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不到头】偷渡到德国的福建、浙江农民 连载之三——难民营里的邂逅
编者按
2015年,德国接受了89万难民,难民潮造成了德国的难民危机。对此,新一代德国华侨华人相当惊愕,也因为不了解过去的历史而发出了许多惊人之语。我们只有了解过去的历史才能更清楚地认知现代社会。
德国在二次大战后经历过几次难民潮。或许您可能不知道,在上世纪90年代,德国也有一次与现在相当的难民潮。当时有5万左右的中国人用偷渡的方式来到德国,申报难民。他们艰苦卓绝的的故事,催人泪下。还有一些人,永远地留在了偷渡的路上。
他们中的很多人留在德国,并已经成为当今德国华社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也有不少当年的难民离开了德国回到故乡,或者再次偷渡前往英国和美国等地。这里讲述的就是当年偷渡者的真实的故事,而作者本人也是当年中国难民潮中的一员。
作者山民的《人蛇潮的背影》一书的部分内容多年前在《华商报》连载过。后来全书在中国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现经作者修订补充,并改名为《一路不到头》,授权在本公众号连载刊登。文中的名字已经更改,请不要对号入座。
往期精彩内容,请点击以下链接:
【一路不到头 】偷渡到德国的福建、浙江农民——连载之二 初到难民营
难民营里的邂逅
可能让读者感到没有新鲜感的是,像所有戏剧性的小说一样,我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就是在这恶劣的甬道里出场的。我是和林志浩一起排队的,一会儿两人就不知分离到哪里去了。我用力撑着铁栏杆,周围充满了高大肥胖的东欧人和中东人的口臭、狐臭及热烘烘的怪味。我极力地伸长脖子,喘着不均匀的气,面对像一只羔羊搀杂在涌动的牛群里带来的恐惧,我再次后悔不该走进来。可是这时,就在我难受到作呕的时候,我闻到一丝很怡人的香味。在当时那个臭气熏天的甬道里,这种独特的香味深深地扎进我的肺腑,以至以后几年间它存在于我的身旁时,让我无比迷醉。当我精神为之一震时一束齐肩黑发接近我的视线。那刻对我来说,无疑是一道迷人的风景画,我霎那间有了赏心悦目的感觉。读者应该可以理解的,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手劲稍一放松,一切的行为将不会归咎于我的责任。然而我实在是筋疲力尽了,身体一公分一公分地向她贴近。我看到她的双手紧紧地护在胸前,把头转过来了。这是一张多么清秀舒畅的脸啊!她用那种欲哭不能,那种求助的眼光望着我。也许人的力气就像储备于肝脏的血液一样,有用的时候它就输出来了。我赢弱的个子顿时变得像牛一样威猛,两只手像千斤顶一样把背后的压力反弹回去。可能在这种时候的帮助与否是没有界线的,前面的门开了,她走进去时只淡淡地对我一笑,似乎当作感激,又似乎仅仅对萍水相逢的一种问候。
回眸一笑百媚生
这只是一个楔子,此后好几天我都没再碰见她,留下的是她那挥拂不去的幽香和淡淡笑容。如果我这里邂逅的是另一个女性,这情节没有任何回忆的价值。但这个女人在我将要叙述的故事里绝对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貌似文静和懦弱的年轻女人,几乎撑起了我整部故事的跌宕和纷腾,让我今天这平淡的叙述,还能激起几个与我有同感的朋友想哭、想笑,伴随我一起伤心、痛苦、呐喊以及绝望。
从饭厅里领回来的食物是面包、奶油、牛奶、果酱和果汁之类。那时临近冬天,从大楼三层窗口望下去,铁丝网周围一排大树上残留着几片奄奄一息的枯叶,阴暗且潮湿的空气顺着围网流动,仿佛吻过僵死的烂叶,吸附更冷的阴气从大楼底层顺着楼梯间窜上来。中国人吃这些冷食本来就不习惯,封闭不严的腹部再遭到袭击,肚子里叫闹几声就奔泻出来。我时常肚子疼痛得蹲到地上,又没有止泻药,只好把我父亲叫我随身携带的一包五谷和乡土乡水泡了喝下,这种家乡的神药没起到明显的作用,每次都要等排泄干净之后才停歇下来。
德式早餐,就是面包果酱
林志浩身体好没有拉,但他却显得更加难以忍受了,他用他那颇有想像力的语言形容道:我的舌头已经成了一片沙漠了,不给它添几点绿色就没有生机了。他仿佛在带头做一件富有创举的事情,私自到小镇的超市里买了电炉头、不锈钢锅和盆碗回来。要说我们福建人的阔气是和贪图享受、不顾后果结合在一起的。事实上我们千里艰辛来到这里,身上的盘缠已基本用尽,但在林志浩的倡导下,我们还是把面包搁开,买回廉价猪骨头、牛肚、蔬菜、啤酒等夜夜欢饮,我们开始用暂时的麻醉模糊了前途的艰难和后路的空虚。
是的,我曾在酒精刺激的心情下以我初中的语文水平向国内亲友发出几封报喜信。每一次我带着红红燃烧的脸走到窗口,隔着玻璃感受德国夜晚清冷的静谧和透明的黑暗,那藏匿于夜色深处闪烁的灯火,像躲在心里的鬼的眼睛,或是来自天穹星体的光点。在这样时刻,感官的幻觉绝不是我为了渲染气氛而编造出来的,我隐隐听到夜幕中流动着一首我很熟悉的流行歌曲,那是“耶利亚之歌”。即使我的文化不高,我也会感受到这首文字浅显、曲调深情、欲望毕露的歌曲的含义。当高亢的歌声响起“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当高亢的歌声紧接着响起“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这时,我感到今夜的歌声尤其动人心魄。我仿佛置身于飘浮的感觉之中,热烈的空气将我包围,那个浓缩了人类憧憬的女神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w0013872nfi&width=500&height=375&auto=0
在中国传唱于大江南北的《耶莉娅女郎》
我认为陈明良是个煞风景的人。任何一个要破坏美好气氛的人,他都是不合时宜的。他坐在床上细声细气地说:“如果被分配到偏远地区,找不到中餐馆就完蛋了。”他的声调很细腻,女人向男人转化时,没转化完成就停止了,于是留下这种腔调。这种阴气很重的语调就像突然打开窗户时的寒流,房间里的激情、兴奋、酒精分子顿时都给凝住了。这个在我往后的故事里表现的极为自私的男人,他仿佛这么一说出口,就让其他人同他分担忧愁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在这之前有分配在清道夫附近的中国人,他们或是对铁丝网里感情的留念,或是来探望后到的亲友,他们介绍着我们还非常陌生的外部情况,据说有人被分配到原东德偏僻的乡村,那里要步行十几二十分钟才可以坐上巴士,巴士再开一个小时才到小镇的火车站,而且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一家中餐馆,所以分配出去好几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而运气好的难民被分配在大城市里,现在每月有一千多马克的钱汇到家里。这些消息给铁丝网里面的我们带来兴奋不安、担忧并惶恐着。当我从窗口收回天马行空的思绪,夜的景色已在我眼中一团模糊。这一晚,酒精的烦躁和陈明良的寒语交替刺激我的脑部神经,我辗转着失眠了。
一夜大脑躁乱后的第二天,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难民官员和一个台湾翻译询问了我偷渡德国的路线,在问话结束后,官员好心地通过翻译问我: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就因他这人道的一问,我等于一来到德国就踏进自杀的圈套。我附加的内容简要如下:我是个来自中国的农民,国内改革开放后,我因办厂亏了本,负债累累,为了逃避债主的催逼而逃亡德国。我希望联邦局能把我分配到一个比较大的城市,让我在中餐馆里打几年工还清债回去。
我的这个请求,对于今天还滞留在德国的难友来说,一定会骂一句:傻瓜!是的,其实我很早就这样责骂自己了。可是当时,一九九二年年底,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多么欣慰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已经埋下了我命运坎坷的伏笔。我现在在想,我这种自作聪明的做法,与我们乡下人的脆弱有关,我们乡下人陷于苦难泥潭中时显得那么茫然那么没有骨气,千百年来我们总是这样,希望以自身的劣势唤起强势一方或者整个环境的同情。这里我有必要说明的是,这种乞怜的性格与我们福建人的硬骨头丝毫不相违悖,硬骨头是表示骨头的硬度,骨髓和血管里流着的,始终是人类的软弱和缺点。
差不多一个多星期下来,我们像流水线似地在里面办理各种手续,对于面临的一切,我们只是感到新奇,命运不可理喻的变迁,给我们带来转机,给这些逃难者几尽枯竭的生活带来春天的预示。难民中心里除了提供食宿之外,还发给我们半个月一百三十多马克的零花钱。此外铁丝网里还设有篮球场、乒乓球场、跳高、跳远和杠杆等体育运动场所,还有诊所。对于大部分逃难者来说,这里的设备要比自己的家园丰富齐全。
在我们宿舍大楼门口有一个布告栏,不时地公布着即将分配出去的难民名字,每天早上都围着水泄不通的人在张望。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昨夜仿佛在思考和调整人的命运,第二天醒来便有了喜讯。看到自己的名字字母出现在新贴出的打印纸上,跳一跳兴高采烈地跑去查看地图了;两次三次还查不到自己名字的,就垂下头来,心情抑郁地走回宿舍。
我们房间有六个人同时被分配出去了,林志浩挥动着手说:“得祝贺啊,今晚不醉不休。”我觉得他想喝酒就是大题大作或小题大作。事实上他每晚都在喝酒,即使别人想歇息一个晚上,他也自掏腰包到小镇的超市里提一大袋回来,然后一人一罐递过去:“喝吧喝吧,德国啤酒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他总是乐于这样的付出,把钱不当一回事,在人前制造出一种家世显赫的优越感。
我迫不及待地说:“志浩,你看一下我们分配在什么地方?”我当时的心情有些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我的附加要求有没有被联邦局考虑。林志浩拿出随身携带的中德文地图展开,显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忧虑,大家都把头凑过去,几双被提起来的眼睛,随着林志浩的手指在移动。林志浩激动起来说:“不错啊,在维尔茨堡地区的一个中型城市,叫……”林志浩一说过这个城市的名字,我几乎同时就忘了。毕竟,叫我这样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念不准确的人去记一串长长而陌生的德语地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我也没有必要去记它,我知道它是个中型城市,知道那里肯定有好几家中餐馆,它能够给我提供工作机会就够了。谁都会理解,对于一个在以往的谋生中始终处于艰难困窘的农民来说,与挣钱无关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连载中 ↓
公众号:德国华商
长按二位码加关注
感谢您关注
德国《华商报》
公众号“德国华商”
“德国华商”是德国《华商报》的微信公众号,旨在传递德国主流社会和华人社会的各种资讯,解读德国官方对华人生活有重要意义的政策、法律,提供华商在德国创业和经营的广告信息,涵盖餐饮、贸易、房地产、旅游、移民、保险、交通、留学等各个行业,推动中德的友谊与经济交往。
《华商报》创刊于1997年初,是德国第一大华文报纸,华人在德经商的指南,生活的宝典。《华商报》是连接德国社会与华人社会、德国企业和中国企业的桥梁。
“德国华商”公众号目前有直接订户两万伍千人,且每天在增加之中。凡在“德国华商”微信公众号刊发的广告和文章,通过本报主编的私人微信号再次转发到5000多个联系人的朋友圈中,通过反复转发,可以快速到达德国华人的手机微信里,并能扩散到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