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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年:如何实现中美“和平共存”?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凤凰网 Author 香港號

导读 · 2021.11.26

历史上首次中美元首视频会晤于上周落下帷幕,双方就事关中美关系发展的战略性、全局性、根本性问题以及共同关心的重要问题进行了充分、深入的沟通和交流,并形成“管控分歧,避免冲突”的共识。此次双方会晤后的中美关系将会如何变化?如何才能将分歧管控、将冲突避免?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长讲座教授、人文社科学院代行院长、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教授在接受凤凰网《香港號》特邀采访时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解答。本文内容整理自该采访。


图源:新华社


中美两国都缺乏与对方相处的经验


中美两国的交往,尤其是元首间的交往是非常重要的。从特朗普到拜登政府,中美关系在这几年时间内螺旋式恶化。有人认为此次中美元首视频会晤有止跌回升的迹象,对此次会晤非常乐观,认为中美关系可以回归常态;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次会晤,不会对中美关系大的格局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我认为现在不应该着急对此次会晤进行定位,就个人观察,中美双方都依旧在探索如何与对方相处。


我们曾把中美两国关系定义为“新型大国关系”,我认为这个概念是有效的,问题在于是什么样的“新型大国关系”?对美国来说,这是它第一次应对中国这样的大国,美国也在学习和探索。美国崛起之后,应对的第一个大国是英国,美国当时也花费了很多时间。第二个应对的大国是苏联,苏联是美国二战时期的盟友,到最后却陷入半个世纪的冷战状态。现在的中国既不是过去的大英帝国,也不是苏联。中国就是中国,是具有特殊性的,因此许多人说,中美关系是非常复杂的关系。需要理解的是,美国对中国的感觉有很多不确定性,甚至有很多恐惧感,因为互不了解。所以,现在判断中美关系走到哪个阶段还为时过早,双边都在演变过程中互相探索。


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国本身缺乏与美国相处的经验。近代时期,中国被西方打败,中国花费了很久的时间才看懂西方。1949年之后,因为帝国主义的围堵,中国“一边倒”地倒向苏联,到后来苏联要干预中国的发展,这对我们也是惨痛的教训。从那之后,毛泽东主席就强调独立,所以,中国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如何与苏联相处。这与现在中国对美国是一样的,中国自己也在摸索如何与另一个大国相处。


以前的中国比较弱小,在刚进行改革开放的时候,对外影响力也较小,自然对美国也无法产生大的影响。这种相互影响是不对称的,即美国在那时对中国的影响,远远超过中国对美国的影响。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中国现在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以对美国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大家互相意识到,中美关系不是简单的双边关系,两国分别对于世界事务产生重大影响,两国关系对于世界事务也有重大的影响,这个共识是非常重要的。


图源:网络


话说回来,至于两个国家如何相处,还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探索。所以我一直强调,现在的中美关系不是一种非黑即白的关系。在冷战时期,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像以前中学看的电影,但是现在却不再是这样了。因此,美方的布林肯提出的“合作,竞争,对抗”,并非全无道理,而是大家都正在探索相处之道。


中美关系处于动态模式


如何去“管控分歧,避免冲突”,直接关系到地区乃至世界的“战争与和平”问题。此次中美元首会晤形成了两个重要的共识。


第一,中美两国元首均认为中美双边关系很重要,对世界事务也很重要。中美作为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实际上是整个国际秩序的两根支柱,谁也缺不了谁。中国本身,或美国本身都很难单独靠一个国家来支撑这个体系。苏联解体之后,美国一霸超强,过度扩张,但是美国支撑得也很辛苦,所以没过多少年就变成现在的样子,支撑不下去了。无论是特朗普要从二战体系中撤出、退群,还是拜登要依靠盟友来支撑这个体系,目标都是一样的。不过,无论是美国自身还是美国与他的盟友,都清醒地意识到,缺了中国就无法构成真正的世界体系。如果这个世界体系垮了,对所有国家都不利。因此中美两国对整个世界体系负有重大的责任,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责任。国际秩序是一个“国际公共品”。在此情况下,小的国家更倾向于搭便车,因为他们不具备国际治理的能力。但是,如果让这些小的国家,比如东盟国家,在中美两国之间做选择却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个选择并不符合他们的国家利益。事实上,中美冲突也并不符合中国跟美国的利益。


第二,中美之间可以竞争,但是不要越过底线,不然就会发生公开冲突。因此,现在大家都在找底线,并寻找哪些方面可以合作,哪些方面不得不竞争和哪些方面可能会引发对抗。


图源:环球网


我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美关系依旧处于一个动态模式。大家不要天真地以为找到合作点,甚至中美关系开始稳定,天下就太平了;也不要认为有些地方发生冲突,大家就开始悲观。我们需要用理性的心态来看待中美关系的发展。拜登声称,中美之间是一个竞争关系,是制度之争,是民主与专制之争。但是,中国并不想以竞争来定义中美关系,因为中美之间还有可以合作的方面,中国并不惧怕竞争,然而单纯的“竞争”一词无法定义中美这样的复杂关系。当然,只是“合作”也无法定义中美关系。不过,无论是竞争还是对抗,中美双方都不应该形成公开的冲突,这一点是有好处的。


如果要列中美之间的合作清单,气候议题、新冠疫情防控等都会在清单上。如果两个国家在气候方面不合作,整个地球都会遭殃。现在,中美之间也在武器管控和核不扩散议题上开始合作。但是,竞争也依旧会存在。我认为经济竞争最终会走向合作,而真正需要防止的就是军事冲突和军备竞赛,美苏之间的冷战就是军备竞赛导致的。这就需要看向南海和台湾地区。


南海问题不仅影响着中国与美国之间的关系,也包括中国与东盟之间的关系。就南海问题而言,我并不认为中美会在此议题上发生直接冲突。有些东盟国家现在并不理性,想拉着美国对抗中国,但是美国能否真正帮助任何一个东盟国家与中国直接开战?需要再次说明的是,我认为像美苏冷战期间的冲突是不太可能发生的。所以如果东盟国家比较理性,就不会发生“代理人战争”,南海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公开冲突。尽管南海海面上经常出现紧张情况,但是两个大国都在摸索如何相处,预防冲突就是和平相处。


中国大陆和美国之间还可能在台湾问题上出现冲突。此次中美元首会晤,中国领导人在会晤过程中点明了中国台湾问题的关键点,因为在台湾问题上中国大陆没有退让的空间。但是,中美两国对于中国台湾问题的认知完全不同。对中国大陆来说,台湾问题是国家统一问题,与“称霸”无关。而美国精英界却认为中国大陆解决台湾问题是为了在西太平洋称霸,把美国赶出西太平洋,是地缘政治之争。


因此在这些议题上,两国元首的沟通极其重要。中国领导人要向美国表明,我们解决中国台湾问题就是为了国家的统一。这正像美国绝不允许任何一个部分、一个州独立出去一样,中国大陆也不会允许台湾独立。


美国想要与中国贸易脱钩,能成功吗?


自中美贸易战以来,在今年前三季度,中国对美贸易出口额为3.52万亿美元,相较去年增长了25%,涨幅超过第一大贸易伙伴欧盟。这不仅是需求的问题。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经过长达40年的全球化,甚至超级全球化,这个世界与冷战时期的世界完全不同了,其已然变成了地球村。


无论是在奥巴马还是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想要进行贸易脱钩主要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希望通过动用纳税人的钱,利用行政财政资源把美国的企业吸纳回流,也就是美国所谓的“再工业化”;另一个是美国想把其在中国的企业迁移到东南亚国家,比如越南。但是,这么多年,美国从未成功过,因为企业的迁移考虑的是经营成本,而非行政指令。


图源:The Street


因此,我们需要明确,无论是贸易战抑或是中美之间的贸易冲突,都是美国行政当局主导的,而非美国的资本。国际市场的主体是资本,国际政治的主体是行政当局,如果依旧相信马克思主义,经济依旧是决定政治的,即使政治会对经济有所影响与干预,但是总体来说,国际市场有自己的规则。特朗普时期的贸易冲突采取的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因为在过去的40年之间内,中美两国在整个世界市场体系上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劳动分工。具体来说,美国的比较优势是它的高科技,因此美国将大量附加值较低的技术扩散到中国,而中国由此为美国提供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缓解了美国的通货膨胀。


现在的情况是,中美贸易脱钩和新冠疫情的影响使得美国货架空空,物价飙升。因此,戴琪之前甚至提到“再挂钩”,其并非为了改善中美关系,而是认识到中美两个经济体无法分开的事实,强行脱钩只会深深伤害自己。中国也是这样,当从美国进口的煤少了,发电就成了问题。因此,大家要用一种理性的态度,实事求是看待问题,不要过度情绪化。


图源:网络


美国国务卿将中美关系划分成三个领域:合作、竞争、对抗。我个人把对抗分为两个部分:可控的对抗是对抗,不可控的对抗是冲突。美国的对华战略和操作方式,将继续在某些领域有所动作,在需要合作的地方合作。


拿气候议题举例,国际社会本来没有预料到中美会在此次格拉斯哥世界气候大会上有所合作,但是中美确实在最后时刻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双方会在更多领域,如军备等方面产生合作。不可忽视的是,双方在需要竞争的领域依旧在竞争,比如高科技方面;在可能冲突的地方也有冲突,比如所谓的新疆问题、香港问题、意识形态和人权等。美国褒扬自己的民主,中国也强调会追求自己的民主。虽然两国目标、价值观一样,但是我们有不同的方式,找到适合自己的文明与文化,找到适合本国国情的民主人权的形式 。


我认为,中美关系可以概括为四个领域:合作、竞争,对抗、冲突,只是如今的合作竞争对抗冲突不是过去美苏互相封闭状态下的,而是互相开放状态下的合作、竞争、对抗、冲突。这是新型的发展局势,并且我认为“开放性”可能会成为中美关系之间一种新的特征。


“开放性”或将成为中美关系新特征


对于此次中美元首视频会晤后,中美双方关系将形成怎样的新模式这一问题,我认为,首先,一个新特征就是中美之间还是互相开放的,至少是某种程度的开放,因为实际上双方都是脱离不开的。


另一个特征就是并非“黑白分明”。也就是说,可能今天合作,明天又发生一些纠纷,甚至某些方面的小冲突,冲突完以后又有合作。所以大家要有一种新的心态,两国人民还是要适应新的时代。这不仅仅是中美两国本身的需要,实际上也是世界各国的需要。中国的古老智慧叫“和谐”,“和谐”就是“和而不同”。和谐并不是说没有任何冲突,不同肯定是要产生纠纷,但是总体来说,我们还是一个世界体系。中国这段时间做得很好。


前段时间从特朗普执政开始,很多人都悲观地认为世界要纷争,分成两个体系和市场:一个以美国为中心,一个是以中国为中心。实际上,特朗普搞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民族主义,但中国仍然坚持开放政策。而且我们做了很多工作:跟东盟等国家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明年1月1号就开始生效;跟欧盟完成投资谈判,尽管现在遇到一些阻力,但我想最终还是会生效;中国甚至提出,我们要加入《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PTPP)。可以观察到,中国现在提出了一些新的开放政策概念,比如“双循环”,还有就是“制度型开放”。如果把这些实践跟政策放在一起看,中国已经在进行第三次开放。


基辛格 (图源:搜狐网)


基辛格先生日前在回答媒体提问时说,“中美双方必须尝试将分歧保持在一定程度以内,让共存不仅变得可能,也成为必要。”这一点,是中美大部分人民的愿望。两国国内认为中美必有一战的,毕竟还是少数派。像中国领导人所说的,中美共存前面还要加两个字,要讲“和平共存”。


但“共存”只是一个目标,重点在于我们如何去实现。开放是首要的,因为只有在开放状态下,中美才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美互为利益相关者,大家才会理性。如果脱钩,变成美苏那样的关系,和平就很难说。所以要和平共处,开放是最重要的。


还要强调的是,从历史上看,无论是英美,还是如今的中国,开放是大国的责任。大国更加开放不仅对自己有利,对世界的和平发展都有利。所以,我们也要用这种开放、积极的心态来看待中国的开放政策。


(本文原载于凤凰网)

编辑:GBA Review 新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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