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没有什么是自然的——它不是对当下的纯真体验,而是对当下永恒的中断和复活。”——美国艺术史学家戴维·约瑟利特(David Joselit)
回顾在上海弥金画廊举办的小型群展“从叠影间穿过”——一个位于四川中路200号老楼公寓里的艺术现场,展出了陈拍岸、陈泳因、曹澍、费亦宁和郭锦泓五位艺术家的十一件作品。
在紧凑的展览空间里,平滑的风景、超现实主义式的图像梦呓、连接虚拟世界与物质生活的游戏、女性意识的图腾物,以及由反复点亮落日而引发的时空想象......这些作品各自保有一处独立的位置,介于私人的言说和公共话语之间的含混领域。
陈拍岸,《22041713055》,艺术微喷,收藏级迪亚塞克工艺装裱,130x55cm,2022 ©弥金画廊
关于平滑,是在弥金画廊的个展“那你要不要做艺术家?”之后,陈拍岸开始思考的问题。在他看来,“风景”类似观念的派生物,他收集的风景图像大多来自广告和电影,就像“风景”中的“风景”。陈拍岸在介绍自己的创作理念时写到:“这两类图像教会我许多事情,例如怎样体面地生活,怎样社交,地球上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什么是高级和低级,以及什么是美丑。这些图像先于我的实际肉眼所见,为我描绘了世界和生活,并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价值观。”
从图像对认知模式的影响,再到现实成为图像的能动复刻,无论是居伊·德波(Guy Debord)的《景观社会》,还是以分析“数字复制时代”精神症候见长的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对“平滑美学”的批判,数码技术对社会生活构成的全方面控制和渗透,使一种根植于资本主义内在危机中的去生命化倾向,成为了界定数字化技术伦理边界的警示表征。美,在这样的语境下进退两难。
这场展览中,陈拍岸展出的三幅以尺寸加日期,纯数字形式命名的数码绘画,碰触到的,正是美在“数字复制时代”所面临的困境之一:一方面,美日益成为占领大众注意力的传播形式,乏味并失去超越性,另一方面,建立在个体经验上的审美建构,亦在快速流通需求的冲击下,面临被架空历史语序的危险。
《22041420070》《220615150180》和《22041713055》三幅作品作为陈拍岸图景系列创作的延续,好似针对这一美学危机而做的图像记录。
郭锦泓,《忧郁症A》,布面油画,160x140cm,2022 ©弥金画廊
与陈拍岸运用矢量图作画不同,郭锦泓创作于疫情期间的两幅油画新作《忧郁症A》和《日光晶晶》,沿着自我进化的时序,呈现出了有别于以往作品的超现实意味。在描述作品时,郭锦泓提及最多的词是“痛苦”。“创作不是宣泄的出口,而是宣泄的载体”,在她看来,作品的完成近乎一种疗愈,她把潜意识里体验到的超我对痛苦的规训,用转译为视觉语言的方式,封存在了作品里。私人书写式的绘画表达,隐含着难以察觉的暴力,这是类似放弃主导的主导,是一种观者必须被纳入创作者私人经验范畴内,才能使对话生效的观看关系。这类型的创作常常令艺术家不得不在保有个性化艺术语言的纯粹性,与脱序于主流而产生的混乱之间做出选择。当然脱离主流艺术世界的语境并不意味着失败,从最小单位的个人心灵层面出发,抵达公共视域的言说同样能引发社会共振,然而这注定是一条孤决的路。陈泳因,《一杯以发梦者的梦为蓝本的鸡尾酒 I》,艺喷墨照片、相框、纸巾、影像,16:9、07'26'',2022 ©弥金画廊
无论是上文提到的数字绘画,还是油画创作,绘画所敞开的,通常是一条往复于艺术家和观众之间的单向沟通路径。在如今“媒介自由”的当代艺术世界里,自现代艺术发端以来,艺术品的创作已完成了从单极主体的“纪念碑”,向多极互动、促发连接的“社会事件”的转变。1992年,Andrea Fisher, Dominique Gonzalez-Foerster, Sean Landers, Philippe Parreno等艺术家参加的群展“I, Myself, and Others” ,以及90年代末,策展人、艺评人Nicolas Bourriaud法语出版的《关系美学》(Relational Aesthetics)一书,都对这种借助符号、形式、动作或其他非常规媒介,来建构人与人之间关系场域的创作方式,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诠释和回应。关系美学挖掘的是互动关系的创造潜力,在“从叠影间穿过”这场群展中,艺术家陈泳因创作的多媒体艺术项目“半梦( Half Dream)”,从关系美学的脉络与网络技术的交汇处,切入了她对梦境与现实映射关系的思考。展览现场,“半梦”的入口非常简单——仅为一张附有项目网址的海报。登陆网址进入“半梦”,参与者就能用文字或者语音录入自己的梦境,网站将自动根据梦境的描述生成一个三维物体,出现在虚拟展厅里。这个项目不仅可以帮助参与者记录下自己的梦,而且点击其他的三维物,还能浏览其他人的梦境,感受梦和梦之间联系。这件作品入围了2021年度现代汽车集团发起的“VH Award”艺术大奖决赛名单,就像一场网络社交游戏,将持续五年在线开放。从参与者上传的梦里,随后还衍生出了另一件影像装置作品《一杯以发梦者的梦为蓝本的鸡尾酒I》。展览现场,艺术家展示了她根据友人梦境调制的苦味鸡尾酒,观众通过iPad就能跟随提交梦境的友人,重温梦的始末。友人所讲述的梦,混合着对家乡广州的回忆,和她在香港、美国的经历。她的诉说,强调着身处梦中的恐怖,旧时家乡记忆的剥离与美国生活的错置和嫁接,使她的梦弥漫着生命根基被篡改的痛苦。鸡尾酒和梦的感受如此相通,隐藏于日常背后物是人非的情感震荡,也由此有了通感。
费亦宁,《你只能如此到达》,树脂,52x42x5.3cm,2022 ©弥金画廊作为一个擅长从具体文本入手进入创作状态的艺术家,费亦宁在这次展览中展出了一件名为《你只能如此到达》的雕塑作品。造型犹如绿色琉璃珠宝,类似女性意识的立体图腾。对费亦宁来说,这件作品如同一道不符合常规世界的门,也是通向异世界的窄门,难以通过,充满诱惑,同时也兼具困难,对应着自己内在神秘的部分。展览的终曲是由艺术家曹澍在地创作的多媒体装置《反复点亮落日》,仿佛置身于临时舞台布景之上的道具:散落一地的打印纸,摊开在沙发上的猩猩服,一直保持着机械节奏,一明一灭闪烁的茶杯型灯光.....因为缺少叙事和主角,这一切一开始都令人倍感困惑。“这件作品模仿的是一个没有特别明确时间指向的写字楼环境。”曹澍回忆创作之初的灵感时提到,展览空间靠近外滩金融中心的地理位置,和由地理位置进一步引申出的对时间向量的联想,都是理解这件作品的关键前提。大量阅读科幻小说,一度让他着迷于不同故事中对时间模式的设定,比如有凝胶状的时间,球形的时间,“之”字形人生轨迹塑造的时间,以及印度佛教中的“那由他”“刹那”“劫”,这种形塑着巨大世界观的时间计量体系。哪怕只是回忆里的一个瞬间,佛教中的时间都可以像微积分一样被无限拆分成几千万年。
曹澍,《反复点亮落日》,现成品、毛皮、纸张、铝、亚克力、电线、音箱、自制电路板、投影仪,尺寸可变,2022 ©弥金画廊
跳脱出线性时间观的单一视域,曹澍对《反复点亮落日》的设置,近似对围绕外滩金融中心展开的时间秩序的写意模仿。到底是什么支配着时间的运转?要回答这个问题,观众不得不从另一场展览——OCAT上海馆的群展项目“共同的____ |2022 OCAT × KADIST青年媒体艺术家项目展览单元”里寻找解题的线索。其中曹澍的另一组在展作品《无限和无限加一》,出现在视频中的白色带盖茶杯,犹如权力话语的象征物,即是双向连接两场展览作品的楔子。艺术家分散铺陈的叙事,皆成为了这个核心意象,贯彻其意志的讽喻和戏仿。“从叠影间穿过”如展览名所示,观众所途径的既是五位艺术家共享彼此“当代经验”的通道,又是同时向质疑、改写和重置开放的公共言论场域。对现实的认知通过交叉印证,才更接近它应有的样子。
关于写作者
常山山
一个公共写作身份。关注当代艺术及文化时事,文章多为艺术评论/文学创作,文字曾发表于《典藏》杂志、ARTBBS、乔空间和LINSEED画廊展览图册,过往文字收录在自媒体平台“未完成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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