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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遥远的时代阅读这些诗人

娄林 经典与解释 2021-10-07

提尔泰奥斯、梭伦、克塞诺芬尼、忒奥格尼斯、西蒙尼德……隔了遥远的时代阅读这些诗人,有时会令我想起我国的《诗经》,还有《诗经》背后所指向的时代。我甚至会觉得,二者有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契合。相比于现代诗歌,他们的诗句并非没有属于个人的在世情绪,并非没有灵魂的孤独和肉身的纠缠,可是,总有更高的维度伴随并引领这些诗歌,比如神,比如德性。打开它来读吧,诗人们将牵着你的手,沿着向上的阶梯,从尘世起步,向高处行进……


古希腊早期诉歌诗人 


柏拉图的《法义》是其最具政治意味的作品,而对政治生活来说,最高的衡量标准是美德在城邦中的存在(《王制》432a)。在《法义》开篇,当雅典客人将对话从战争引到美德的话题时,首先援用了诉歌诗人提尔泰奥斯的诗句,转向勇敢这一美德(629a-b),实现话题的真正转换。其后,雅典客人层层深入,言及整体的美德,而不是某种单一的美德,这时,他再次引用了另一位更加著名的诉歌诗人忒奥格尼斯(630b):一个人的高尚和忠诚与否,不是与某种单一的美德有关,而是关乎这个人的整体美德。在雅典客人的思考之中,这些诉歌诗人的诗句起到了关键性的“路标”作用,这本是传统诗人及其诗歌在政治生活中本来的角色。换言之,我们在研读诉歌的时候,首先应该具有这样的阅读敏感。英国古典学家鲍勒爵士(Sir C. M. Bowra,1898—1971)这本《古希腊早期诉歌诗人》(Early Greek Elegists,Oxford,1938)最为人称道之处,便是呈现了诉歌与希腊政治生活之间活生生的关联。

 

鲍勒是英国最后一位古典意义上的博雅之才:他对流行的学术时尚毫无兴趣,而倾力于理解这些古典文本和背后深邃的精神旨趣。他尤其精于古希腊诗歌,几乎遍析諸家诗歌,从荷马、古希腊诉歌、品达乃至于索福克勒斯的肃剧。他本人也是一位诗人,虽然诗歌风格颇为讥诮,作者也并未凭诗歌而知名,但通过自己的诗歌写作和古典世界发生了一种更深刻的关联,这不仅是技艺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关联。他对这些希腊诗人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他尝试理解他们的历史处境,尤其是其精神际遇。但是,他又不会陷落于个体的微小情调,在解释品达时他强调诗人对政治共同体之间的两种根本意义:宙斯赋予的政治智慧以及诗人才能保证的政治声名。这是诗人在政治世界中最艰辛的责任。

 

1937年,美国著名的私立学院Oberlin College的“马丁讲座”(Martin Lectures)延请鲍勒作了关于古希腊诉歌的三次演讲,这本《古希腊早期诉歌诗人》便是其讲座稿,次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该讲座设立于1927年,首位讲演者是当时柏拉图研究的重镇肖里教授(Paul Shorey)。鲍勒在讲座中对早期希腊诉歌梳理源流,可以说是极为细致的类别文学史。但与一般文学史的区别在于,鲍勒文笔流畅,通过对诉歌细节的精致阅读,让我们进入这个古朴苍凉的诉歌世界。


诉歌首先是政治性的,这种政治性最初体现在最残酷的政治行为之中,即战争——这正是《法义》起初切入的主题。无论是阿基洛库斯、卡里努斯还是提尔泰奥斯发明了这一诗体(原文页8),他们的核心主题都是战争。与抒情诗不同,诉歌的伴奏乐器是长笛,“斯巴达的战士在行军时也要有长笛的声音伴随,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提尔泰奥斯的诗歌正是在行军时演唱”(原文页42)。但是,更主要的诗歌所歌唱的内容,提尔泰奥斯诗歌的内容要分两端:一是斯巴达城邦的历史,比如斯巴达城邦的建立,尤其是德尔菲神谕对斯巴达建城的训诫:

 

讲话应公平,处事必公正,

不可生出任何欺瞒之念。

如此则必将拥有力量和胜利。(辑语3,行7-10)

 

柏拉图在《法义》中将提尔泰奥斯作为第一位加以引用的诗人,缘由或许就在于,他的诉歌恰恰是关乎城邦的建立,也即立法的问题。诗歌与立法是《法义》中极为关切的要点之一。提尔泰奥斯诉歌的第二类主要内容即战争美德的宣扬,尚武之德是斯巴达历来的传统(《吕库古传》21-22),而诗歌则是美德教诲最恰切的教育方式。

 

诉歌一经写作流传,便会成为城邦教育的养料。一般来说,长篇诉歌尤其适用于城邦公共节日,而公共节日是城邦教育最为重要的场合。前引的提尔泰奥斯的建城诉歌,很可能就通常表演于斯巴达的公共节日。除了这种公开的场合,希腊人日常生活中最为常见的会饮场合,同样歌唱这些诉歌,保存最完整的忒奥格尼斯的诉歌即是如此(原文页142)。根据学者们的考察,会饮场合的诉歌歌唱,具有多种教化意义,至少有两点极为重要:

 

一、会饮是一个教育邦民的场所,使之为参与公共生活做好准备。宴饮聚会之中或之外,人们必须学习善而避免恶。

 

二、节制和秩序:即将参与会饮和政治生活的人会被劝告接受中道。宴饮聚会是提醒混乱和过度之危险的理想场所,从中得到的训诫能够应用到日常生活中。

 

鲍勒的解释没有着力分析这种抽象观察,而是着眼于忒奥格尼斯对诉歌中言说对象居尔诺斯的美德教育,要而言之,是以一种传统贤良政制的道德要求规训这位年轻人——以及后世年轻的读者们(页154-157)。


梭伦是雅典的立法者,还是雅典的第一位诗人,因此,他的身上最能够体现诉歌的政治性。从一开始,梭伦诉歌的歌唱对象就是作为整体的城邦,“他希望唤起的并非个体意识,而是民众共同体的意识”,唤起共同体的意识,最关键就是要在城邦的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建立真正的平衡,并形成一种良好的礼法秩序,也就是梭伦所谓的:

  

而良好礼法令一切协调有序,

常给不义之徒戴上脚镣,

它抚平粗糙、遏止过度、削弱肆心,

让怒放的毁灭之花凋零,

它纠正歪曲的审判,把骄横的行为

变得文雅,终止分裂的内讧,

让激忿和怒火告停。

人世间一切有序与明智皆源于此。(辑语3,行31-39,刘禹彤译诗)

 

鲍勒以为,良好礼法作为希腊政治哲学的关键术语,正是由于梭伦才开始出现(页86)。作为诗人的梭伦,要以其诉歌达到他的立法目的,这当然不是一种机械的说教,而是让诗歌造就听众“内心的转变”(页87),让城邦各个阶层的人都能够守其中道,从而形成政治的整体和谐。但是,梭伦的立法并未像吕库古的立法那样泽被城邦近五百年(《吕库古传》29.6),在诗人还在世的时候,就见到自己的立法受到了颇多损伤(普鲁塔克,《梭伦传》30-31)。与提尔泰奥斯相比,梭伦的诉歌多了一些在世的生存情绪。


诉歌(elegy)如今通常被译为哀歌——比如里尔克著名的《杜伊诺哀歌》,但是,在诉歌这一诗歌体裁刚刚出现的时候,“最早的诉歌体形式与哀悼的情感没有必然联系”。不过,与慷慨激昂的史诗相比,诉歌無疑更加具有强烈的个人生命感受。梭伦曾如此感喟人生:


我们是自以为是的凡人,不论好坏,

固守着自己可笑的意见,直到

灾祸让我们追悔莫及。而之前

我们仍在徒劳的愿望中无法自拔。(辑语1,行33-36)


随着诉歌作为一种体裁越来越成熟,这种在世情绪就越加强烈。鲍勒发现诉歌体碑铭诗的一个关键特征:碑铭所纪念的死者在碑文中发言。比如这两行简单的诗句,“朋友,也许你路过这里是怀着自己的心事,/也请稍作停留并报以同情:这是忒拉松(Thrason)的坟墓。”(页177-178)我们无法得知这个忒拉松究竟是谁,但这里明显有两重对立:生与死的对立;生者的心事与死者的心事。这两行诗似乎在告诉路过的人,“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鲍勒对希腊早期诉歌的分析最后以这些碑铭诗作为结语,除了一种天然的诗歌直觉,更蕴含了他对生命尊严的感触:当死亡降临为永恒之后,对一个人的评判最终依赖于他这短促一生中所具有的美德(页180)。

 

美德贯穿鲍勒对这些早期诉歌诗人分析的始终。从其政治意义来看,当然是从提尔泰奥斯就开始的美德教育。但是,鲍勒洞察到这个词语在诉歌中所蕴含的思想发展。在荷马笔下,美德是指各种具体的行为,但是,提尔泰奥斯几乎在抽象意义上探讨什么是美德(页62-63),将美德等同于城邦所需要的普遍的政治卓越(页65)。到了梭伦的诉歌里,他有了更加清明的理性分析,梭伦“一直坚持将整个宇宙看成是一个可以用理智完美解释的世界”(页103)——这或许是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提到梭伦的原因。正是在这个理智的完整世界里,人的美德才有了更艰深的思想根基。而这种人类理智的运用,在亚里士多德称为第一位哲人的克塞诺芬尼的诉歌里达到了顶峰。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记载:“克塞诺芬尼是第一个提出‘一’的人……他凝视整个苍穹,说‘一’就是神。”在《智术师》里,柏拉图让埃利亚的异乡人明白地说:“我们埃利亚这族人,从克塞诺芬尼,甚至更早,就以神话的方式讲述‘一切’,如他们所言,一切其实就是‘一’”(242d)。因此,克塞诺芬尼的诉歌代表了一种哲人个体的思索(页109),虽然也谈诉歌常见的内容,但多了许多关于自然世界和诸神本性的诗句。在鲍勒看来,克塞诺芬尼在真正哲学层面上思考了美德的本质。竞技胜利者是当时美德的最高代表,克塞诺芬尼却批评说,竞技胜利者固然获得胜利,但是并不意味着“这座城邦会因此而更有秩序/就像它从胜利中得到的欢乐一样”。那么,什么是真正的秩序与快乐?如果从哲学的角度,当然就是对世界作为一个整体的凝视,也就是說,一切其实就是“一”,换成亚里士多德的术语,此即沉思生活(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77a-1178a)。但是,这种最高程度的沉思是属于哲人个体的秩序与欢乐,与城邦的秩序与幸福显然并不相同。鲍勒对这一点观察得极为敏锐:

 

作为一个思想家,克塞诺芬尼的观点显然比梭伦更具革命性;只是,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思想锋芒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范围内,或者说,他至少努力使自己的结论符合当时普遍的道德准则。(页135)

 

克塞诺芬尼的保守,首先见于他采取诉歌这种极为讲究政治美德的体裁。而借助鲍勒对这些诉歌引人入胜的解读,我们除了欣赏古代希腊诗歌的韵味,更能够在其中瞥见希腊思想的瞬息光华。芬利(John H. Finley, Jr.)在《希腊思想的四个阶段》(Four Stages of Greek Thought,Stanford,1966)里将史诗和诗歌所呈现的思想形态称为前两个阶段:英雄时代和理想时代。他的分类或许有发展式的现代特征,但是至少提醒我们注意,要理解作为源头的希腊,我们必须进入更为丰富的诗歌世界,这里既是源头,也具有未被后世哲学遮蔽的根本的政治本性。

娄林

2017年6月20日



愚蠢的世人,他们自以为是,从不知道

青春与生命对于人类来说都极其短暂

认真聆听吧,当生命行将消逝,

灵魂应在美好之物中重得欢欣。


《古希腊早期诉歌诗人》

[英]鲍勒 著  赵翔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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