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宁：锡林河与白马
锡林河与白马
黄宁｜文
锡林河流经的草原叫锡林郭勒，蒙古语为“高原上的河流”。
锡林郭勒，格局大而美！没有到过锡林郭勒草原的人，最好别去想象它有多大。在我眼里，北京已经够大的了，而锡林郭勒的总面积有20万平方公里，比北京大出12.5倍。
有一年夏天，我驱车自黄河岸边赴锡盟，越阴山，进入蒙古高原。在不知路向的情况下，我们沿着仅有的一排东西走向的电线杆，依维柯面包车足足跑了十多个小时。
经过乌兰察布四子王旗希日塔拉草原，穿行苏尼特草原，离锡林浩特越来越近。这一带地势平坦，河流湖泊众多，公路两旁的草原开始渐浓渐绿。车窗外闪过水淖泽地，灰鹤与苍鹰展翅竞相翱翔。一路上，我们不时停车下车，脚踩莽原感受“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壮美。
锡林郭勒草原最有灵性的地方当属锡林河。锡林河发源于海尔奇克山，全长270多公里。九曲十八弯，仿佛是飘拂的蓝色哈达，任何时节都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美丽河流。
有一首马头琴独奏曲 《锡林河》，旋律十分优美，特别是协奏部分，音乐语言异常生动鲜活，雄浑苍茫的气概中，带点潇洒和秀丽。常听《锡林河》，似乎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这潺潺的流水声，竟缠绕了我多年。
过了六十岁，竟萌生了一定要去亲近这条河流的强烈愿望。当我真的跌跌撞撞跑到锡林河边掬一捧河水的时候，短暂的瞬间，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与自在。
河水因阳光的投射清澈而明亮，河中央露出水面的石头干干净净，不生苔藓，不蒙灰尘。迴流撞击着石面，激起变幻无穷的水珠，腾起落下，腾起落下……
我正看的入神，忽然，大地颤动，隆隆声由远而近，入目景象令我惊诧。百匹白色的骏马奔腾着，嘶鸣着，争先恐后涌入锡林河。它们浸沒在水中，露出鼻翼， 怡然畅游。牧人的套马杆、吆喝声全无作用，生灵自由的天性在锡林河水里尽情释放。
通体白色的马是草原的骄子。史书记载：成吉思汗征战欧亚大陆，贴身禁卫军，每人配备四匹白色战马，在攻城略地的征战中，白马立下赫赫战功。成吉思汗感念白马功绩，拨锡林河流域为饲养白马的领地。
我去内蒙插队，听到的第一个感天动地的草原故事，便与白马有关。
1968年冬季，一位北京女知青赶着20几匹白马迷失归途。
过了午夜，草原刮起“白毛风”，生产队抽调强壮牧民连夜找寻。清晨，牧羊犬嗅着飘散在空中马的味道，引导人们找到了女知青和马群。
天落着雪，眼前的情景，让蒙古硬汉眼角滚出热泪，泪水冻结在他们的脸颊上。十几匹白马或站或卧围成几层，两匹小马驹一左一右紧紧依偎在女知青两侧。它们用自己的体温抵挡凜冽寒风，守护安然酣睡的女知青。裹在女知青头上红色的头巾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分外妖娆。
锡林河从高台林地流出，涌向开阔的草原，每到拐点，冲搅出巨大的漩涡，激起时代长长的故事。
这次行程，在锡林河畔的蒙古包里，结识了牧民阿都沁，他与白马的渊源更加动人心魄。
阿都沁，具备蒙族牧民的特质：面孔黑红，双手骨骼粗大，举止和目光十分安静、坦然。
锡林郭勒草原的牧民保持接待客人的古风。杀羊、喝酒、弹琴、唱歌、起舞，通宵达旦。一碗接一碗喝，不醉不方休。
阿都沁即便有些微醉，但还是正襟危坐，身后挂着成吉思汗的肖像，在我眼里，此景叠化出蒙古人传承历史的画面。
虽说阿都沁的汉语并不流利，但讲起他与白马的故事还算顺畅。
“文革”时，锡林河河曲草原刮起大肆屠宰白马的邪风，理由荒诞不经，“白”成为众矢之的，“白”是资产阶级、反革命的代名词，比如“白军”、“白区”、“白专道路“、“拔白旗”等等。凡与“白”有关联的都要赶尽杀绝。
（注：锡林河河曲。位于锡林浩特市东南约13千米处。锡林河流经此处，由于右岸坡陡，左岸坡缓，因而河床摆动频繁，留下较多河曲，谓九曲十八湾。河床两侧河漫滩上大量的水生植物，增加了河曲的美感，岸上奇形怪状的基岩，如天造的巨大观景台，登高远望，河水清澈，绿草如茵，牛羊似珍珠般撒满两岸。）
那时节，到处是白公马愤怒的嘶叫和雌马、马驹的哀鸣，白马的鲜血染红了锡林河的河水。
为保护草原祖先留下的纯种白马，阿都沁被打断一条腿。
几个月的围捕滥杀，全身通透的白色马在锡林河河曲绝迹灭种。
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生存境遇的人们，是无法知晓阿都沁们内心深处承受的巨大苦难和悲哀。
阿都沁讲起那段经历，眼里一直浸着泪水。
改革开放后，阿都沁变卖家产，筚路蓝缕揣上2000元钱，跑了一趟外蒙古，精心挑选了四匹纯种白马带回锡林河畔。从那年起，纯种白马又重现锡林河河曲。
近30年，阿都沁全身心养育白马。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白马的一年，是牧人辛劳的一年。几十年下来，阿都沁的坚持初具规模。
绵延千里的家园，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财富、希望全都默默无声，唯有白马在阿都沁的心中驻足。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蒙古族一但没有了马的相伴，还叫什么马背上的民族。”
阿都沁在我的心里，是白马的救世主。
进入80年代，摩托车逐渐替代马匹成为草原的代步工具。养马是不赚钱的买卖，阿都沁赔的底朝天，但他心里有底，终有一天，草原牧民还会找回骑马驰骋在草原的感觉。
不出他所料，这几年白马的销路甚佳，一匹起价1000元，好品质的，可以卖到1-3万元，种马可卖十几万，直至几十万。阿都沁有他的原则：“种马坚决不卖，永远保持草原上白马的纯正血统。”
这是做生意人的精明吗？不是！阿都沁不是生意人，他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生态护卫者。他是爱草原，爱马，爱家乡，爱锡林河的蒙古人！
锡林河养育着白马，白马点缀出锡林河的风采。
锡林河是一条用多少优美语言也倾诉不尽的流水，它穿过旷阔的原野，将大草原特有的风骨柔情，宣泄得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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