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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远 | 苏格拉底与工具人珀洛斯:柏拉图《高尔吉亚》461b3-465e1解析

李致远 RUC古典学 2023-09-13


编者按:本文摘自李致远老师新书《辞与正义:柏拉图〈高尔吉亚〉译述》(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9月)第四章第1节,感谢李致远老师授权“RUC古典学”公号网络推送。


古代雅典发表演说场景复原图


在《高尔吉亚》的第一场对话中,苏格拉底以提问者的身份向高尔吉亚请教了演说术的定义和功能,最终导向演说术的正义与能力之间的矛盾。但苏格拉底并未挑明这个矛盾,只说“需要一次不短的聚会才能充分查明”(461b1),意在吁请高尔吉亚走上更漫长的爱智之路。

爱智的表现是好问。但高尔吉亚迄今从未向任何人提问,因为他年高望重,自信掌握一切答案。但现在,他掌握的答案已经被苏格拉底当众质疑的情况下,他仍能自以为是、毫无疑问吗?仍不愿意虚心请教吗?

恰在此时,高尔吉亚的忠实门徒珀洛斯第三次插话,客观上给他提供了喘息和恢复的时间。相应地,苏格拉底与珀洛斯之间的对话,也是他与高尔吉亚的对话的继续。在这两场对话的过渡期间,珀洛斯完美地充当了工具人,使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在沉默之中达到互动、交流和理解。本文尝试分析这个过渡情节的起承转合和戏剧张力。


01

珀洛斯的主动提问


珀  (插话)什么,苏格拉底噢?那么,关于演说术,你本人甚至持有像你现在所讲的这种意见?或者你相信——因为高尔吉亚[b5]感到耻于不继续同意你,即擅于演说术的男人并非不知道正义之事、美事和好事,而倘若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人到了他那里,他本人就会教授;然后,也许就出于这个同意,结果就在讨论中推出某种[461c]矛盾(就是你热衷的那种,尽管是你本人引导[他走向]这类问题的)——因为你相信,谁会坚决否认他自己并非不熟知正义之事并将教授他人呢?不过,引导讨论[进入]这类东西,实在是非常粗野。

(462b3- c4)[1]


珀洛斯满怀疑惑和激动,有点语无伦次,提出一连串问题,半是求问,半是护师,半是反击。他显然未能充分理解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讨论。首先,他竟然认为苏格拉底“持有像你现在所讲的这种意见”,但其实,苏格拉底只是从高尔吉亚持有的观点引出矛盾,并未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也说明珀洛斯其实想知道苏格拉底的观点,但被护师之情所牵缠。

其次,珀洛斯尽管看出高尔吉亚失败了,却不明白失败的真正原因。简言之,根本原因是演说术的能力与正义的矛盾,要摆脱矛盾,必舍弃其一。当然,珀洛斯也抓住了部分原因:高尔吉亚不该出于“羞耻”而承认演说家知道正义。承认演说家知道正义且知道正义即施行正义,确实是导致高尔吉亚矛盾的前提之一;但说高尔吉亚只是出于“羞耻”而保留正义,则失之偏颇,因为更多是出于自保。

最后,尽管不明白高尔吉亚失败的原因,珀洛斯仍然轻率地为高尔吉亚的错误立场辩护,指责苏格拉底存心羞辱高尔吉亚,“非常粗野”(461c4),不知羞耻。他一面说高尔吉亚不该感到羞耻,一面又说苏格拉底应该感到羞耻。这显示了珀洛斯的双面特征或双重标准。判断别人就是暴露自己。珀洛斯的人身攻击表明,不知羞耻的恰恰是他自己;相比之下,有羞耻感的高尔吉亚从未指责苏格拉底粗野。粗野的珀洛斯随即被苏格拉底唤作“最美的珀洛斯”(461c5),显然是莫大的讽刺;相比之下,苏格拉底从未讽刺高雅的高尔吉亚。这反映了苏格拉底的风格:随物因应、以人治人。



不过,即使对珀洛斯这个晚辈的粗野指责,苏格拉底也愿意做善意的理解:


苏  [c5]最美的珀洛斯噢,不过,正是因此,我们特意获得同伴们和儿子们,以便一旦我们这些已经变得更年老的家伙跌倒了,你们这些更年轻的人就可以在场重新扶正我们的生活,既在行为上,又在言辞上。

(461c5-8)


年老与年轻的对比首次出现,从而重新划分了阵营:珀洛斯虽是高尔吉亚的学生,都从事演说术,但珀洛斯代表年轻一代,更重视行动,二人由同而异;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之间虽有辩证术与演说术之分歧,但都是老年人,都推崇言辞,二人由异而同。[2] 

苏格拉底代表老年人向年轻人坦承年龄未必代表智慧,不仅虚心接受批评,甚至发出求助的邀请。珀洛斯确实不负老辈人的期望,不愧是高尔吉亚的忠实同伴和儿子,因为高尔吉亚刚刚“在言辞上跌倒”,他就出来扶正。“扶正”暗含某种正义:珀洛斯是出于某种正义感,才出来保护老师,并谴责苏格拉底。这是何种正义呢?他刚刚不是否认演说家知道正义吗?


……而现在,倘若我和[461d]高尔吉亚在言辞的什么地方跌倒了,就请你在场重新扶正——你是正义者嘛——而至于那些已经同意的,只要在你看来什么地方同意得不美,我也乐意为你收回你愿意[让我收回]的任何东西,只要你肯为我仅仅防止一个东西。

珀  [d5]你讲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苏  冗长的言辞呀,珀洛斯噢,只要你限制你最初就已经着手使用的那套[冗长言辞]。

珀  什么?我就没有特权愿意多少就讲多少吗?(461c9-d8)


苏格拉底欢迎珀洛斯在言辞方面“扶正”自己,但有个条件:不能像起初那样长篇大论(参448c4-8,449b5)。这个要求并非不正义:根据雅典法律,即使被判有罪,也可以提出替代性的惩罚方案(参《申辩》36b-d,37c)。一个人只要愿意改正错误,我们就应该允许他选择改正错误的时间和方式等等。

但珀洛斯缺乏基本的正义常识,希望拥有无限的纠正或惩罚特权,毫无休止地批评或惩罚犯错的人。于是,苏格拉底教他一个基本的正义原则:


苏  [461e]你确实会遭受可怕之事,最好的人噢,倘若你来到雅典,这个在希腊有最多讲话特权的地方,然后在这里,唯独你在这方面不走运。不过,请你换位想想:既然你讲得冗长且不乐意回答[e5]问题,我岂不也会遭受可怕之事,倘若我没有特权[462a]走开且不听你[讲]?不过,倘若你有点儿担忧已经说过的论证,并愿意重新扶正它——就像我刚才讲的,收回在你看来[应当收回的]任何东西,轮到[你]提问与被提问,像我本人与高尔吉亚一样——那么,就请你反驳[a5]与被反驳吧。

(461e1- 462a5)


最基本的正义即“守法和平等”(《尼各马可伦理学》1129a30)。苏格拉底用平等限制了自由,因为若不加限制地坚持各自的自由,谈话的共同体就会瓦解;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苏格拉底自己退了一步(愿意收回说过的东西),同时要求珀洛斯在自由讲话方面让一步。


规训女神忒弥斯


像第一场对话开始之前一样,在第二场对话开始之前,苏格拉底再次对照演说术与辨证术两种说话方式,并用辩证术的一问一答取代了演说术的长篇大论。从正义即平等的角度看,辩证术是平等或正义的说话方式,演说术是自由或专制的说话方式。

听了整个第一场对话和苏格拉底现在的再次提醒,珀洛斯学会辩证术的问答了吗? 


02

珀洛斯与苏格拉底的问答


确定辩证术的问答方式之后,苏格拉底同样以珀洛斯的自我宣称重新开始:


……因为你大概也肯定,你熟悉高尔吉亚[熟悉]的那些东西,不是吗?

珀  我确实[肯定]。

苏  那么,莫非你也命令任何人问你本人他每次愿意的任何东西,好像你已经熟悉[如何]回答?

珀  [a10]完全如此。

苏  [462b]那现在,就请你做两者之中你愿意的那个:提问或回答。

珀  得了,我会做这些。

(462a5- b2)


珀洛斯自称像高尔吉亚一样,能够“回答”任何人提出的任何问题(参447c6,448a1)。但苏格拉底随后并没有像对高尔吉亚一样对他提问,而是先请他选择“提问或回答”。虽然两人的自我宣称一样,但苏格拉底对待两人的方式却两样。这意味着一种更高的正义,因为两人尽管自我宣称一样,但实际程度相差太大,真正的正义要求根据其实际能力和配得的方式对待他,即“给每个人归还适合的东西”(参《王制》332c,《法义》757b-c)。如果说苏格拉底刚才限制珀洛斯自由讲话的做法符合“算术或数量平等”的正义,现在以不同方式对待不同程度的人的做法则符合“几何或比例平等”的正义(参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31a10- b20)。



珀洛斯尽管自称会回答,但从他与凯瑞丰的预赛,苏格拉底早就看出,他“显然更多地关心所谓的演说术而非交谈”,不会回答(参448d-e)。一般而言,提问比回答更容易,因而提问者比回答者更低。[3] 以珀洛斯实际的程度,更适合做提问者。当然,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不能带着成见看人,因为听了第一场对话,珀洛斯也可能有所调整和提高。最重要的是,珀洛斯插话时本来就带着问题:听了第一场对话,他已经满怀“困惑”;即使苏格拉底抬举他,让他作回答者,他也会自动地变回提问者;换言之,作为“正义者”,珀洛斯也会从帮助高尔吉亚和纠正苏格拉底变成“做自己的事”,而“做自己的事”才是更高或真正的正义(参《王制》433b-d)。当然,珀洛斯这时恐怕并不自觉:当他自觉地要做自以为的正义者时,他做得并不正义;当他不自觉地做自己的事时,他反倒做得正义。

另一方面,即使预料珀洛斯会不自觉地做提问者,苏格拉底仍然请他自己选择,既是对他的尊重,也是对他的提醒,而且也只有基于尊重的提醒才可能有效。当然,苏格拉底在主观上未必想要达到什么效果,他只是自觉地按照正义行事,即“归还适合的东西”给珀洛斯而已(参《王制》332c)。


《王制》书影(来自斯特方(《柏拉图全集》)


结果毫无悬念,珀洛斯自然而然很配合地做了提问者,尽管他并不自觉,尽管他自称能够回答。于是,角色转换不着痕迹,水到渠成:苏格拉底从提问者上升为回答者,代替了高尔吉亚在第一场对话中的角色。

珀洛斯的问题显得合情合理:


……也请你回答我,苏格拉底噢:既然在你看来高尔吉亚关于演说术有困惑,[b5]那你自己说它是什么?(462b3-5)


珀洛斯尽管带着愤怒插话,但还算真诚,想知道苏格拉底的观点(参461b3-4)。从形式上,珀洛斯的提问水平也有所提高:先问“是什么”,而不再急于做价值评判(参448e)。尽管如此,仍不完全符合辩证术的要求:提问者首先要基于双方共同承认的基础,或基于对方既有的观点,然后提出问题;若不同意,再收回,退到一个更低的基础(参苏格拉底在450c4-5、454c3-5等的提问)。但现在,珀洛斯不仅没有理解高尔吉亚失败的原因,也没有注意苏格拉底的既有观点,遑论自己与苏格拉底的观点异同:在起初赞美高尔吉亚的时候,珀洛斯已经假定,演说术是“最美的技术”(参448c);但从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对话看,演说术是不是技术,仍然未定,因为它只产生信念而不教导知识(参455a)。


伯里克利发表演说


于是,苏格拉底引导珀洛斯正确地提问:


苏  (扮演回答者)莫非你是问,我说它是什么技术?

珀  我确实[是问这个]。

苏  至少在我看来,绝非[技术],珀洛斯噢,至少对你要说出真话。(462b6-9)


对苏格拉底的真话,珀洛斯竟然毫不惊讶,尽管他赞美高尔吉亚的演说术是“最美的技术”。这只能说明,珀洛斯只是在“经验”的意义上使用“技术”一词(参448c5),未必包含苏格拉底理解的知识。根据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同意的等式“知识即德行”,演说术不是技术,就没有知识,也就没有能力。显然,珀洛斯并不认同这个等式。这符合珀洛斯的性格,也是年轻人的普遍特征:尽管同为演说家,但较之重视“言辞”的高尔吉亚,珀洛斯更重视“活动或经验”,更缺乏理性。并非偶然的是,珀洛斯只有两回使用名词“言辞”:一回是在461c,两次都指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的“讨论”;另一回在471a,两次都指苏格拉底的“说法”。

于是,为了达成交流,苏格拉底从高尔吉亚的程度下降到珀洛斯的程度,用珀洛斯自己的观点作答,称演说术为“活动”或“经验”(参448c4-10)。


珀  [b10]不过,在你看来,演说术是什么?

苏  你所谓造就技术的那种活动,据我最近[462c]读到的那篇论文。[4]

珀  你讲的这种[活动]是什么?

苏  我[是讲],是某种经验。

珀  因此,在你看来,演说术是一种经验?(462b10- c4)



珀洛斯的反问表明,他有点意外或不解:要么,他忘了自己说过这个观点(苏格拉底后文466a6会说他“没记性”);要么,即使记得,但并未真正理解自己的论点,经苏格拉底一提,有了新的理解(否则他不会既说演说术是技术,又说它是活动或经验);要么,他不大相信苏格拉底也赞同自己的论点(他正是因为误解苏格拉底才插话)。

苏格拉底随后再次肯定这个观点:


苏  [c5]至少在我[看来是],除非你讲什么别的。(462c5)


仿佛苏格拉自己倒忘了是照搬珀洛斯那篇论文的观点。珀洛斯听了,确信苏格拉底赞同自己的观点,当然非常喜悦和快乐。苏格拉底适时地进一步界定:


珀  关于什么的经验?

苏  关于制造某种喜悦和快乐的[经验]。(462c6-7)


定义要求唯一性,但这个定义显然过于笼统,因为制造喜悦和快乐的经验有很多,比如烹调等。但快乐让人没有耐性,珀洛斯不再继续追问,就急切要求自己想要的评价和结论(参448c10)。


珀  那么,在你看来演说术不就是一种美的东西吗,既然它能够取悦世人? 

苏  [c10]什么,珀洛斯噢?!你迄今已经向我讨教我说[462d]它是什么了吗,以致在这之后就问在我看来它是否并不美?

珀  因为我不是已经讨教了吗,你说它是某种经验?(462c8- d4)


珀洛斯旧病复发,半途而废,违反“先事实后评价”的辩证术规则(参448e2-8)。经过测试,珀洛斯仍然没有完全学会辩证术。

于是,苏格拉底就以烹调为例,亲自调教珀洛斯怎么用辩证术的方式提问:


苏  [d5]那么,既然你崇尚“取悦”,你愿意在某个渺小的[问题]上取悦我吗?

珀  我确实[愿意]。

苏  现在就问我吧:烹调在我看来是什么技术。[5]

珀  我这就问,烹调是什么技术?

〈苏  绝非[技术],[d10]珀洛斯噢。不过,[它是]什么?你说!

珀  我这就说[,它是什么?]。

苏  某种经验。关于什么的[经验]?你说!

珀  我这就说[,关于什么的经验?]。

苏  关于制造喜悦和[462e]快乐的[经验],珀洛斯噢。〉[6]

(462d5- e1)


The Feast of Acheloüs, by Peter Paul Rubens, 1615


这一段问答基本重复,或删去,或断句不同。笔者认为,这里是故意重复,表明苏格拉底怎么调教珀洛斯。从风格上看,在限制珀洛斯的“冗长言辞”之后,苏格拉底自己却弄了一段“冗长的”简短对话,结合了演说术的方式与辩证术的方式,具有反讽的喜剧效果。完全不必出于简洁而删除,因为在柏拉图那里,无论简洁或冗长,写得美或写得烂,只要用对,都是艺术。

“烹调”第一次出现,恰恰是在从老年人高尔吉亚向年轻人珀洛斯过渡的语境下,在快乐的语境下;烹调的词根即“调料”,也正是从“健康城邦”走向“奢侈城邦”的最初诱因(《王制》332d,327c以下)。据后文苏格拉底的技术-谄媚体系(参465c4),烹调术的对应者正是演说术


珀  因此,烹调与演说术是相同的东西?!

苏  毫不[相同],但都属于相同追求的一部分。

珀  [e5]你讲的这种[追求是]什么?(462e2-5)


既然烹调与演说术都是“关于制造某种喜悦和快乐的经验”,属于同一种追求的一部分。那么,这种追求是什么?

经过苏格拉底调教,珀洛斯终于问对了,但苏格拉底却有了顾虑。


03

苏格拉底转向高尔吉亚


高尔吉亚(Gorgias,483-375BC)


苏  说出真话恐怕就更粗野喽;我畏缩不敢讲,实在是因为高尔吉亚的缘故,免得他会相信我在挖苦他本人的追求。但我嘛,高尔吉亚追求的演说术是否就是[463a]这个,我并不知道——因为从刚才的讨论看,他以为[演说术]到底是什么,根本尚未向我们变得显明——(462e6- 463a3)


说出真话之前,苏格拉底关照旁听的高尔吉亚,担心“他会相信我在挖苦他本人的追求”。这意味着,苏格拉底的观点不同于高尔吉亚,可能会贬低演说术的价值。但即使这样,高尔吉亚也不必难堪:因为苏格拉底“并不知道”自己理解的演说术是否就是高尔吉亚从事的演说术(倘若冒犯,也是我误会而非故意,同时分开演说术与高尔吉亚个人)。苏格拉底显得非常礼貌,虽然批评演说术,却又顾及高尔吉亚的颜面。这种礼貌并非虚情假意,而是基于道理和事实:因为高尔吉亚理解的演说术“根本尚未向我们变得显明”。没有显明的原因在于:高尔吉亚耻于说出自己的真实观点(如珀洛斯后文所言),苏格拉底又羞于冒犯高尔吉亚,耻于使他感到羞耻。 

为了说明自己理解的演说术,苏格拉底宁愿跟力不胜任的珀洛斯交谈,说出“更粗野”的“真话”(462e6,参462b9)。 换言之,苏格拉底与珀洛斯的交谈,其实是他与高尔吉亚的交谈的继续,他们二人仍在进行沉默的交谈,珀洛斯只是他们继续交谈的工具。之所以拿珀洛斯作工具,是因为高尔吉亚耻于像学生一样求问苏格拉底,苏格拉底也就羞于像老师一样教导高尔吉亚。

经过层层铺垫,苏格拉底才说出自己的评价:演说术并不美丽。


……但我所称的演说术是某种并不属于那些美事的活动的一部分。

高  [a5]什么[活动],苏格拉底噢?请说吧,你绝不会令我感到羞耻。(463a4-5)


高尔吉亚适时插话,优雅地以礼还礼,打消苏格拉底的顾虑,鼓励他直言不讳。苏格拉底就顺势直接转向高尔吉亚,初步说出自己的演说观:


苏  在我看来,那么,高尔吉亚噢,它尽管是某种没有技术的追求,却属于那种擅于瞄准的、勇敢的和天生惯于结交世人的聪明的灵魂; 但我呢,[463b]我称它的首脑为谄媚。在我看来,这种追求还有很多其他部分,而烹调术也是[其中]之一;它尽管看起来是技术,但照我的说法,它不是技术,而是经验和成规。我也[b5]称演说术为它的一部分,以及化妆术和智术,这四个部分针对四种事务。

(463a6- b6)


但简要说出大概之后,苏格拉底忽然打住,又重新转向珀洛斯,重申辩证法“先事实后评价”的基本步骤,让他来提问“讨教”。


——那么,倘若珀洛斯愿意讨教,就让他讨教吧;因为[463c]他迄今尚未讨教我说演说术是谄媚的哪个部分,而未察觉我迄今尚未回答,就接着再问我以为它是否并不美。但我呢,除非我最先回答它是什么,我不会更先回答他[c5]我以为演说术是美还是丑。(463b7- c5)


这个短短的停顿和转向耐人寻味,需要联系前后的来龙去脉,才能明白其用意。


04

苏格拉底转向珀洛斯


先看来龙去脉,分为四步:首先(1),苏格拉底原本已经跟力不胜任的珀洛斯确立了问答关系,并亲自教他学会提问之后,尝试阐述自己的演说观(462a5- e5);然后(2),珀洛斯问到关键问题的时候,苏格拉底突然打住,把话头转向高尔吉亚,担心令他难堪,高尔吉亚表示不会羞耻,苏格拉底才向他阐述自己的演说观(462e6- 463b7);现在(3),苏格拉底刚讲个开头,又突然打住,再次转向珀洛斯,跟他问答一番(463b8- d5);最后(4),再次证明珀洛斯能力不行,高尔吉亚发誓亲自提问,苏格拉底与高尔吉亚形成问答关系,苏格拉底才向高尔吉亚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演说观(463d6- 464b2)。

再看每一步的动机:(1)的动机是珀洛斯的正义感,要扶正高尔吉亚和苏格拉底,但结果证明他辩证问答的能力不行;(2)的动机是高尔吉亚的羞耻感;(4)的动机是珀洛斯的能力不行。但(3)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证明珀洛斯能力不行,以便有(4)吗?但(1)不是已经证明了吗,何需再三证明?是为了照顾高尔吉亚的羞耻或颜面,避免直接对他讲话吗?但他最后(4)不是又抛开珀洛斯,仍然直接对高尔吉亚讲话了吗?那么,(3)的意图究竟何在?



从表面上看,其他三步的动机都源于对方,即珀洛斯或高尔吉亚,似乎没有属于苏格拉底本人的动机。因此,笔者认为:(3)仍然是承接高尔吉亚的羞耻感而来,但包含了苏格拉底帮助高尔吉亚消除羞耻感的隐秘动机。在苏格拉底初步阐述之前,高尔吉亚鼓励说:“请说吧,你绝不会令我感到羞耻”(463a5)。恰恰是这种客气的表白,暴露了他确实害怕羞耻,证实了刚才珀洛斯的说法(参461b5;羞耻/不羞耻都是用来描述别人,除了高尔吉亚这一处,几乎没人用来描述自己;用来描述自己,就暗示已经感到自身的矛盾和紧张)。

也恰恰是这种暴露,使他有可能超越羞耻,破除自欺的虚荣和负担,直面令人不快乃至痛苦的真实。但既然向苏格拉底这样表白,说明他自己没有充分能力超越羞耻造成的紧张,需要向苏格拉底借一分力。苏格拉底自然有求必应,方法是以霹雳手段显慈悲心肠。“你不会令我感到羞耻”——既然你相信我,我就让你不再感到羞耻,帮你解除羞耻造成的内在紧张。于是,苏格拉底刚个开头,但一转念,就顺手操起旁边无辜的珀洛斯,一通毫不客气、甚至粗野的训斥、否定乃至羞辱(463c8- d5)。可谓是“打丫鬟骂小姐”,也确实起到了敲山震虎、隔山打牛之效:高傲虚荣的高尔吉亚随后终于浮气落地、紧张消除,第一次自动地、真诚地公开承认自己的无知(463d7)。

看似简单、但多么伟大的转变!当然,这个霹雳手段和瞬间转变是以之前很长时间的交流和酝酿为前提的。苏格拉底也顺势第一次毫不客气地肯定了高尔吉亚的自我否定,然后顺手抛弃作为工具的无辜的珀洛斯(463e1-2)。最后,直到高尔吉亚亲自“讨教”(比较463c1与e3),苏格拉底才像个老师一样,循循善诱,一点点解释。

明白了来龙去脉和动机,再循原文,细参其妙。苏格拉底重申“先事实后评价”的辩证问答程序,让珀洛斯“讨教”和提问:


……(转向珀洛斯)因为那不公正,珀洛斯噢!不过,如果你愿意讨教,就请你问我说演说术是谄媚的哪个部分。

珀  我这就问,也请你回答,哪个部分?(463c6-8)


珀洛斯完全顺从,依照苏格拉底所教的问题提问。但苏格拉底却毫不买账,不好好回答,反而话里带刺地反问:


苏  [463d]咳,[我]若回答了,你就能学会吗?(463d1)


 这不是明摆着是故意刺激乃至羞辱珀洛斯吗?!然后才不屑地抛出一张牌:


……因为根据我的说法,演说术是治邦术的一个部分的影子。(463d2)



治邦术第一次出现。但遭到羞辱的珀洛斯昏了头,根本不关心苏格拉底的信息和根据:


珀  那又怎样?你讲它是美还是丑?(463d3)


再次旧病复发,要求承认和评价。不过,公正地讲,这样提问并非完全不符合先事实后评价的规则,因为苏格拉底已经给了一个粗略的定义。当然,若冷静细心,应该问什么是治邦术之类问题。看来,苏格拉底前面的羞辱没错儿:不愿学,怎么能学会呢?

苏格拉底毫不客气,直接否定珀洛斯推崇的演说术:


苏  丑,至少我[这么讲]——因为我称那些坏的为丑的。

(463d4-5)


还不够狠,再补一刀:


……既然[d5]必须回答你,仿佛你迄今已经知道我所讲的东西[是什么]。(463d5)


 直接否定珀洛斯这个人的智商!苍天!但也是实情。


05

高尔吉亚的主动提问


就在这个当口儿,高尔吉亚主动插话,承认自己不懂:


高  (插话)凭宙斯起誓,苏格拉底噢,不过,我本人确实没有领会你在讲什么。(463d6-7)


为了表示真诚,高尔吉亚发誓。他总共才发两次誓,名高望重的人当然不会轻易发誓。这也是高尔吉亚第一次主动插话,后来又有两次主动插话,为的是阻止谈话破裂(497b4挽留卡利克勒斯,506a8挽留苏格拉底),可见已经渐渐恢复求知和学习的热情,实在难能可贵。

苏格拉底抓住高尔吉亚自我否定的时机,再给一把力:


苏  [463e]大有可能,高尔吉亚噢;(463e1)


助其解脱自负的负担。但随即又帮他找个台阶和替罪羊:


……因为我根本尚未讲清楚,但珀洛斯这个“泼骡子”既年轻又急躁。

(463e2)


你高尔吉亚无知,并不怪你,怪我没讲清楚,更怪珀洛斯的年龄和性情——不再指责珀洛斯不会问答交谈,也就撇开了老师高尔吉亚的教学责任。

高尔吉亚随即会心:


高  得了,你就随他去吧,

(463e3)


顺杆而下,也摆脱对学生的依赖。然后恢复力量,放下身段,不耻下问:


……而是告诉我,你怎么讲演说术是治邦术的一个部分的影子?

(463e4)


这是高尔吉亚第一次像学生一样主动提出真正的问题,标志着高尔吉亚的伟大转变。教育不是灌输,而是启动灵魂的向上颠转(《理想国》518c-d)。


柏拉图学园(庞贝马赛克画)


苏格拉底这一通指桑骂槐、隔山打牛,如行云流水,不着痕迹。珀洛斯不仅无辜,甚至懵懂,因而并未受伤;即使要说受伤,也因为已经多次受伤而变得经受得起。高尔吉亚被打掉客气,但未伤及尊严,或确切地说,正因保护了其尊严,才能打掉其客气。从形式上看,苏格拉底的这个手段颇似他所描述的谄媚:擅于瞄准、勇敢、机灵。但因为目的不同,评价也就两样了。

帮助高尔吉亚卸掉老师和回答者的架子和负担之后,苏格拉底作为回答者与高尔吉亚展开一段问答:


苏  [e5]得了,我将试着指明,演说术在我看来显得是什么东西;但若碰巧不是那个东西,这个珀洛斯就[464a]将反驳。

你大概称某个东西为身体和[某个东西为]灵魂吧?

高  怎么不呢? 

苏  那么,你不是也相信,它们各自都有某种良好状态吗?

高  我确实。

苏  但这个呢:[也有某种]看似良好而实际不好的状态吗?比如,我是讲这类情况:很多人看似具有良好的[a5]身体状态,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感觉到他们并不具有良好状态,除了一名治病者和某个擅于体操术的人。

高  你讲得真实。

苏  这种东西,我要讲,身体里和灵魂里都有,它使身体和灵魂变得看似具有良好状态,[464b]尽管[它们]根本没有更[好状态]。

高  是这些。(463e5- 464b2)


柏拉图的“灵魂马车”比喻:理智应主宰灵魂,如同人驾驭马车


在情节上,这一段问答起到缓和紧张、平复情绪的作用,也是检测高尔吉亚是否浮气落地——尽管如此,苏格拉底仍然保持礼貌和尊重,请“珀洛斯”反驳(463e6,参465d4)。在内容上,它起到铺垫作用,为后文的阐述提供两个前提区分:身体与灵魂之分;良好状态与看似良好而实际不好的状态之分,即真实健康与虚假健康之分。

高尔吉亚不断点头称是,心悦诚服,苏格拉底才向高尔吉亚“更清楚地炫示”自己的演说观(464b3- 466a3),从而正式过渡到第二场对话。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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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所引《高尔吉亚》译文,均为笔者所译,古希腊文依据的是E. R. Dodds校注本(Plato, Gorgias, Oxford, 1959),参考Burnet校勘本(Platonis Opera, vol. iii,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03)。参考的译本主要有王晓朝中译本(《柏拉图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E. M. Cope 英译本(London, 1883),T. Irwin译注本(Gorgias, Oxford, 1979),M. Canto法译本(Platon, Gorgias, Paris: Flammarion, 1987),J. Cazeaux法译本(Platon, Gorgias, Paris, 1996),Jr., J.H. Nichols英译本(Plato, Gorgias, Ithaca and London, 1998)等。文本解读主要参考施特劳斯:《修辞、政治与哲学》,斯托佛整理,李致远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伯纳德特:《道德与哲学的修辞术》,赵柔柔、李松睿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凡引用柏拉图其他文本,非特殊说明,均为笔者所译。引文中,[]内文字为古希腊原文所无,译者所补。正文中,()内编码,非特殊说明,均指《高尔吉亚》编码。


[2] 第一场对话开始之前,通过凯瑞丰与珀洛斯的预赛,柏拉图在说话方式方面划分了两个阵营。现在在第二场对话开始之前,苏格拉底在年龄方面重新划分阵营。后文在第三场对话之前,苏格拉底又会在性情方面第三次划分阵营。关于四个对话者之间的异同,参拙文:《两刃相交:卡利克勒斯与苏格拉底的金石之会》。


[3] 但究竟而言,问题比答案更重要。问题对了,答案也就不远了,甚至答案就在问题之中。一般的事实问题可能会有标准答案,但价值问题不太有标准答案,即使有一些公认的答案,也未必适合每个人的具体时空条件。所以,真实的问题总是具体而切己,必须每个人自己解决,别人无法解答;也不是不可以给答案,但好的答案是给既有的问题加密,坏的答案就是使人忘记问题,自以为解决了问题。


[4] 参448c。


[5] “烹调(ὀψοποιία)”(另见于465e1),即463b以下的“烹调术(ὀψοποιικός)”,常交替使用,后者使用频率更高。


[6] 〈〉内断句据Dodds本。参B本断句:“苏:绝非[技术],珀洛斯噢。珀:不过,[它是]什么,你说!苏:我这就说,某种经验。珀:什么[经验],你说!苏:我这就说,关于制造喜悦和快乐的[经验],珀洛斯噢。”


[7] 关于羞耻感的论证作用,参麦克金:《〈高尔吉亚〉中的羞耻与真理》,田明译,载李致远选编:《挑战戈尔戈》,北京:华夏出版社,2020年,第216-240页。


[8] 比较这里的“说出真话恐怕就更粗野喽”与前文“珀洛斯噢,至少对你要说出真话”(462b9)。苏格拉底本人并不坚持讲真话,也不提倡讲真话,当然也不提倡讲假话,而是看人说话,在不同的情况下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或真或假,无可无不可(比较《王制》“美丽的谎言”与《申辩》口口声声的真话)。究竟而言,真假的关键不在于说者,而在于听者:对有耳能听的,假话也是真话,人之视己,如见肺肝然,故不可能说谎(参《欧蒂得谟》286c)。但苏格拉底的看人说话,甚至变化不同说法(参483a卡利克勒斯对苏格拉底的指责,以及499c苏格拉底的反指责),并不代表没有原则,没有“一以贯之”(参482b-c,509a,527d);毋宁说恰恰相反,正因为“一以贯之”,“得其环中”,才能做到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犹如一面镜子,如实观照,使每个对话者有机会反观自己;也因此,真懂的人自然不违如愚,因为自身和谐,所以当下相应,反之,反对苏格拉底其实也就是反对自己(参482b)。


[9] 这意味着,谄媚仍有某些好的自然倾向:“勇敢”且天生“聪明”(参491b,卡利克勒斯的典范即“不仅明智而且勇敢”)。“聪明(δεινός)”本身可好可坏,目的高尚则值得称赞,目的卑贱则流于狡猾,故称明智者聪明,称狡猾者卑贱(参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1144a20- 35)。


[10] 谐音双关语,“珀洛斯”字面义是马驹,故勉强译为“泼骡子”,参亚里士多德《演说术》1400b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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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辞与正义

——柏拉图《高尔吉亚》译述

李致远 著

594页,92.00元,2021年9月

壹卷·四川人民出版社 

丛书:“经典与解释”论丛

主编:刘小枫

作者简介


李致远,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2004年-2009年就读于中山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博士学位,2009年至今工作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研究领域为西方古典学、柏拉图作品的翻译与解释等,著有《修辞与正义——柏拉图〈高尔吉亚〉译述》,译有《尼采与现时代》《尼采的使命》《修辞、政治与哲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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