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BBS × 吴思林|去画“像”与“不像”之间
采访者语:
对艺术家吴思林的探访是在2023年春节过后,正月十六的街道还遗留着许久未见的喜气。思林开着一辆崭新的灰色轿车到地铁站接我,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路上,同龄的我们渐渐熟络。开过京郊的村庄和田野,她热烈地与我分享最喜欢的驾驶路线,提示我观看沿路的风景。对于刚刚于空白空间完成首秀的吴思林,这种身份和生命状态的双重变化无疑是剧烈的。但在她的回顾中,这段日子并没有呈现我想象的无措或慌乱。思林有充足的预见和准备,使得这一切在表层的动荡中完成了丝滑的交接。
我们无声地掠过燕郊的检查口,到达距离仅几百米的思林的工作室。这天下午,她和我分享了从美院学生到职业艺术家的历程,我们交换了彼此对行业和生活的观察、体悟。在提问与回答中,我们相互启发,同时也相互安慰。
采访者/申玉亭
作为一位年轻艺术家的首次个展,我很好奇开幕那天你的感受是什么?
在开幕之前,我对人生第一次的展览有特别多想象,毕竟是自己期盼已久的高光时刻,但开幕后就感觉还好,可能是当天状态不是特别好。我像第二天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失眠了。又因为每天画画,没规划好生活的原因,有点长胖了。
这个过程当然是有自豪和愉快的,但我没有觉得特别的开心,还真的没有那种死了也无憾了、没有那种兴奋感,更多的是疲惫。我可能要求还是挺高的,或者说这些结果都在我预判之内。我觉得还不够,做得还不够好,还要更好才可以。
在聊展览作品之前我想聊聊你的研究生毕业作品,某种程度上这一时期的作品也直接帮助你进入画廊的视野。那一系列中很多气质、材料或者语汇,都与你的新作是有相似或关联的。当时做毕业创作的时候是怎么开始构思的?
从我自己来说,我从小就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我是重庆人,我们家住在南岸区,小学在解放碑。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妈说“我今天不想送你”,我就信以为真了,早上六点自己坐公交车到学校,把我妈吓坏了,我就经常干这种事。后来我一个人出去旅行,又自己来北京读书工作,一直都是一个人。
所以我想我也会像鲁滨逊那样,才登岛会无法忍受孤独的生活,但是慢慢会因为那种很固执的特性而变得勇敢。现在个人主义式的生活,让我们每个人都变成这样。独自生活虽然很麻烦,有很多事情一个人很难办到,但你总会想很多办法,一个人把这件事情就解决了。为什么和鲁滨逊这个角色有这么深的感觉,因为我觉得其实我们人人都像鲁滨逊一样,都是很孤独的个体,所以我才画了这些画。
第一次看到“鲁滨逊”这个意向我还挺意外的。听起来对你来说鲁滨逊是一个更个人化的选择。当然,现在的都市生活也确实有一种荒野求生的质感。“鲁滨逊”这个文本本身有很多可以深层次解读的语义,某种程度上它描摹的还是带有殖民主义色彩的男性冒险,所以一开始我其实不太能理解这种关联。空白空间的工作人员给我的导览里说,有一幅作品画的是你去相亲的场景,这让我突然感觉好像和“鲁滨逊”的形象就有了某种互动或者某种背叛。但我又在想这种全然的、和生活场景的对位是不是也是一种过度解释?
我看到作品的时候也看到了这种“多义性”。从气质上面来说,你的作品有一种很天真的感觉。你在画一些东西,却没有故意让它变得像什么,但是它会给别人很多的想法和思考。那种识别上的模糊我也觉得不是你刻意设置的。除此之外你的创作里似乎有一种古典主义的倾向。那些小小的物品和人,我会觉得有点像是清明上河图式的全景画视角,很有故事性。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反正它放置在那里,就会觉得有很多“梗”。
是的,没错。我觉得一方面是来自于我天生就有这样的想象力。稍微学术一点的来讲,就是你提到的,我特别喜欢中国画,不管是山水还是花鸟,我看得特别多。
以前我们在考前班和基础部的时候,是那种传统的透视的教学,1:1的画一个人,我对这种东西感到非常厌烦。那是一个非常直线的思维,我在画一个图像,我有构图,我在想这个东西具体画出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你没办法更深入的去看了。它就只停留在这个图像的表面当中,我觉得大多数人的画都是这样的。
我真的挺沉迷中国画的,从很大程度来说,我是希望我自己在画画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一种物我两忘、庄周梦蝶的感觉,你就完全沉浸在作画之“道”的感觉当中。从画面上来说,画的太像就很傻,但是也不能画的什么都不像,那有点骗人。你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你就是要画“像”与“不像”之间的那个东西,那就是一个真的东西。这个也是现在我慢慢捋出来的。
我喜欢你的描述,图像的开放性是一种想象力的生产。你在画的时候可能有一个缘起,你设定了一个框架或者是模样,但是可能观众看到的一套另外的理解才是真的。
我注意到你从本科的实验艺术系转读了版画系研究生,这种专业选择的变化是如何达成的?
读研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是一个“缓冲”。但是为什么当时就选了版画?
最近有很多的看似专注其它材料的艺术家也在画廊展示自己的绘画作品,你也放弃了某种更实验、更多元、更复杂的可能,而选择绘画。那么你是怎么看“绘画”这件事的?
我这么理解:我特别讨厌把画当成工厂批量生产的产物,我的画绝对不是那种自我的重复。每一件作品都应该是不一样的。我的每幅画都必须有东西在里面,无论是观念,或者我保存在绘画时的状态,还是我要的表达的东西,每幅画必须得是不一样的。
创造力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一个职业发展初期,肯定会有很多新的样貌出现,但是当你不断的有展览时,不可能不带着以前的痕迹。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图,就是你不想很早就有一个系列?或者是不是我这个问题提得太早了?
我很高兴你提到了材料这个方面。我问到你本科和研究生专业的变化也是因为你的作品里面也呈现出来对材料的丰富运用,我不由自主的和我在版画专业看到的一些实验性很强的毕业作品联系到一起。可能我的这种追溯是不准确的?
我真的没有往学科上面想过,不过我小的时候真的很喜欢做手工。我可能没有学到技术层面上的东西,老师教给我更多的是做艺术家的品质,或者说怎么做人,是一种底层逻辑。他会告诉你你这样生活不好,早上起的特别晚,然后每天拖沓是不对的。
你作品中的那些材料,那些金属和布料,你觉得他们跟你的画面之间关系是什么?
当你提到作品中那些材料的时候其实还是放在绘画的语境里,但在我眼里,其实这种材料的运用已经溢出平面性的绘画了。画面能讲的东西当然是无限的,但材料带来的感受是几何倍传达上的拓展。我们需要更多的手段。
我不是一个观念艺术家,我没有特意去研究现成品或者是装置,没有想要去拓展绘画的观念,我纯粹觉得这个画面需要这样的延伸,于是我就做了,没有那么观念。我只能很直白的说,它可能就是装饰,但是它比装饰又稍微好一点,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外框,对我来说是美学要求。
还有一些很小的东西,比如画框上的一艘小船,比如我想营造那种很黏腻、空气的质感。在整个画面整体完成之后,我会在上面随机加些东西,并不是早先设计好的,可能就是直觉。
那有什么是有意设计的呢?作品的名字?作品可能是抽象的、情绪的,但是文字可以给一个相对明确的指引。
其实我不是一个很会取名字的人。我画的是餐桌,就取名叫《餐桌》。那幅《打猎归来》,我就觉得很舒适,那是一种迎着暴风骤雨打猎的感觉,于是我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其实也许应该可以取更好的名字,是吗?
你的反问让我感觉还挺新鲜的。可能因为我总是和一些已经经历过挺多的艺术家聊天,他们往往是很笃定的。我有挺长时间没有接触第一次做个展的艺术家了,他们会表现出自我怀疑。其实我觉得你不需要问我。没有什么对错,艺术家有一个特权,也是是特别让人艳羡的,就是某种程度上你们完全可以不问任何人的意见。只要这个决定你们做了,它就是有意义的,因为你是艺术家。艺术家可以“自大”一点的。
这种战战兢兢也是挺真实的一面。那么,这次个展有没有什么遗憾的?
最开始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能够真的完成这个展览,给我的时间特别少,我正儿八经画画的时间是从四月到十月,那个时候也有疫情。我真的是拼了,我开心的一点也是我真的是尽力了。
反正第一次个展还是挺生涩的,我给这个展览打80分吧。其实没有那种很尽兴的感觉,可能是我的要求真的很高。我希望未来的展览能呈现出更多连贯性的东西,就像小说如果有章节,就能更加让人意犹未尽;但同时也不想做的过于具体,主题性太强也挺傻的,感觉江郎才尽。怎么说呢,那种更隐密的层次。还挺难的,我不知道其他的艺术家是怎么做到的,感觉他们很学术,脑子很活。
我觉得还是经验的问题,慢慢来会有进展的。你提到你小时候就想做漫画家或者艺术家,那你是怎么看待职业艺术家这个身份的?
我觉得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你的人生就是做这个(艺术家)的。现在这个时代允许有职业艺术家这个身份,不像以前你要依托着什么机构或者赞助人,他就像个体户,自己经营自己,非常的自由,也非常有挑战。在我眼里这是一个一辈子的事,怎么看它都是件好事。
我觉得这就是你提到鲁滨逊的适应力和韧劲,那种“野蛮生长”。我感到你不是那种憋着一股气的年轻艺术家,你有怀才不遇的感觉吗?你会觉得如果没有做到,或者没有被挑选,某种程度上是体系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吗?
我的逻辑是,不是说我就得迎合这个市场,而是我本身有一个潜意识,想画出大家都喜欢的作品,我把每件作品都当作送给某一个人的礼物,用心的去完成它。就像我以前对奢侈品没有兴趣,最近我的一个朋友跟我说罗意威(LOEWE)和《哈尔的移动城堡》联名做的“狗包”,我就觉得好可爱,特别想要,可能有点像这种感觉。但这是纯粹的资本操作,画是不一样,画画更加像文学作品,是有东西有内涵的。
给我的感觉就像,你是在做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表达,但是你并不沉浸在自我表达里面。你知道表达要有观众,不论是基于市场也好,或者市场也是某种反馈。同样的,不管是像我这样的采访者或者是策展人,我们所谓的那种艺术批评,你觉得你也有很高的接受程度吗?
你前面提到了一些关键词,比如生存,也提到勇敢,我很好奇你之前的生活状态。我们刚刚放开,之前大家都经历了很艰难的一段时期。你做个展之前、毕业之后的这段空档在做什么,或者你的生活状态是什么?
问到点上了。我的家庭很普通,研究生期间就没有用过家里的钱了,毕业后赚了钱,第一件事我就是买了一辆车。不是说一定要很好的车,我对车本身没有要求,但是我必须得要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我特别喜欢可以自由驾驶的感觉。
毕业之后我曾经在朋友奥运村那边的画班工作,那种小朋友的画班。我肯定是要画画的,星期一到星期五画画,星期六到星期天我去上课。但是这段时间真的非常的煎熬,要上全天的课,有时候一天有1000多块钱,有的时候只有几百块钱,效益好课程费多一点,效益不好也没有收入。每个月我还要给自己交五险一金,不然你未来养老怎么办?生活是需要成本的,这方面有很多压力。更难的是教完课以后我根本就不想画画,因为太累了。所以我必须得成为一个艺术家,要解决生存的问题。
所以你相信成为艺术家可以解决生存问题。
我相信我是可以的。我这个人比较乐观,对于创造力还是很有自信的,无非就是多画画,因为我知道展览不缺,你只要有作品,你肯定就会有展览。所以哪怕没有画廊空间来找我,我还是会画画,我对生活要求不是很高,实在没钱大不了找个地方上班。
所以好像看起来很多的顺理成章,看起来你是新艺术家中的1%,但是其实前面的过程有多艰辛,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的东西再抽象再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到生活,可以看到你的经历。
我可能也很难好到什么感觉都没有,做职业艺术家可能也没办法赚那么多钱,哈哈。
我没有要求真的好像财富自由了,我可能也不行,这太难了。但是你总会有一个想象,我会不会以后像刘野一样一幅画是一辆劳斯莱斯?
我提到的幻想是,在我看来不是那种金钱的层面,这可能和一种立场、姿态有关系。你会希望你的作品是一个被认可的,或者是具有某种影响力的作品,而不仅仅是很贵。
当然不只是那样,一定要做一个永恒的艺术家,在美术史上别人会知道你名字的艺术家。这确实是野心,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
吴思林《旱地行舟》,2022,布面上丙烯,密度板 ,131×226.5 cm,图片由艺术家和空白空间提供
这种“野心”是你的驱动力吗?有的人做艺术家是为了自我表达,有的人做艺术家是为了赚钱,有的人做艺术家是因为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觉得只能做艺术家。你觉得你是哪种?
我对创作一个非常好的作品很向往,真的很向往。当看到那些我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当看到莫兰迪画的瓶子,我觉得真的是太好了,简直上升到了一种哲学的高度。我很渴望画出那样的作品,我觉得这是我创作的一个动力。
这也是为了生活的意义,为了对抗无聊,要不断做事你才不会无聊,你会觉得你的人生有价值,有意义,就像我画的那幅画《向死而生》一样。
我们都经历了一段向死而生的日子。我仿佛被带入到你冒着大雪去上班的那个场景里了,但这一切某种程度上变得可以忍受,是因为有一个更重要的东西在支撑我们走下去,你可以回到画室来创作,回到一个自留地,一个港湾。如果没有艺术的话,我不敢想象生活会是怎样,可能会996的很辛苦,但心里是空的,找不到意义。在这个层面上,可能我们都是幸运的。
是的,我想我们都是幸运的。
吴思林(b.1992)
吴思林的绘画创作既包含着东西方绘画的经验与传统,又混合着她的奇思妙想与对个体生存状态的共情与省思。在她的绘画中,丰富的色彩在出人意料的线条与笔触中流转、具象的人物身姿则在转瞬间幻化为抽象的图景。于她的笔下,透视随心绪恣意地变换、不受束缚,而情感则落实到每一处细微的起落笔尖。人物与周遭共构成出人意料的剧场,并在不断累积的创造过程中,形塑出一个属于艺术家自己丰富、完整而迷人的世界。
吴思林,1992年出生于中国重庆,现生活和工作在北京。2015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获得学士学位,2021年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获得硕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