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A译文第19期】在乌克兰玩火：被低估的灾难性升级风险

导读 · 2022.8.23

俄乌冲突还会持续多久，最终以何种方式结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战局未来的走向。从目前形势来看，俄乌冲突的“活跃阶段”可能持续数月甚至更长。西方的决策者们似乎也已达成了某种共识，即冲突将会陷入长期僵局。本文作者为芝加哥大学政治科学教授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他认为这场战争如果一旦升级，其风险不可小觑，甚至是灾难性的，并在本文中详细分析了战争升级的三种基本发展路线。本文由大湾区学术编辑组进行组织编译，供读者参考。

西方的决策者们似乎已就乌克兰战争达成了一种共识：冲突将会陷入长期僵局，受到削弱的俄罗斯最终将向美国及其北约盟国（包括乌克兰）妥协并达成停战协议。尽管美俄官方都认识到双方都可能为了获取优势或防止失败而升级战争，但均认为局势升级为灾难性的情况是可以避免的。很少有人会真的相信美军会直接参与到乌克兰战争中，又或者俄罗斯真的敢动用核武器。

事实上，美国及其盟友的表现过于漫不经心了。尽管的确可能避免战争局势升级为灾难性，但交战各方控制战争的能力尚不能确定。战争升级所带来的的风险远远高于传统观念所能承受的。这是由于战争升级的后果可能意味着欧洲的大规模战争，甚至可能是核毁灭，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更多的担忧。

要掌握乌克兰战争升级的动向，需要从了解双方的目标开始。自战争打响以来，美俄双方都野心勃勃的，且坚定地为赢得战争、实现其宏大的政治目标而努力。因此，各方对战争胜利的意志和动力都是巨大的。一方面，如果美国迫切地想要赢，或者是为了防止乌克兰失败，美国极有可能会加入到战争中；另一方面，如果俄罗斯不顾一切地想要赢，或者面临迫在眉睫的失败，面对介入战争的美军，俄罗斯就很有可能会动用核武器。

此外，考虑到双方都决心实现其目标，达成有意义的妥协的可能性很小。现在美俄两国内盛行的极端主义思想让双方有更多理由在战场上获胜，从而为各方争取和平条件的主动权。实际上，缺乏外交解决方案为双方升级战事增加了可能性。战争的进一步升级可能导致严重的灾难，其破坏力产生的伤亡人数足以超过二战。

一名俄罗斯军人在扎波罗热核电站附近站岗 

（图源：路透社）

目标过高

美国及其盟国最初支持乌克兰的目标是要阻止俄罗斯胜利，帮助乌克兰以有利的谈判方式结束战斗。但是，自从乌克兰军队有力回击俄罗斯军队，尤其是在基辅周边地区，拜登政府就改变了初衷，开始帮助乌克兰与俄罗斯正面开战。并试图通过实施空前严酷的制裁来挫伤俄罗斯的经济。正如国防部长奥斯汀（Llyod Austin）在 4 月份解释美国的目标那样，“我们希望看到俄罗斯被削弱到它无法再次做到入侵乌克兰等行为的程度”。实际上，美国这次讲话宣布了其意图将俄罗斯赶出大国行列。

更重要的是，美国将自己的声誉与这场冲突的结果直接挂钩。美国总统拜登将向乌克兰发动战争的俄罗斯总统普京看成是理应进行“战争罪审判”的“战犯”。诸如此类的总统声明让人很难想象华盛顿会在俄乌战事中退缩。如果俄罗斯在乌克兰获胜，那么美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将受到严重打击。

俄罗斯的野心也已经扩大。与西方的传统观念相反，莫斯科入侵乌克兰并不是为了征服并使其成为大俄罗斯的一部分。俄罗斯主要意愿为防止乌克兰成为俄罗斯边境的西方堡垒。普京和他的顾问们特别担心乌克兰会最终加入北约。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Sergey Lavrov）在 1 月中旬的新闻发布会上简明地指出了这一点，“一切的关键是保证北约不会东扩”。对俄罗斯领导人来说，正如普京本人在入侵前所说的那样，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愿景是“对俄罗斯安全的直接威胁”，只有通过开战并将乌克兰变成一个中立或失败的国家才能消除这种威胁。

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

（图源：俄新社）

为达目的，自战争开始以来，俄罗斯的领土目标似乎已显著扩大。直到入侵前夕，俄罗斯还遵守执行“明斯克二号协议”（Minsk II），即将顿巴斯地区保留为乌克兰领土的一部分。然而战争过程中，俄罗斯占领了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大片领土，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普京现在打算吞并乌克兰全部或大部分土地，让乌克兰剩下的领地变成功能失调的残存国家。

如今俄罗斯面临的威胁比战前还要大，主要是因为拜登政府现在下决心收回俄罗斯的攻下的领地，并要永久地削弱俄罗斯的实力。让俄罗斯的状况更糟的是，芬兰和瑞典正在加入北约，而乌克兰则得到了更优良的武装，其与西方的结盟越发紧密。莫斯科无法承受其在乌克兰失败的后果，将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避免失败。在俄罗斯最终将战胜乌克兰及其西方支持者这一目标上，普京表现得十分坚定。“今天，我们听说他们想在战场上打败我们，”他在 7 月初发言， “还能有什么想说的？让他们试试吧。特别军事行动的目标将实现。我对此毫不怀疑。”

乌克兰方面的目标与拜登政府相同。乌克兰人一心要夺回被俄罗斯夺去的领土，包括克里米亚，同时受到弱化的俄罗斯肯定对乌克兰的威胁更小。此外，他们也有信心赢得胜利，正如乌克兰国防部长列兹尼科夫（Oleksii Reznikov）在 7 月中旬明确表示的那样，他说：“俄罗斯绝对可以被击败，乌克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美国同僚显然同意这一观点。“我们的援助正在发挥实际作用，”美国防部长奥斯汀（Llyod Austin）在 7 月底的一次讲话中说。“俄罗斯以为可以坚持得比乌克兰更长久，也比我们更长久，但这只是俄罗斯一连串误判中的最新一例。”

乌克兰国防部长列兹尼科夫

（图源：网络）

从本质上讲，基辅、华盛顿和莫斯科都坚定地致力于以牺牲对手为代价来取胜，这几乎没有妥协的余地。例如，乌克兰和美国都不太可能接受一个中立化的乌克兰。事实上，乌克兰与西方的联系日益紧密。俄罗斯也不太可能归还从乌克兰手中夺取的全部甚至大部分领土，尤其是过去八年助长顿巴斯冲突的亲俄分裂分子与乌克兰政府之间的敌意愈演愈烈。

这些利益冲突解释了为什么如此多的观察人士认为不会很快出现谈判解决方案，并可预见一个血腥的僵局，他们的预测是对的。但他们还是低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会造成灾难性升级的可能性。

战争的升级存在三种基本发展路线：一方或双方故意升级以赢得胜利；一方或双方故意升级以防止失败；或并不是出于有意选择而是不经意间的升级战争。每条路线都有可能使美国卷入战斗或导致俄罗斯使用核武器，也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美国参战

一旦拜登政府断定俄罗斯可以在乌克兰被击败，它就会向基辅派出更多（和更强大）的武器。除了“标枪”反坦克导弹等“防御性”武器外，西方开始通过发送诸如海马斯（HIMARS）等高机动性多管火箭系统武器来增强乌克兰的进攻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武器的杀伤力和数量都在增加。相比之下，在 3 月，华盛顿曾否决了将波兰的 MiG-29 战斗机转移到乌克兰的计划，理由是这样做可能会导致冲突升级。但在 7 月，当斯洛伐克宣布正在考虑向基辅派遣相同的战斗机时，美国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另外，美国也正在考虑将自己的 F-15 和 F-16 战机提供给乌克兰。

美国及其盟友也在训练乌克兰的军队并为其提供用于摧毁俄罗斯的关键目标的重要情报。此外，正如《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报道的那样，西方在乌克兰境内有“一个由突击队员和间谍组成的秘密网络”。美国可能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已经深深地卷入了战争。现在距离让美国的士兵扣动扳机和让飞行员按下按钮只有一步之遥。

一款“海马斯多管火箭系统”

（HIMARS）M142发射器

（图源：RFI）

美国军队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参与战争：假如战争持续一年或更长时间，却仍然看不到外交解决方案或乌克兰获胜的可行途径。在这种情况下，华盛顿可能迫切地希望结束这场战争。这也许是因为美国需要专注于遏制中国，或者是因为支持乌克兰的经济成本在国内和欧洲引发了政治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美国政策制定者完全有理由考虑采取风险更大的措施，比如在乌克兰上空设立禁飞区或部署少量美国地面部队来帮助乌克兰击败俄罗斯。

如果乌克兰军队开始溃败，俄罗斯达成重大胜利的可能性增加，美国就更可能进行军事干预。鉴于拜登政府对防止这种结果发生的坚定承诺，美国可能试图通过直接参与战争的方式来扭转局势。并不难想象美国的官员认为他们国家信誉受到了威胁，并将说服自己有限使用武力“拯救”乌克兰的同时还能避免普京使用核武器。或者，一个走投无路的乌克兰可能会对俄罗斯城镇发动大规模袭击，并期望这种升级会引起俄罗斯的大规模行动，从而迫使美国最终加入战斗。

美国卷入战争的最后一种情况可能是无意中的升级，如美俄战机在波罗的海上空近距离接触时意外相撞发生。鉴于彼此已处于高度的恐惧状态、双方缺乏沟通和相互妖魔化的现状，类似这样的事故一旦发生，战事就很容易升级。

比如说加里宁格勒是俄罗斯与该国其他地区隔离的飞地，立陶宛曾在6月中旬封锁受制裁的货物从俄罗斯前往加里宁格勒经过本国的路段。7 月中旬，当莫斯科明确表示正在考虑采取“严厉措施”结束俄方认为的非法封锁之后，立陶宛马上就解除了封锁。然而立陶宛外交部也非完全地解除封锁。由于立陶宛是北约成员国，如果俄罗斯袭击该国，几乎可以肯定美国会出手帮助立陶宛自卫。

又或者，俄罗斯可能摧毁了基辅的一座建筑物或乌克兰某处的训练场，无意中杀死了大量的美国人，例如援助人员、情报人员或军事顾问。面对国内舆论哗然的拜登政府决定必须进行报复并打击俄罗斯目标，从而导致双方以牙还牙的交锋。

最后，乌克兰南部的战斗有可能会破坏俄罗斯控制的欧洲最大的核电站——扎波罗热核电站（zaporizhzhhya），使得核辐射从该地区扩散，以至于俄罗斯采取核打击反应。8 月，俄罗斯前总统、前总理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对这种可能性做出了不祥的回应，“不要忘记欧盟也有核设施。那里也可能发生事故。”如果俄罗斯真的袭击了欧洲的核反应堆，美国同样会参战。

扎波罗热核电站

（图源：网络）

当然，莫斯科也可能煽动升级。不能忽视俄罗斯阻止西方军事援助流入乌克兰的迫切想法，并因此会袭击军火主要经过的国家，包括波兰或罗马尼亚这两个北约成员国。俄罗斯也有可能对一个或多个援助乌克兰的欧洲国家发动大规模的网络袭击，对目标关键基础设施造成巨大破坏。这种攻击可能会促使美国对俄罗斯发起报复性的网络袭击。如果成功，莫斯科可能会做出军事回应；如果失败，华盛顿可能会认为惩罚俄罗斯的唯一方法是直接打击它。这样的场景听起来有些牵强，但并非不可能。现在的局部战争可能演变成更大、更危险的战争。

走向核战

虽然俄罗斯的军队已经对乌克兰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莫斯科一直不愿意主动地升级战况以赢得战争，例如普京没有大规模征兵和破坏乌克兰电网等等，尽管这些对俄罗斯来说都相对容易做到，且会对乌克兰造成致命性的打击。事实上，许多俄罗斯人也指责普京没有更积极地发动战争。普京本人也认识到这种批评，并且表示战争的升级是建立在必要的基础上，他在7月表示：“我们甚至还没有认真地开始任何事情”，如果军事形势恶化，俄罗斯可以并会采取更多的行动。

战争会如何升级呢？普京在三种情况下可能会使用核武器。

第一种情况是美国及其北约盟友加入战争。这种情况不仅会立刻改变对俄罗斯的军事平衡，增加其失败的可能性，还意味着俄罗斯将在自己家门口打一场大国战争，甚至会蔓延到其境内。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领导人将肯定认为生死存亡受到威胁，这成为使用核武器来挽救局势的强烈动机。至少他们会考虑进行示范性打击来让西方信服从而退让。而这样的举措会导致战争的结束还是升级失控，我们难以提前知道。

在2月24日宣布入侵乌克兰的讲话中，普京曾强烈暗示，如果美国及其盟国参战，他将使用核武器。他对“那些被诱惑进行干预的人”说，“他们必须知道，俄罗斯将立即做出反应，这样做的后果将是史无前例的。”今年5月，美国国家情报局局长海因斯（Avril Haines）显然没有忽视普京的这番警告，她预测，如果北约“正在干预或即将干预”，普京可能会使用核武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会促使人们认为他即将在乌克兰战争中失败”。

俄罗斯总统普京

（图源：俄罗斯卫星通讯社）

第二种情况是，乌克兰在没有美国直接介入的情况下，自己扭转了战场上的局势。如果乌克兰军队击败了俄罗斯军队，莫斯科将毫无疑问地将这一结果视为需要核反应的生存威胁。尽管美国及其盟友也明确警告俄罗斯将面临严重后果。普京还是选择进攻乌克兰，这是基于乌克兰与西方日益紧密的现实。与第一种情况不同的是，莫斯科是在与乌克兰的战争中使用核武器，并非与美国的战争。基辅没有核武器，华盛顿也没有兴趣挑起一场核战争，因此莫斯科在核武器行动时几乎不用担心核报复，这会让普京更加倾向这种做法。

第三种情况是，这场战争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僵局，不断消耗着俄罗斯但也没有任何外交途径解决。普京为急于结束战争，可能会选择核升级来赢得胜利。和前一种情况一样，美国也不可能进行核报复。在这两种情况下，俄罗斯有可能对一小部分军事目标使用战术核武器。如果有必要，可以在之后的攻击中打击城市地区。获得军事优势是该战略的目标之一，但更重要的目标是改变博弈规则：通过在西方国家中制造恐惧，使得美国及其盟友迅速采取行动，以对莫斯科有利的条件结束冲突。正如中央情报局局长伯恩斯（William Burns）在4月的发言：“我们不能轻视任何形式的核武器带来的威胁”。

招致灾难

人们可能会承认，这些灾难的发生概率很小，因此不必担心。毕竟双方领导人都有阻止美国参战的强烈动机，甚至要避免哪怕有限的核使用，所以更不用说实际的核战争了。

要是能这么乐观就好了。事实上，这种传统的观点低估了乌克兰局势升级的可能性。首先，战争自身的逻辑使我们很难预测其走向，如果有人说他能准确判断乌克兰战争的走向，那么他就错得离谱了。战争期间的升级态势同样难以预测或控制，这对那些相信乌克兰的事态是可控的人应该是个警告。此外，正如普鲁士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兹（Carl von Clausewitz）所认识到的那样，当战争双方的赌注都很大（利益攸关）时，民族主义会导致战争走向极端。这并不代表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尽管发生核战争是小概率事件，但大国核战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这已值得我们每个人对这场冲突的走向进行长期且严肃的思考。

这种危急的局势亟需利用外交手段提供解决方案。令人遗憾的是，我们还看不到任何有效的政治解决方案。双方都坚定地要实现各自战争目标，使得妥协几乎不可能。拜登政府本应在2月战争爆发前与俄罗斯合作解决乌克兰危机，现在要达成协议为时已晚。俄罗斯、乌克兰和西方都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僵局。人们只能希望，双方的领导人能够以避免灾难性升级的方式控制这场战争。然而这对于危在旦夕的无辜民众来说，这不过是冰冷的安慰。

Mearsheimer John J, Playing With Fire in Ukraine The Underappreciated Risks of Catastrophic Escalation, Foreign Affairs, posted on August 17, 2022.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ukraine/playing-fire-ukraine

（本文内容由大湾区学术编辑组编译，译者：黄紫蓝、高逸超、赵诣）

本文作者

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 芝加哥大学政治科学教授。

编辑：GBA Review 新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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