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的特征丨民族国家、经济生活、科学、相对主义与个体主义
何谓现代世界(下)
选自《克服历史主义》 作者特洛尔奇
上篇链接:特洛尔奇:何谓现代世界(节选)
不少人直言不讳地说,在这个现代世界,他们看到的大多迹象都表明一个曾经结构牢固、根基深厚的古老文化正趋于解体。因此,人们很乐意将现代世界与公元后前几百年那一文化时期作比较。在后面那个文化时期,教会文化借助新的观念和血液崛起,更新和重塑了旧有的文化,而与此同时,当时的古代地中海文化却由于个体自主的理性主义和种种宗教与道德信念的动摇不定——这些情况与今天十分类似——而趋向瓦解。
然而,正是与古代晚期的这一比较,显示出了现代精神的种种积极特质。不过,现代精神若与中世纪教会文化相比较,则又明显地显出其种种消极和形式规定的特质。在现代世界,处处向着我们迎面而来的不是瓦解,而是新生事物的紧密的丰盈;不是逃避到幻想和怀疑之中去的无能为力,而是一种对外在世界巨大的、不断上升的实际控制。
Howard Chandler Christy-Scene at the Signing of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United States
首先,取代古代普遍君主制的——这种君主制压制个别文明——是许多大而广的、处于均势或者希望处于均势的民族国家的制度。进而,出现了这类国家的一种政治结构,以便让市民参与国家事务,但不是经由初选大会直接参与,而是经由代议制来参与。再进一步,又出现了这类国家的法律、行政和军事组织,使得这类国家具有了一种特有的稳定性,并在极大泛范围内将文化目的引入国家目的之中。最终是大洋视界替换了地中海视界,造成巨大而错综复杂的扩张和殖民问题。到处都是还未展开的新任务。
其次,经济生活不再以家庭经济和奴隶制为基础了,而是建基于统一的民族经济,建基于一种由现金和信贷促成的国际交换,建基于如同童话一般迅速发展的技术,尤其重要的是,建基于资本主义之上。经济生活造就了正式和合法的自由居民,人的一切力量和才能几乎无止境地被开发和利用,从而开创出种种比过去远为广阔的可能局面。上述一切加在一起,便产生出一个政治和军事阶层之外的全然另属一类的社会阶层,即构成资产阶级的、受教育的市民阶层,那些从事劳动的自由居民去奋力争取不仅在形式上和法律上,而且还在实事上的平等参与。
这种种情况看起来并不是社会变革的最终结局,而只是一个开端。特别是形成社会生活核心的家庭生活方面,一夫一妻直接成为伦理原则,两性在人身和法律上彼此独立,爱情生活变得情调浪漫,细腻敏感;父母对于子女的权力趋于松弛,世系或大家庭均受到限制。但是,一夫一妻制家庭的这种两性伦理不易贯彻、不易坚持,它意味着需要一种不断焕发青春的能力,还需要有一股使道德力量永葆青春的源泉。
除了以上种种,现代世界还取得了学识的扩展。这一扩展固然可以追溯到与古代遗产的承续关系,尤其要追溯到所谓文艺复兴时期对古代遗产的强调,但它实际上肇始于强势和宽广的经验基础,这远远超出它所继承的知识遗产及其思想范畴。随着对现实的种种全新把握,它不断超越,从而能够面对无穷无尽的未来。
与此同时,科学借助于学校教育制度和印刷机,变成了一种实际能起作用的力量,成为人人可以学到的生存斗争手段。自然科学的知识已在某种范围内和某种程度上对大自然加以合理化,使人们竟能大谈对自然的理性控制,并使所有技术都能摆脱经验性和偶然性而立足于合规律的知识之上,而且能不断改进自己。历史科学已对我们文化的起源作了十分丰富透彻的研究,使现时的一切情况在发展史上了然可查,一切思考都必然要在某种程度上变成历史进程的一部分,因而对我们现实状况的一切归纳均以这类知识为依据。
由此而来的结果当然是一种明确的相对主义状态,一种精神的繁复性。我们因此获得了一种在过去任何时代都未曾有过的经验财富,这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但同时又有一种强烈的连续性意识,使人免于漫不经心,原有的对当前问题的意识绝没有烟消云散。我们意识到自己乃是一个巨大的历史整体的继承者和创造者,这种意识不断增强我们的力量,使我们懂得利用过去的经验,将未来当作现在的产物看待,而且我们会对我们的后代负责。
但是,最终而且主要决定现代世界特征的一个更为深层而且更强有力的根源,乃是个体主义本身的内在形而上学特征。它并不仅仅是古代理性主义或古代怀疑论的延伸和扩大,也不是最早与基督教密切融合,而全程伴随着个体主义发展的柏拉图主义和晚期廊下派主义的那种精神状态。不用说,这两者大体上因与基督教融合而延续,并在文艺复兴中得到更新,直至今天仍在发挥着强烈的影响作用。
但是,现代个体主义的根基并非主要在于文艺复兴,而是在于一个基督教观念本身,即人应当向着作为一切个人生活和整个世界来源的上帝奋发精进,借助圣灵的训导和教育,以达成完美无缺的个人品性。这里面正包涵着一种绝对个人主义的形而上学,它或直接或间接地渗透在我们的整个世界,给自由、个性、自律的自我这一思想提供了形而上学依据,虽多有争议,但也多有影响力。这样一种心灵状态曾经给基督教和希伯来先知主义奠定了基础。
后来,基督教吸收和融合了柏拉图主义和廊下派思想。它一方面总结和更新了正在消亡的古代,一方面又作为古代的最后产物,走向了上帝之国,即教会,亦即基于和统一于上帝的个体所在的世界帝国的产生。天主教以日益增长的规模,将如此扩充了基督教的心灵学说,教导并传播给那些正在创造中世纪文化的蛮族,进而借助各种政治—社会制度获得了成功。自方济各会运动以来,这种心灵学说就为文艺复兴的感情世界作了预先准备,并成为文艺复兴时期文化个性化最强有力的根源。最后,新教更是直截了当地、有意识地以这种心灵状态作为原则,解除了其与统治世界的僧侣机构的关系,使其能与生活中的一切利益和力量自由地结合。
Giorgio De Chirico-Great Metaphysical Interior
现代文化的特性就在与古代晚期和中世纪的对照中浮现出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马上可以清楚看出,各种具体的历史力量都对今天世界的产生发生了作用或作出了贡献。这也就说明,今天的世界具有非同一般的复杂性。从中可以辨别出古代、天主教、罗马—日耳曼各民族的种种社会和政治特性,现代货币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形成,中世纪晚期的民族分化、殖民和航海扩张,文艺复兴,各种现代科学、现代艺术和美学,以及基督教新教。现代的个体主义和理性主义据以行世的许多内涵,无不源出于此。
但是,理性主义本身并非单纯源出于批判和解放,而是另有某种最深层的形而上学伦理学根源,这种形而上学伦理学借助于基督教——在古代晚期它因与基督教融合才得以传承——业已潜沉于我们的全部文化的灵魂之中。对于这一点,我们千万不可因现今对教会和基督教的种种敌对,以及种种自然主义的或者审美的泛神论而受到迷惑。
今天的世界并非在一以贯之的逻辑支配下存在的世界,也不比任何世界多一点统一性;种种精神力量还是能够起支配作用,即使人们不肯承认它们。若无先知主义和基督教灌输给我们信教上的个人主义,就完全不可能有个人自律、进步信念、包罗万象的精神团结、我们的生活信心和坚不可摧的积极工作的力量。对于这种种思想,我们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群众大概都很自觉地予以肯定,承认它们不管怎样都来自基督教。即使有人对此加以否认或者无所认识,这个世界也还是带有它们的种种色彩。
依上所述,我们便获得了最一般性的历史视点来回答我们的问题。
由于新教对于最终形成这种宗教上的个体主义,以及将这种个体主义广泛引入一般生活具有重要意义,所以,从一开始便很显然,新教在相当大的程度参与了现代世界的产生。这一点人们或褒或贬都经常承认,尽管有一些人仅仅愿意从文艺复兴,或者干脆从紧随其后的实证科学时代推导出整个现代世界。
实际上,对于宗教的重要意义,也不可片面地加以夸张。现代世界在国家、社会、经济、学术和艺术等方面,有很大一部分完全不依仗新教而产生。其中,部分不过是中世纪晚期种种发展的继续;部分应归功于文艺复兴,尤其是新教所接受的文艺复兴的影响;还有部分发端于新教出现以后和与之同时的天主教各国,诸如西班牙、奥地利、意大利,特别是法国。
虽然如此,但很显然,新教对于现代世界的出现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不可否认。重大的问题是,这一重要意义具体说来究竟何在。关于这个问题,在科学界,甚至在通俗文学中都充斥着种种杂乱而又极不确切的想象。天主教文献总是惯于在新教中查找出现代世界革命精神的根源。而特莱契克(Tritschke)1883年关于路德的演说,则在路德身上看出现代世界一切伟大和高尚事物的由来。黑格尔学派惯于将新教当作内在性的伦理和宗教来加以颂扬。里奇尔(Ritschl)学派将新教说成是现代意义上的家庭、国家、社会和专业工作的创造者。
在天主教—新教阵营对立之下,教派性的护教言论和辩驳也常常极其粗浅:一派在新教中仅仅见到分崩离析,另一派则看到真实生活的更新和建立。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原是一个极度错综复杂的问题,仅从概念上泛泛而谈,以求正确认知并得到个别问题的答案,往往离准确还很遥远。
也因此,下文就此问题所作的综述,常常只能够作为构想和建议。唯有通过众多领域内的探讨者共同协作,才能在这个问题上找到详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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