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许发疯,是东亚孩子痛苦的根源
文|西坡
我有时候写一些不太明媚的文章,就会有朋友过来开导说,咋了,想开点,别整天琢磨这些没用的。
朋友当然是好意,但我哭笑不得。这么多年下来,大家还没有摆脱“思想要积极向上”的枷锁。
事实上,我每天的日子好着呢。正因为生活有保障,我才有时间和心力去思考这些大家都不愿意思考的问题。
还有非常关键的一点是大多数人都没有理解到的。那就是,所有严肃的耐心的表达,不管看起来是灰心也好无力也好绝望也好,它们在本质上都是对未来的乐观。必须得有人直面惨淡的现实,淤塞的河道才有可能被打通。
房间里有大象。我也不想被大象踩死,所以很多话没有办法说得太痛快。而且有时候,痛快的表达也不一定是最准确的,很容易滑向另一种过分简化的概括。我想,尽力去接近我眼中所见的复杂,是值得的。
碰巧读到一首诗,或许跟我想说的有关。
《隐藏的事物》
C.P.卡瓦菲斯
从我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中
别让任何人试图发现我是谁。
一个障碍在那里,改变了我的
行为模式和生活举止。
总有一个障碍在那里
阻止我,当我要开口说话时。
从我最隐晦的写作中——
只有从这些中我才会被理解。
但也许不值得这么关心,
不值得花费这么大的努力去发现我的真面目
后来,在一个更完美的社会里,
某个像我这样的人
定会出现并且自由地行动。
每个社会的障碍是不一样的,但每个社会都有障碍。我们这里的障碍或许更特殊一点,但我判断,还没特殊到需要保持沉默的程度。
其实我发现,一个写作者最终触碰到的,需要与之共舞与之搏斗的岩石,不是别的,而是集体潜意识。集体潜意识如果不能改变,那么所有表面的改变都是徒劳。这也是我不愿意写那些提供爽感的文章的原因。
对所谓“负面情绪”的排斥,就是集体潜意识的一种发作。你会发现,很多粉丝都会要求偶像阳光正面无瑕疵,正如家长和老师不允许孩子思想消极。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垂头丧气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想不通的时候,每个人都有想要大喊大叫的时候。
从小到大不允许发疯,无论在家里还是学校里都没有表达负面情绪的空间,这才是东亚孩子痛苦的根源。
经常看到家长说,孩子本来又聪明又听话又开朗,到了中学大学突然蔫了。其实完全不是突然。就像一根橡皮筋突然断了,怎么会是突然呢,必然是压力的累积超出了内在的弹性。
人的一生必然是有阴影,有沟壑,有痛不欲生,有难言之隐的。对阳光的过度追求,会让阴影无处藏身,最终变成锋利的刺,伤害生命的本原。
用韩炳哲的说法,现代社会越来越变成“肯定社会”。肯定社会不容许否定的情感存在。因此,一个人失去了处理苦难(Leiden)和疼痛(Schmerz)的能力。他引用尼采的话说,人类灵魂的深刻、壮丽和坚强恰恰要感谢在否定者身边的栖息。人类的精神也是“疼痛”的产物:“灵魂在不幸中的张力,培育出它的坚强……它在承受、忍耐、解读和利用不幸方面的创造性和勇气,以及它从深刻、秘密、面具、精神、诡计、伟大那里获赠的东西,难道不是通过苦难,通过孕育巨大的苦难而获得的吗?”
对否定性情感的回避,在东亚社会尤甚。这对家长提出的要求其实是更高的,不是从无微不至的保护转向放任不管,而是要尊重孩子身上不可穿越的那部分,让孩子自己去经历,自己去痛苦,自己去成长。当然,首先家长自己要有丰富健全的生命体验,这最基本的一点,恰恰是许多家长不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