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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精读|李奭学:中西会通新探——明末耶稣会著译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李奭学 翻译史研究 2021-01-25

本文发表于《编译论丛》第七卷,第一期(2014年3月),页1-36,后收录于李奭学著《中外文学关系论稿》(2015),注释从略。本文已获得作者李奭学教授授权发布于“翻译史研究”公众号,谨此致谢。

 


推介理由:

 

  1. 文章论证紧密围绕本世纪对天主教耶稣会的新见材料展开,文笔精炼老到,阐述全面充分。

  2. 作者不以单一学门为苑囿,而是以跨学科的研究方式形成更宽阔的视野,通过对明清中国教内教外文学与耶稣会著译的讨论,详细分析耶稣会文学性译著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3. 论文的考证摆脱以往的论述框架,揭示了中国文学批评甚至文学创作“向西看”的先声始于明清之际,有助进一步了解中西文学的互动渊源。



           




中西会通新探

——明末耶稣会著译对中国文化的影响

 

摘要:明末以来,天主教耶稣会大举入华,形成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奇景。他们在华留下大量的宗教、人文与科技著译,时人有目之为洪水猛兽者,也有以外来新知视之而广为挪用者。凡此种种,前此探究之专论已有不少,不过近年来我们所知又有更胜于前人者。本文不拟追索本世纪之前的前人发现,篇幅大多放在其后的新见,故由张坦翁的《金刚经如是解》一路起述,再经我们最近了解益深的吴历与高一志的《譬学》之间的关系,最后用基督徒徐光启以佛经解《诗经》画下句点。全文虽不以单一学门为苑囿,但探讨上仍有侧重:耶稣会文学性译著的影响是主力。

关键词:明清耶稣会著译、中西文学关系、明代中国翻译史、中西比较文学、早期中国天主教史

 

明清之际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中,就数量而言,以耶稣会称最。就著译的成就观之,也以耶稣会称最,几达千种之多。这些文献之中,当然以宗教类为大宗,人文者次之,一般人以为影响力最大的科技类反而退居殿军。然而不管哪一类,读之者都颇有其人,而且数量恐怕远在前此我们所了解者之上。读之者也是九流十教,似乎不尽然都是天主教徒。他们阅读耶稣会士的著译之后,某些人确曾深受冲击,在他们的著作中留下蛛丝马迹,甚至可用“影响”或“回响”等词予以形容。


欧人典籍的中译,不仅在明清之际越国跨洲而来,时而也跨过了教门的局限,向中国广土众民开放。明人张坦翁(生卒年待考)尝寓北京及黄蘗山诸地,持《金刚经》三十余载,著《金刚经如是解》。他苦思经中佛对座下弟子须菩提所述“三千大千世界”这个地球经纬时,终于佛教与儒家之外,在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1-1666)的译作中觅得“证入”的法门,可为后者之例。张坦翁所证入者,乃是时的中国科学新知,系出汤若望等人编译的《崇祯历书》某册的书序,我且引之如下:


汤若望曰:“欲明地球之广当论经,纬一度为几何里。今约二百五十里为一度,乘以周地之数得九万里,⋯⋯。”


《崇祯历书》是有明覆亡以前,徐光启(1562-1633)等人奉诏主持纂修的大书,全帙共四十六种。我取手头最称方便的和刻本《活字崇祯历书历引》对照之,张坦翁上引居然几无只字之差,可见熟悉,而让人深感奇之者,是张氏不以外道之作而心存芥蒂,更以公器而坦然面对。更奇的是,《金刚经如是解》此处又合天主教和儒、佛二教的世界观共冶而一鼎烹之,可见明清有识之士确实心胸开阔。


△图为《金刚经如是解》书影


时迄明季,《金刚经》内化已久,其实不宜再视为仅属天竺的文本传统。但张坦翁征引泰西科学以为中土文本佐证,说其实也,并非时人仅见。崇祯早期,朱朝瑛(1605-1670)著《读诗略记》,首开以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中译的日月食之说释《诗》的先例。康、雍年间,蒋骥(生卒年不详)撰《山带阁注〈楚辞〉》,其中《天问》一卷,也援引利玛窦所著或译的《天主实义》、《几何原本》、傅泛际(Francois Furtado, 1589-1653)译《寰有诠》,以及汤若望入清后修改《崇祯历书》而得的《西洋新历法书》注之,陈垣早已指陈历历。乾隆时期,戴震(1724-1777)著《屈原赋注初稿》,再注《天问》,也力主“地寰”而非“地平”,显然亦因泰西天文学的影响有以致之,我们固可再引以为证矣!


明清间的中国士子,当然也有不以西学为然者。朱日浚(生卒年待考)据称系出朱熹(1130-1200)一脉,天启迄崇祯末年尝著《朱氏训蒙》一帙,其中《诗门》注《诗经》,而注到《十月之交》时,朱日浚乃发挥其博学多闻的长才,从张载(1020-1077)、朱熹等人的太极图说,一路注到距他最近的利玛窦的天文学。《朱氏训蒙‧诗门》所引乃利氏所译《乾坤体仪》,对日月食都有笼统但不失翔实的誊录;洋洋洒洒近二页,蔚为奇观。这二页注文的内容,用利玛窦会中同志高一志(Alfonso Vagnone, 1566-1640)所译《譬学》之语简言之,就是“月失其光,地间之也;日失其光,月间之也”。高一志用到天文学,志在做“比”(comparison),作“譬”(analogy),或作“联比”(syncrisis)。至于利玛窦,则纯粹在解释天文现象,故而从地球绕行的方向,连食由东启而西吐或西启而东吐,都详予以说明。朱日浚凿凿言之,似颇折服于利玛窦之见,但提到诸家之后,孰是孰非,《朱氏训蒙‧诗门》却一反逻辑,自问自答而踅回朱氏自己的祖训道:“须以文公之言为正。”


由明入清,西学里的天文学,称许者不知凡几,而各种技艺,即使保守的四库馆臣也得附和,阮元(1764-1849)等人稍后的畴人之说,可称代表,而前此亦可见心思反省的中国士子。康熙时人戴榕(文昭)收藏了不少科技西学的著译,黄履庄(1656-?)尝据之而习得各种制具工夫,时称发表大家。戴榕为之作传,而张潮(山来,1656-?)乃收之于所集《虞初新志》中。面对传末履庄所制巧器之目,张潮乃效史家评赞,在不鄙薄自己的状况下感叹道:


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厚彼方耶?予友梅子定九、吴子师邵,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黄子履庄。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且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技,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


张潮省思所得,“君子不器”与“功名富贵”可以形容。但尽管有类张潮与黄履庄等辈者,代不乏人,朱日浚非但不图师法彼辈而躬自反省,反而心存怀疑,宁可取径于徐昌治(1582-1672)的《圣朝破邪集》(1639),再效中国古来那套虚无飘缈的理气之说以为“十月之交”的科学理据,说来讽刺。不过前及朱日浚所见仍属非常,我暂且带过,下面把重点放在近年来困学所知,而所谈多为文学,个人偏好所限,如是而已。


首先,我得坦承明末耶稣会文献—尤其是中译所得者—流通的程度,目前尚难精算。这些著译对中国文学或文化本身的影响,我也难以细估。尽管如此,相关的研究如今已略有进展,过去神秘的面纱逐渐揭开。当然,若论此刻文学翻译在当代或对后世的冲击,利玛窦的《交友论》(1595)无疑仍执诸译牛耳。此书流传的状况,论者已伙,下面我谨举其大要,再述一、二,以供尝鼎一脔。明末阳明学派盛行,阳明后人焦竑(1540-1620)曾在新安聚会讲学,学生金伯祥(生卒年不详)请问友谊,而焦竑的回答居然是《交友论》的第一论:朋友系“我之半”,乃“第二我”也。《交友论》广收欧洲名哲伟人的友论,译出后一再重刻,深受肯定,新安之会应该是最佳说明。反面论调虽然也可得见,但似清人周中孚(1768-1831)《郑堂读书记》所载,则为后世井蛙之见的代表。周氏谓《交友论》虽百条,而“每条不尽一行者居其大半”。这是以字数多寡在衡量欧洲友论精华,称之浮薄浅见亦无不可。周氏又说这些饤饾“大旨多向利害上计较而强人以所难,亦不过托诸空言”而已,则是以上国心态藐视友谊论述远比中国强的欧人,更不懂从亚里士多德(384-322 BCE)迄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 106-43 BC)等人的“友谊的政治学”(politics of friendship)。不过话说回来,周中孚此一有如四库馆臣式的反弹,反而是以负面之见凸显一事:即使时迄于清,中国士子已经不能不正视《交友论》,已经不得不贬抑之,以免自灭文化上的威风。


利玛窦名气大,大到去世时连官方邸报都发出讣闻,公安三袁中的袁中道(1570-1623)有日记《游居柿录》,记之甚详。方利氏入华之际,韶州同知刘承范(fl. 1583-1591)奇之,撰有《利玛窦传》一文,其中除记有利氏在粤的种种事迹外,也称许利氏的数学才能与天文学知识,尤美其数学之专精,甚至“难度和深度”都已超越尔后他和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刘承范此文,可能是中国人为利玛窦所作最早的传记。不过刘氏虽官至兵部侍郎,惜乎文名不彰。正式为利玛窦作传者中,文名最盛的应推明清间公认的散文大家张岱(1597-1679)。他承袭晚明公安竟陵的文字心法,是清初性灵小品文的斲轮好手。然而张岱亦擅史学,所著《石匮书》名噪一时,所撰《利玛窦列传》便收于此书第二百○四卷中。张岱和西学的渊源一向罕人言及,但实为“家学渊源”。张府乃官宦世家,张岱之前的父祖两辈皆曾在朝为官,祖父张汝霖(fl. 1595)且曾官拜广西参议。利玛窦刊刻《畸人十篇》,张汝霖读之,“深有味也”,尤受其中“常念死候”(memoria mortis)等天主教言谈俗套(topos)的影响,竟至择其出尘之句而刻之,成《西士超言》一书。此书后世虽佚,书序仍经李之藻收入所辑《绝徼同文纪》(1617),因而幸存。志学以来,张岱尽发家中所藏,而他和祖父感情尤洽,时常同游,倘佯于名园幽山。正因张汝霖使然,西人著作,张岱甚熟,利玛窦和高一志所著尤然。祖父辑得的《西士超言》,张岱目之为近儒,虽评道“平平无奇”,然而也认为褒之訾之,皆非合宜,《利玛窦列传》于焉问世。



图为利玛窦画像


就文学质而再言,利玛窦对明清时人的影响显然。刘侗(c.1593-1637)和于奕正(1597-1636)著《帝京景物略》,其中引到谭元春(1586-1637)的《景陵谭元春过利西泰墓》,有“行尽松揪中国大,不教奇骨任荒寒”一联。谭氏此地所称“松揪”者,分明在呼应利玛窦所译《西琴曲意八章》(1601)里《定命四达》所称定命或气数一到,“非松即楸,皆不殉主丧也”!《西琴曲意八章》首二章《吾愿在上》与《牧童游山》甚至在十八世纪跨海走到东瀛,走进江户时代日本国学大师平田笃胤(1776-1843)的《本教外篇》之中,以验证、说明神道教所重的教理。纵使我们撇开译作,试看今人所谓的“撰作”,仍会发觉包括文学批评此一独特的领域,利玛窦也有其影响,不可小觑。汤显祖(1550-1616)的《牡丹亭》,雍正年间有吴震生(1695-1769)、程琼(生卒年不详)夫妇尝加评点,成《才子牡丹亭》一书。其中把《天主实义》喻人世之美乃天上之美的投影这个概念,套用在杜丽娘《惊梦》一折上,而且连利作中我称之为《暗狱喻》的比喻,吴氏夫妇也取为他们批语的“引证”,说明杜丽娘在“惊梦”中因尝人事而启蒙(initiated)后,所见世界已和曩昔不同,更在解明她“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语无误:


西儒谓︰“不信天堂佛国者,如囚妇怀胎产子暗狱,只以大烛为日,小烛为月,以狱内人物为固然,则不觉狱中之苦。若其母语以日月之光辉,贵显之妆饰,方始日夜图脱其囹圄之窄秽,而出寻亲戚朋友矣。”不知婆娑之美好,实以有“好”可爱,不可如是譬,⋯⋯。


吴震生与程琼果然心思过人,利玛窦的《暗狱喻》经他们提点,硬把《牡丹亭》里那惊梦中即将发生的巫山云雨预示得正当而合理。中国戏曲评点史上,《才子牡丹亭》首次用到西学,利玛窦的寓言确实可比石破天惊。而令人更吃惊的是,即使是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的《西学凡》,在《才子牡丹亭》的批语中也轧上了一角,吴震生与程琼有其特殊用意。不过这点他处我业已论及,兹不赘。


在《才子牡丹亭》刊刻之前,利玛窦《畸人十篇》所译中古希腊的传奇人物“厄琐伯”—或今人译之为“伊索”(Aesop, fl. 620-560BC)者—的生平传奇,早经李贽门下张萱(万历时人)取为《西园闻见录》(1627)有关世人“往行”之佳者的见证25,把虚构变成了历史。前提朱日浚不好利玛窦的历算与天文之学,但对利氏的首部文学译作《交友论》却另眼相看,《朱氏训蒙‧诗门》中,即曾引之而为《诗经》经解。《小雅‧伐木》向来以为是友论专诗,《诗门》故效利玛窦训“友”,认为“从二‘又’”字,注中继而故搬出前引《交友论》道︰


西洋利玛窦以友“即我之半,乃第二我也”,因“当视友如己”。“天下无友,则无乐”也。其论友云:“交友之先,宜察;交友之后,宜信。”又云:“我荣时请而方来,患时不请而自来,真友也。”又云:“古有二人同行,一极富,一极贫。或曰:‘二人密友也。’。窦法德闻之曰:“既然,则何一为极富,一为极贫哉?”又云︰“北方是的亚国俗,独以得友多者称之谓富。”


朱日浚上引和1629年《天学初函》版的《交友论》稍有异文,而且引来次序也不同,但他并未扭曲利玛窦的原意。非特如此,他还一反前及有关利氏的日食月食之说,而且称许有加,用案语并比而评道:“遐方荒裔,尚知此义,况道德之族乎?”朱日浚的言下之意是:中国人的友论,反不如绝域远人或夷狄之邦的欧罗巴!


《交友论》第一百条乃某有关“墨卧皮”者的世说(chreia),朱日浚亦取为《伐木》一章的笺注︰


墨卧皮,大西主也,折大石榴。或问曰︰“夫子何物愿如其子之多?”曰:“忠友也。”


这一个故事,最早述及者乃普鲁塔克(Plutarch, c.46-120)的《名王名将嘉言录》(Regum et imperatorum apophtegmata)。利玛窦或他所本莱申特(André de Resende, 1498-1573)的《金言与证道故事集》(Sententiae et exempla)或曾稍加变异。不过这是另一回事。朱日浚所引的问题症结是,此一故事稍后也曾出现在高一志译的《达道纪言》里,而朱日浚似曾严肃参考过。原因如下:“墨卧皮”之名,利玛窦有注曰:“古闻士也。”《朱氏训蒙》里的称谓,此地有乖利氏之说。晚明东来西人中,唯高一志方如普鲁塔克而以西方君主呼墨卧名。其实这“西方君王”也不对,因为故事真正的角色乃大名鼎鼎的波斯王大流士(Darius I, 550-486 BCE),人处亚洲。高一志的原译如下:“[伯]西亚国名王几席,偶有柘榴露其房。宠臣问曰:‘王欲何宝物如此榴子之多?’答曰:‘忠臣而已’。”高一志另著《王政须臣》中,他则隐去大流士之名,仍称之为某“西国名王”。朱日浚倘未看过《达道纪言》或《王政须臣》,如何能把“古闻士”易以“大西主”这个更近普鲁塔克笔下的“史实”?显而易见,《伐木》的经解中,《达道纪言》或《王政须臣》都扮演了某种我们尚难证悉的角色。



△图为高一志像

 

由上可知,利玛窦的着译—在文学评注上—至少曾影响过戏曲和诗歌这两种文类。就后世基督徒的著作观之,上引《暗狱喻》出现的频率并不低,在天主教圈内时闻回响。顺此,我想岔开稍谈中国人最早对西洋书籍的看法。再以利玛窦为例。方其入华之际,中国人常以“异人”形容之,而储人获(1635-?)的《坚瓠秘集》且极美其携来之欧洲经典,状之为“彩罽金宝杂饰之”;简言之,这是我们今天所称的“烫金精装”的书籍装帧形式。连书中的纸质,储人获也有所状摹:“其纸如美妇之肌,云其国之树皮治薄之耳。”上文所谓“欧洲经典”,由此看来系《圣经》,而储氏形容之欧纸,亦我们今天所称的“圣经纸”。书籍乃文字的载体,中国人对利玛窦随身所带的《圣经》及“圣经纸”的兴趣甚大,而其描绘之详,我看无过于万历壬寅年(1602)之前,王肯堂(1549-1613)《郁冈斋笔麈》第四卷所述:


余见西域欧逻巴国人利玛窦出示彼中书籍,其纸白色如茧薄而坚好,两面皆字,不相映夺。赠余十余番,受墨不渗,着水不濡,甚异之。问何物所造,利云:“以故布浸捣为之。”乃知蔡伦故鱼网作纸,即此类尔。


王肯堂上称制纸之方法,可能不如储人获正确,但欧人印书纸张的坚轫与受墨的耐力,王氏形容得倒甚确,而经此对照,中国旧籍的纸质便显粗夯,看来不是一句“蔡伦故鱼网作纸,即此类尔”可以掩饰得了。


上文谈过西学对诗与戏曲评点的影响,下面我转个话题,换成西学与中国小说创作的关系。乾隆年间的《红楼梦》,方豪(1910-1980)与商伟有极其细微的发微,玆不赘。这里我拟一谈者,是比《红楼梦》早了近一百三十年的《十二楼》(1658)。此一话本小说集乃清初说部干将李渔(1610-1680)的名作,其中《夏宜楼》一卷写某书生妙用“千里镜”,尝从高山上某寺的僧房偷窥某名门闺女房内与荷园的动静,连她手书的诗句都瞧得如在目前。这书生随后讹称自己有神目,诓得闺女好感,乃赚得美眷归,自此供奉这支千里镜,敬之如神明,且作占卜用。


李渔在《夏宜楼》中说道,千里镜乃二百年前西人东来设教传入,制镜之技术自是中不如外。其时独有武林诸曦庵讳某者能得真传,“好奇访异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么荒唐之物”。在清初,单筒望远镜自西传来已非新闻,利玛窦的时代知者甚伙,郑仲夔(fl.1636)《耳新》一书写得声咳如闻:“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能烛见千里之外,如在目前。”日月星辰,均可缩近而观,“又能照数百步蝇头字,朗朗可诵”。《夏宜楼》的故事,部分灵感,似乎源出后引,但说那“好奇访异的人家都收藏得有”,即使时序入清,恐怕也夸大了点,系为小说家言。


个人用的单筒望远镜,利玛携有实物,上文已明,而《帝京景物略》言之更甚,谓乃“状如尺许竹笋,抽而出,出五尺许,节节玻璃,眼光过此,则视小大,视远近”。果真要如《夏宜楼》中的千里镜之可洞悉数百公尺外纸张上的诗句,非得略如伽利略(Galileo Galilei, 1564-1642)所制的天文望远镜不可。如此之“千里镜”,阳玛诺(EmmanuelDias, Jr., 1574-1659)《天问略》(1615)曾经略说之,道是“近世西洋精于历法一名士,尝制此器,观六十里远一尺大小之物,明视之,无异在目前也”。持之观宿天诸星,远者则可至河汉。《天问略》书末,阳玛诺复承诺要“待此器[运]至中国之日,而后详言其妙用也”。尽管如此,阳氏的诺言仍得待五年后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 1577-1629)由欧返华,带来一具天文观测用的望远镜,也带来了汤若望,方才实现得了。天启六年(1626)汤若望取伽利略的《星际信使》(Sidereus Nuncius,1610)部分,再合以赛都利(Girolamo Sirtori, fl. 1618)的《论伽利略观星所用之望远镜》(Telescopium, Sivears per-ficiendi novumillud Galilaei Visorium Instrumentum ad Sidera, 1618)部分,编译而成《远镜说》。此书所述天文望远镜有图有文,而且曾按图索骥,制造了一具而用于崇祯历局的钦天监。组合望远镜的各种透镜等光学原理,终于大白于中国。李渔在《十二楼》里的文学性“发明”(invention),和《远镜说》的编译关系显然。下文的描述与例示,想来或曾激发过李渔的想像:


居室中用⋯⋯[千里镜] ,则照见诸远物;其体其色,活泼泼地各现本相。大西洋有一画士,[曾]秘用此[一千里镜之]法画种种物像,俨然如生,举国奇之。


《远镜说》中另有一幅显然架在山上的天文望远镜图,应也可供李渔驰逞灵感,撰写《夏宜楼》。于西学,李渔似不生疏,《夏宜楼里偷窥用的千里镜,有部分他是读了《远镜说》而现买现卖了。


△图为《十二楼》书影


我们若衡之以文学译作,则利玛窦依然有足资再谈者,《二十五言》适居其一。此书原文乃罗马上古斯多葛学派的台柱之一伊比推图(Epictectus, c. 50–c. 138)的《道德手册》(Enchiridion)。伊氏之名,高一志尝在所译《励学古言》中音译为“厄比德笃”。《道德手册》共收伊比推图讲堂论述五十三、四言,原文是希腊文,利玛窦之前,已有拉丁译本三种。利玛窦的希腊文甚佳,来华前且曾在印度卧亚(Goa)的耶稣会神学院教授此一古典语言,但他中译所据为何,尚待研究。《二十五言》最早在南京译成的十四言,王肯堂曾收之于所著《郁冈斋笔麈》之中,后十言陆续译成后,利玛窦为凑足《易经》里的“二十五”这个“天数”,遂自己加写一言,终于成书,最后假手他人而于北京出版。利玛窦之所以中译《二十五言》,目的在宣扬天主教,而其中言则经常在儒化外,同时也将之天主教化了。斯多葛学派和天主教之间欲解还结,欧洲中世纪之前就是如此,无足为异。有趣的是,《二十五言》这本总共才不过二十五段话的小书,其中有十三言不无意义的却曾收录在明清间奇人赵韩(fl. 1632-1641)的《榄言》之中。


《榄言》成书的时间待考,大抵介于1632至1641年间。赵韩在本贯当湖诗名借甚,《榄言》所揲却全为言体,而且也抹除了其中的欧洲语境。赵韩收之于所纂《日干初揲》首册之首,可知见重。《日干初揲》一函六册,善书也,广收儒释道三教的劝善篇什,连功过格或颜茂猷(?-1637)的名著《迪吉录》亦收之。后者赵韩易名为《迪吉拈评》,录之于《日干初揲》的第二册,可见《榄言》之揲,赵韩确实待之如同三教的“善书”。在这种状况下,《二十五言》乃成了赵韩眼中的劝善经典,而《榄言》加入《日干初揲》的行列,更呼应了耶稣会士如艾儒略或高一志称其所著或译为“善书”之说,不啻也在宣告中国开始出现某种“四教一家”的善书观,而且只要旨在劝善,天主教典籍还可名列第一。历史上,这是前无古人的善书编纂行为,即使来者都罕见。翻译而一至于此,意义可就独特了,至少改写了部分中国善书的传统之见。赵韩没有想到的是:《二十五言》系罗马斯多葛学派的名著,而他揲之入《榄言》,其实不止把天主教文学带进中国的善书文化里,连罗马异教也一并带入了。斯多葛学派本具宗教性格,倘就此而予以重审,则《日干初揲》还是“五教合一”的产物,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利玛窦所著或译的影响力,上达名门公卿,下则因《榄言》而迄市井庶人,意义确属不凡。《二十五言》固然重要,利玛窦的护教文献《畸人十篇》声名更响,明人知者甚伙,入清后还包括遗民一类人士如李世熊(1602-1686)等。《畸人十篇》固名为“著”,而且有其历史情境,然书中引述之言或所陈之语,相当复杂,半数乃“译”,毋庸置疑。李世熊是福建宁化人,所著《寒支集》显示对《畸人十篇》的了解绝非泛泛。对利玛窦而言,“既往之年,皆以为死”;董其昌(1555-1636)著《画禅室随笔》,故而详载某“曹孝廉”曾“视余以所演西国天主教;首言利玛窦,年五十余,曰:‘已无五十余年矣!’”。董氏还以《法句经‧无常品》中的名言“是日已过,命亦随减”解之。李世熊的《寒支二集》卷五《答王振子》亦云大西人“问年寿,每以见在者为无有,如贱辰七十,则云:‘已无七十矣。’此语凄痛,足发深省。”较之董其昌所记,李世熊笔下的数目有别,当因误记或记忆有误有以致之,而他既然说得出“此语凄痛,足发深省”,则亦可见嫺熟天主教“常念死候”之义,读过《畸人十篇》自是毫无疑问了!《寒支初集》卷七另有《答彭躬庵》一劄,其中李氏因谓自己深知“岩墙之下不无正命,圣贤亦有论说未到处。惟西教无生,天学念死,刻刻惺惺,差是受用处耳”,可见倾心。利玛窦的《畸人十篇》,董其昌举一反三,但于李世熊则是深刻的影响。


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看,纵为金尼阁译辑的薄薄一册《况义》,也在寓言文学的撰作上冲击到明清之际的中国士子。李世熊性耿介,重气节,明亡后尝撰《物感》,讥刺明末官场与社会腐败,以致家破国亡。《物感》深受金尼阁启发,其中截取金氏—也有可能是合译者张赓,盖张氏好集天学故事,尝纂《励修一鉴》二卷—所集或所译伊索式寓言集《况义》约五则,再附以他个人集或写得者而成书。金尼阁所谓“口授”,某些其实是金氏共笔受者张赓(1570-?)摘取前人如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 1571-1618)《七克》中所译者而成,目的在译制一本耶稣会同修可便于援引,并借以传教的动物寓言式证道故事集。李世熊谈禅说道,本人显非基督徒,不可能领略得了尤其是金尼阁译书的命意,故而仍以动物寓言集视《况义》。中国动物寓言本身的传统,他不会—也不可能—不知道,笔下“收录”的《况义》因有一成不变照抄者,也有因应讽时谏世而变易者,同时还可见为配合中国传统而在伊索式动物寓言中擅添“人物”者,所谓“宁物唯是,人实有之于物焉,寓然!”总之,李世熊的《物感》确和《况义》有关。李氏还改写金尼阁的“义曰”为“西士曰”,把尤为《天主实义》那套耶稣会制式的对话情境拉进来,使《物感》的西方色彩益形浓郁,从而道出所取寓言的命意。下面《蛙怖》一则,可见一般︰


兽中兔胆最小。一日众兔议曰:“我等作兽最苦。人搏我,犬狼噬我,即鹰鸷亦得撄我,无时可安。与其生而多惧,不若死而惧止矣。”相向往湖中。将溺死,湖岸有蛙,见兔骇乱入水。前兔遽泥众曰:“止!止!尚有怖过我者。”


李世熊挪用的此一故事,实非金尼阁所译,本源乃庞迪我《七克》的第四卷,其“义曰”当然得由某“西士”说出,意在万物自有相克之理,不必因位小阶低便自暴自弃,而这“西士”则如上述,应该出诸利玛窦《天主实义》中那相对于“中士”者。对李世熊而言,万物存活于宇内六合之中,理当“不忧不惧”,如此才不会为他物所制:


西士曰:“有生者,夫各有所制矣,毋自慽(戚)也。虽然不忧不惧,岂为人制?”


李世熊笔下这位“西士”,称之为庞迪我,可也;称之为抄译《况义》的金尼阁,亦无不可,或可谓根本就是一虚拟的人物混合体。李世熊誊录所自的《况义》,理论上若非西安刻本,就是最为近似此一刻本的抄本。此外,李世熊的《物感》毕竟晚出:他就金尼阁或庞迪我的“译作”再“译”者,不仅自成章法,还自创脉络(recontextualization),效那《二十五言》而予以中国化了。金尼阁与张赓集译的《况义》早有华化的倾向,而李世熊更重,有几则几乎都以本国文化为改写上的考虑,尤可称清末罗伯聃(Robert Thom, 1807-1846)“飜案”式翻译策略的先声。道光年间,罗氏为教西方人华文而译得《意拾喻言》,尝在《遐迩贯珍》上重刊不少,对中国人也有道德与宗教上的风化之效,故不少故事都华化得相当彻底。《物感》与《况义》联手出击,在证道故事的劝善功能外,中国人算是首次感受到《伊索寓言》无坚不摧的政治讽喻力量。


△图为《意拾喻言》书影


朱日浚的《朱氏训蒙‧诗门》受到的影响不止利玛窦的《交友论》,还要包括高一志的《达道纪言》,文前已及。后书恐怕更具深意,《达道纪言》中的“达道”一词出自《中庸》,《朱氏训蒙》训《伐木》,特予摘出,并加解说。他熟悉高一志的译作,由此可以再得一证,而耶稣会翻译文学的影响力,另亦可见。如果我们跳开国别,其实何止利玛窦或高一志,和明清之际的中国只有一海之隔的日本,庞迪我的影响力也甚强。不过,回头再谈庞迪我之前,且让我重访利玛窦,因为《西琴曲意八章》之外,平田笃胤可也师法赵韩,在《本教外篇》的上卷中抹去西方与中国的特定人名,将那《畸人十篇》逐章撮译而收之。平田迷恋《天主实义》,重到会让某“儒生”和他本人在《本教外篇》中共论《畸人十篇》首重的“常念死候”及“世如侨寓”等等天主教—也包含神道教—的教理。至于庞迪我的《七克》,平田大概等不及摘要撮译了:他干脆大段征引原文,从首章有关“伏傲”部分就开始,最后才由尾章《策怠以勤》曲终奏雅。


欧洲中世纪有所谓“主题证道辞”(thematic sermons),也盛行所谓“恶德与美德专论”(tractatus de vitiis et virtutibus)这种教牧手册。庞迪我的《七克》是最佳的中文例子,应有其尚待考出的欧语原本。主题证道辞的集子,一大特征是主题分明,一气呵成,如《七克》所欲“克”的天主教七罪宗(Seven Cardinal Sins)等等。大主题之下,主题证道辞另有分支的小主题,如“以贞防淫”等。这些分支的内容,少数为论述文字,泰半则为各种正反面的证道故事。举例言之,《伏傲》一篇第八支乃《戒好贵》,庞迪我或他所用的底本,即举罗马史上声名赫赫的加当(Cato the Censor, 234-149 BC)为例,谓其功勋大矣,却雅不好名,更不愿从俗让人为他塑身立像:


西国古俗:有大功者得立像。加当者功最大,未立像。或问故,对曰︰“我愿人问加当何故不立像,不愿人问加当何故立像。”


这个小故事,叙述目的当在《七克》支名所称的“戒好贵”,意在克制傲念,修身修心。平田笃胤在《本教外编》下卷中,即如前及赵韩在《榄言》中之所为,匿名而又抹除其西方色彩,终而征引如下︰


一国古俗︰有大功者得立像,[但]一贤者功最大,也未立像。或问故,答曰:“我愿人问何故不立像,不愿人问何故立像矣!”


从文类上看,上引故事乃《达道纪言》中常见的“世说”,平田笃胤亦引来强调神道教的教中人士理应克傲,不可以世俗声名为念。《本教外篇》上、下卷中,平田笃胤乃如此这般把耶稣会士携带入华的西学转为“本教自鞭策”而“未许他见”的“兰学”。他内心虽有矛盾,心胸却不算小。周作人(1885-1967)尝撰文谈《况义》,所据是新村出(1876-1967)写于大正十四年(1925)的《南蛮广记》,盖其中已有专文论及明代中译的《况义》。我另可指出,某些故事如我所谓《智狐喻》或《孔雀足丑》等明译伊索式寓言,早也已潜入《本教外编》中,甚至连天主教化的《空阱喻》和—依然是《畸人十篇》所引《伊索传》(Vita Aesopi)中讲守舌的部分—率皆因平田摘要日译而亦渗入《本教外编》中,从而在书里形成某种欧、中、日等宗教与文学会遇上的三角奇景。


耶稣会这些人文著译,即使教外人士也认为合乎儒家思想,庞迪我的《七克》尤多如此认定。谢文洊(1616-1682)乃江西南丰士子,他不但以为《七克》和“吾儒克己之法”若合符节,还“为删其中失正者”,并“取其长而弃其短”以“置诸案头”,视同“修省之助”,因得《七克易》。不过谢文洊并非友教人士,《七克易》所称“易”者,即剔刈《七克》的天主教思想。所成二卷虽已失传,其序仍存。如此删书而成新帙之法,康熙年间的士子陆次云(1680)亦曾为之,但他感兴趣的是艾儒略(Giulio Aleni, 1582-1649)的《职方外纪》,从之而成《八纮译史》一书。艾儒略成书的来源复杂,《职方外纪》充其量只能说他广泛取材,编译而成。陆次云除详略东西两洋各国及相关名词之音义外,一并还记绿了《职方外纪》中荒诞不经的传说。陆氏虽也道及此书“处处阐明彼教,听倦言繁”,故而“仅取其三之一”,但欧俗之异于中国者,《八纮译史》则不吝复述,如谈西班牙的《以西巴尼亚》(España)一条,反倒无视儒家古训,浓墨强调《七克》以来的婚娶正议,谓该国“奉天主教,皆一夫一妇,无有二色”。明清间耶稣会士常用的“教化皇”或“教化王”(Pope)等词,艾儒略已改为今人俗称的“教皇”,《八纮译史》述罗马教廷,从之,可见相扣之紧与关系之密。《职方外纪》问世以来,读者不少,陆次云不但重读之,而且重写之,挪用此书的方式倒显别致,有异于时人如熊人霖(1604-1667)的《地纬》、尤桐(1678-1704)的《外国传》、查继佐(1601-1676)的《罪惟录》、王宏翰(1648-1700)的《乾坤格镜》与方以智(1611-1671)的《物理小识》里的引用。


《职方外纪》与《七克》等耶稣会著译,教中“回响”频仍,可想而知。但下面我且踅回《达道纪言》,再取例其中,一探四年后韩霖(1598?-1649)纂就的名著《铎书》。韩霖是韩云(1596-1649)之弟,1641年奉绛州知州之命为明太祖的《圣谕六言》进解再言,乃踵武南方的赵韩于中国北方作《铎书》,集传统三教善书与天主教群籍为一体。而这为数不少的“天主教群籍”中,就包含了庞迪我的《七克》,包含了其中圣尼哥老(Saint Nicholas, 270-343)济助贫户嫁女的故事。巧的是,此一后世尊为圣诞老人(Santa Claus)的天主教圣人的同一故事,赵韩的《榄言》也自庞迪我揲得,而且勾勒拼凑,辨认不易,可见不惶多让。韩霖出身绛州,高一志当然熟稔,谊同师生。高氏所译《达道纪言》中论“昆弟”的部分,韩霖就毫不客气,择要再述。高一志认为兄弟之势应“均平如准,勿使或登或降”,韩霖乃堂皇收之而为《铎书》部分。高一志的话有本源,系他时常中译引之的普鲁塔克的《道德论丛》(Moralia),尤其是其中论兄友弟恭的专章。东方西方,天学内外,似乎都在这些互涉文本中会遇为一了。


仅就高一志一人,我们至少可以再谈《圣母行实》与那卷帙庞然的《天主圣教圣人行实》。据高龙鞶(Aug. M. Colombel, S. J., 1833-1905)对清末天主教圈内的观察,其时中国教徒,罕人不曾读过《圣母行实》。高龙鞶所见并不夸大,雍干以降的各种教案,教徒家中经常搜出《圣母行实》,变成清廷断案的呈堂证据。至于《天主圣教圣人行实》诸卷,更是李九标淬录《励修一鉴》的19本著作中比例最高的一本,上下卷所收总数在15则以上,亦属张星曜(1625-1696)《圣教赞铭》咏圣人的诗组重要异常的参考泉源。十七、八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天主教诗人无疑是吴历(1632-1719),《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当然也是他笔下颂扬诸圣的灵感所出。《三巴集》内一连串歌颂圣人的诗文如《圣达尼老‧格斯加》就是其中之一。雍干之前,《天主圣教圣人行实》内所译圣人,都是耶稣会中国从者礼赞吟咏的对象,颇值得我们细访此书和来作之间的互文,尤其是各种意象的巍然形成。



△图为吴历画像


耶稣会译籍的教中回响,当然不止上述。清初刘凝(1625?-1721?)的著作中,我们另可见之。刘氏为江西南丰著名的天主教徒,编有《天学集解》,其中有自撰文《〈交〉、〈逑〉合录序》,合利玛窦译《交友论》与卫匡国译《逑友篇》并论。刘凝开篇就明告我们:二书他不仅置诸座右,朝夕讽诵,而且还解释道:“《交》之名,见诸《中庸》之篇,《逑》之说,见《伐木之什》者”。非特如此,刘凝同时还以为广交游乃“性命之事”,盖利、卫二公都“以性命之人道性命之语”。刘凝如此论述,已把友谊提升至传统“性命双修”的三教修身理想去,和陈继儒(1558-1639)《友论.小叙》拟颠倒五伦,以友伦居首的做法几可并比。《〈交〉、〈逑〉合录序》篇尾,刘凝另透露他的文章虽写于长安,然而在故里南丰,《交友论》与《逑友篇》的阅者不乏其人,包括他的亲戚与好友在内。


除了利玛窦的《交友论》,《轻世金书》恐怕是耶稣会从者最想一读的译籍。此书的拉丁原文—套一句乾隆时耶稣会士赵圣修(Louis des Roberts, 1703-1760)的话—“语近而旨远,集简而义鸿”;然而阳玛诺文体古奥,笔下无非周诰殷盘,读来诘曲聱牙,每每令人望而兴叹。所以此书问世以来,注本不断,我们所知者已不下五种之多,从清初迄清末都有人为之“直解”或“句解”,看来受欢迎的程度并不因阳氏循艰涩的《尚书》体译书而有所亏损。即使《圣若撒法始末》这类传奇小说,清代中叶也有人以简本的形式加以浓缩改写,使之变成某种教中往圣的入门读本。近年来,西方世界已开始注意到龙华民此一中文译本,同样深觉有予以论列的必要。不过译本的各种回响,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唱和。《圣梦歌》是诗,1637年三山译出后两年,旋见古绛再版,而段衮(字九章,生卒年不详)趁机特以诗名对比之,从而吟出《愚觉诗》以应和,晚明译史同样罕见。段诗其实谈不上是《圣梦歌》真正的知音,但段衮吟来情真意挚。其虔信之笃,无可怀疑。


武林所刻或译的《轻世金书》,其原文是欧洲中世纪拉丁文学中的散文极品。三山的译刻,则以《天主降生言行纪略》的前身《耶稣基督传》(Vita Jesu christi)为《四福音书》以外,耶稣最早也最重要的传记文学,在华的教中回声之大,仅次于《轻世金书》,阅读人口同样不见得少。就“回声”或就“改编”言之,1635年《天主降生言行纪略》刊刻以来,我们至少已四见,一为稍后《天主降生出像经解》(1635)的中译(艾儒略译);二为可能刻于康熙年间的《天主耶稣圣迹》,其中收录了70则《天主降生言行纪略》中的耶稣灵验故事;三为道光年间的改编本《耶稣言行纪略》,文字上已经“由雅变俗”,亦即语言上较近口语。最后,清末的《道原精萃》又重刊了《天主降生言行纪略》(1887),而且让某法国人绘制的耶稣生平合以上述艾儒略的译文,再度形成以图回声的特殊现象。


高一志在绛州所译诸书,《譬学》无疑是文学伟构,最值得我们大书特书。就我所知,此书在崇祯五年(1632)初刻,六年再版,其间偶有异文,而初刻本并无韩霖之序,再版时才予以添补,而且表明是书已经徐光启润笔,可窥教中重视之一斑。我们且不谈李九功等福建教徒使用《譬学》例句的情形,后人的相关挪转益见奇特,因为其中有少数内文业经吴历改作,而且别开生面,为此译创造了一新而真正的“继起的生命”(afterlife)。


△图为徐光启画像

 

《譬学》下面这两句话,前后两版如一,未曾因徐光启笔润而更动。伊拉斯玛士的《譬喻集》内的原文,高一志译来虽断其句,切其笔,但他断或切来却是文从字顺,几乎不悖伊氏原文的精神。首句他践行金尼阁《况义》那种在地化的“飜案”译法,让原文中的“北风”(Aquiloni)与“西风”(Zephyrum)等欧洲语境化为中国修辞学上的“反对”,继而出以“南北”的方位,证明所译乃典型而高明的意译策略,结果自是改写中的翘楚:


Vt in arboribus robustiores sunt partes Aquiloni oppositæ, quàm quæ Austrum aut Zephyrum spectant: Ita fortiores ac firmiores sumus in his, in quibus nos duris casibus fortuna exercuit.

树枝北向者,强固于南向者也。人心之习逆,坚且勇于习顺者类此。


伊拉斯玛士的拉丁原文的第二句,高一志几乎一字不删,将之“直译”到底。中文文言精炼,几个字往往可以道尽拉丁文数行,以故高一志可在数字间即尽括伊拉斯玛士冗长的拉丁联比。《譬喻集》与《譬学》遂可比对如下,“忠”而且“信”,令人惊艳︰


Vt palme arboris ramus, imposito onere non deflectitur in terram cæterarum more, sed remittitur, & vltro aduersus sarcinæ pondus erigit sese: Ita viri fortis animus, quo plus negotiis premitur, quòque magis sæuit fortuna, hoc est erectior.

掌树愈加重,其力愈奋。志士愈屈抑,其力愈坚。


康熙年间,吴历曾为某“明试老道翁”的扇面题词。他就上引这两句再加剪裁,予以拼贴,使二者结合为一,等于另创新品,耶稣会文学译史上并不多见,我曾称之为另一种《譬学》的阅读方法:


掌树愈见加重,愈即奋逆。志士愈见屈抑,愈即奋志。树枝凡北向者,强固于南向者也。人之习逆,坚勇于习顺者也。


明末耶稣会士翻译,请人润笔是常情。《譬学》中译了不少改写过的欧洲古人的联比,所以《譬喻集》或《譬学》的文学性特重,其笔法非待高明为之不可,此所以徐光启到了桑榆暮景,都还搦管再予详润。二版既为徐氏生前为耶稣会代工的殿军之作,后出转精,不难想见。上引《譬学》的内文徐氏虽未更动,但一经吴历点化,联比的形式稍变,反而精炼益见,力量再添,而即使是伊拉斯玛士的原作,看来也不过如此!此地我特引吴历为例,目的在示知来者:耶稣会士的文学翻译,我们往往会在有意无意间闻得最为精彩的隔代回响,而且闻来令人振奋,会为这段曾经失落的文学史及文学译史沉吟再三。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暮鼓晨钟,其实就悬挂在这些充满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的语句的转换之中。


明清之际,徐光启无疑是中国基督徒中的带头领军者,地位重要。本文伊始,我用了一个以西学解佛经的例子。既然如此,这里我不妨就用天主教徒徐光启以“佛经”解《诗经》的例子为本文收梢。1604年徐氏进士及第,然而前此下帏期间—也就是在1597至1604年间—他撰成了《毛诗六帖讲意》。其后既点翰林,此书1617年即经人私刻了。然而书成,徐光启旋命之毁版,唯据徐氏孙尔默(1610-1669)称,徐家是时仍在续书,此所以我们今天可以得阅《毛诗六帖讲意》。徐光启受洗入天主教的时间是1603年,施洗者为耶稣会士罗如望(Jean de Rocha,1566-1623)。然而1593年徐氏在广东韶州任职期间,早就结识了同属耶稣会的郭居静(Lazzaro Cattaneo, 1560-1640),有心望教。明清间,《诗经》乃耶稣会士经常援引的中国经籍,每借以索隐天主教的自然神学。徐光启于此并非茫然,是以若按常理,《毛诗六帖讲意》纵为科考指南,理应不时也要援引天学入书,解释风雅颂。有趣的是,《毛诗六帖讲意》非但不着一字于天学,若加细案,我们发现望教者—或根本就是基督徒—徐光启,援引的居然是佛经,抑且以之为判准,确定孰人方可与闻《诗经》。《周南‧卷耳》一章可以为例,徐光启才开卷讲意,旋见如下断语︰


佛經云︰能知大地,皆屬想持,如是得成初發心菩薩。若入得此意,即許讀《詩》。


这句话所指的“佛经”,当为唐朝提云般若(fl. C. 689-691)译《大方广佛华严经修慈分》。其中有云:“当知我身亦复如是,一切国土,亦唯想念。”但徐光启所引,可能出自五代禅门永明延寿(904-975)的《宗镜录》:“经云:‘若知一切国土,唯想持之’,是则名为初发心菩萨。”不论《华严经》或《宗镜录》,所谓“能知大地,皆属想持”中的“想持”,徐光启殆指“幻想”,亦即我们今日所称的“想像”。全句因指这个世界或世事不过经人“想像”形成,而我们也要以此观世,才能追寻那菩萨正道。而实体之世或世事一旦如此看待,不就变成了“寓言”或“托喻”(allegory)了?对此,徐光启有另说,称之为“托言”:读《诗》就如观世,殆属“托喻”或“托言”的活动。此等阅读方式,中国从《诗经‧毛传》以来,见者频繁。天主教相去不远,自奥利根(Origen, c. 184-253)开始即有之,最后才大备于凯西安(John Cassian, c. 360-435)的“四义解经法”(fourfold allegory)或“属灵读法”(spiritual reading)中。尽管如此,徐光启无如却不愿引己教固有,反而借佛经说《诗经》,而且也令“初发心菩萨”一句带有近乎宗教性的道德色彩。如是说《诗》,对任何基督徒而言,显非常态,即使望教前徐氏好佛,亦然。至若又打破宗教藩篱,不以己教之说说中国古典,则其人胸怀必大。《毛诗六帖讲意》不论是徐光启原作或其孙尔默(1610-1669)续成,他们祖孙都是天主教徒,其心胸之大固可等同于编写《本教外篇》的平田笃胤,恐怕也都可比那撰写《金刚经如是解》的张坦翁!


是以倘由上述质而再言,此等跨国越教的坦荡襟怀,不正是明清之际以西学为中国古典文学作注的张朝瑛、蒋骥、戴震或朱日浚等人的写照,不也正是其时中国教内教外的文人如赵韩、吴历、李渔或李世熊的基本为学或为人态度?在雍、干与嘉庆三朝,天主教历经了中国史上未曾有之的严格考验,禁教令雷厉风行。尽管如此,教门的魂魄依旧“一息尚存”,甚至在风声为严峻的嘉庆时代,在官方治罪条例一再颁布的威胁下,民间都还有少数四散的传教士“用汉字编造西洋经卷”,也就是译书活动涓水细流,几未间断。我们明乎此,则至少从文学的角度看,明清之际确可称为中国文学批评—甚至是文学创作—开始“向西看”的嚆矢,而某种文学上的“早期现代性”蠢然欲动,早已如响箭之待发了。



致谢词

本文得以草成,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华玮、台北中研院近史所吕妙芬、中国文哲研究所杨晋龙、廖肇亨与林熙强等学者专家鼎力襄助是主因:她们提供资料,匡我未逮,高谊可感,谨此致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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