亲对话的语境。
这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第一次听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与父亲的一次对话。当时,经过那十年后,外国交响乐开始解禁。我急于想听懂这门很难接近的艺术形式,父亲的一句话:“用“‘心’去听”。解答了我对听交响乐的困惑。多少年来我尝试着用“心”去听,用“心”去领悟,终于从交响乐优美的旋律中获得了无尽地享受。
三、
今夜,车里充满了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跳动的音符,随着主题不断地呈现,挣扎、冲撞、达到和谐。《未完成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仿佛是舒伯特刻意谱写的回忆篇章。听到这段旋律,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1972年我从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回京探亲。父母单位的人,按中央“搞好斗批改”指示,全部集中到38军,38军驻地在河北高碑店。父亲的问题尚未落实,还在接受审查,他的寝室里住的全是历史上有问题的人。按亲属探亲规定,子女只允许住三天。
父母分属两个连队,夫妻间不得见面,不许说话。我去的时候正在抓“516”分子。整个营房气氛紧张,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感到恐怖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
“文革”结束后,著名的表演艺术家张家声说:“在高碑店名为接受改造的那段日子,其实就是整人,我想过自杀。”
表演艺术家郑振瑶在回忆那段生活时说:“日子过得很难,到处都有眼睛在监视你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被揪出来,批斗。”
父亲、母亲虽说同在一地,离得很近,但只能隔窗相望。
母亲后来不止一次谈起那段生活。她说:“你爸胆子大,常常用秘密的方法与我传递消息。”兵营大院有一处公用晒衣服的地方,母亲的衣服常挂在那里晾晒,父亲见无人便把事先写好的纸条塞在母亲晾晒的衣服兜里,母亲取回衣服时,便可看到父亲传递过来的内容。其中内容无非是家长里短,字里行间浸透着父亲惦念远在边疆、农村的四个孩子。现在想起来,说起来,似乎不可理喻,但确实是父母曾经的一段真实生活。
耐人寻味的是,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父亲冒着舍身一死,用极其秘密的方式向我党、我军提供了大量的情报。可在“文革”中,他却冒着不可预测的灾难,用同样秘密的方式传递对儿女们的思念。
父亲是个坚强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翻看1968年12月15日父亲的“思想汇报”,有一段文字让我触摸到父亲柔弱的一面:“昨天晚上,星期六,革命群众都已纷纷回家,院子里很寂静,偶尔听到一两声孩子们的嬉笑声,突然引起我一种淡淡的惆怅情绪,想家的思念油然在脑子里跳动……”
多情未必不丈夫。父亲当时被隔离,失去人身自由,他心灵深处的情感得不到宣泄,便用写思想汇报的机会表达内心的苦闷。
三天的探亲期限很快到了。父亲送我到高碑店火车站,火车晚点,父亲要赶回驻地,匆匆道别后,他走下站台,我目送他远行,乌云落日的老玉米地里,父亲的背影越走越小,最后消失在渐渐暗下的夜色中。
作者的父亲在阿坝州与少数民族歌手同台表演
四、
再与父亲相见是三年以后,我从云南调回北京。
70年代中期,那时父母都已年过六旬。我们兄妹四人因受父亲问题的牵连先后到农村和边疆。按政策规定可以办回一个,父母决定把我调回北京。在办理的过程中,一位安置办公室的负责人额外生出一条苛刻条件为难父母。(这位负责人是以刁难知青出名的)他对父母说:“调你儿子回来的表格中,只填母亲有血压高,父亲无病,条件不符。按规定必须父母都有病,我们才能发调令函。”
父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申辩,费尽口舌,但一点用处也没有。父亲申辩的声音越来越大,满楼道都能听见,引得知青们隔着门缝往里张望。母亲见此情景生怕得罪这位负责人,极力劝阻父亲息怒。父亲是个性情中人,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怕,他最见不得某些有权有势的人装孙子。对着那位负责人拍桌子大吼一通,摔门愤然而去。
母亲忧心忡忡,生怕来之不易的机会丢失,“光吵架没用,还得想办法解决问题。”回到家,母亲如是说。父亲余气未消地说:“有什么办法?我又没病。”
确实,当年父亲的身体非常好,没见他犯过什么病,连头疼感冒都没光顾过他,为此他时常向别人“炫耀”。
隆冬季节,北京夜晚的温度降到零下10度以下。房子里昏暗的光线折射出母亲愁眉不展的表情,她与父亲想了很多主意,甚至想到送礼“走后门”。这些无奈之下的主意又一一被他们推翻。正在母亲一愁莫展,无计可施时。父亲突然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母亲被他下面的举动惊呆了:他脱掉外套,脱掉毛衣,脱掉里面的衬衫,穿着一件背心疾步走出家门,待母亲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进寒冷的夜色中……
这一招果然生效,第二天父亲剧咳不止,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开出:患有严重支气管炎。
作者的父亲与韶华,李耀华等在电台录制歌曲
这事情是我调回北京才知道的,我虽然没经历那一刻,却始终珍藏在心中,只要一想起来,总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壮感。父亲晚年经常咳嗽,我想可能是那一晚落下的病根。
五、
今天,北京的夜晚已不像四十多年前那样冷清,灯火辉煌已成为北京城的骄傲。汽车奔驰在华灯齐放的十里长安街大道上,耳听卡拉扬指挥的舒伯特的《未完成》版,诠释得精细无比,把情感层面的细节展示得淋漓尽致。旋律平静得像唠家常,轻轻抚慰与触摸天地之灵……
我回忆着如烟的往事,思念着父亲,不知不觉泪水浸湿了眼眶。
【作者简介】黄宁,曾仼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编导。主要作品:《再说长江》《车师古道》《感受交响乐》《边关岁月》等。曾担任中国国家话剧院影视公司总经理。一枚园地耕耘者。
(编辑:安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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