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旸:一起去看草原
作者(左一)、郭跃进(右二)与蒙古族青年合影(摄于1983年7月)
一起去看草原
庞旸|文
大约是1983年夏天的事了。
那年,我已从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在北京的成人教育局和电视大学工作一年了。暑假,全国电大在呼和浩特市开会,编辑部派我参加。对于初入社会的小编辑来说,这是个令人兴奋的出差机会。
我们“七七级”北师毕业生,分到中学任教的并不多,大多数都分配到了成人教育系统,在电大、夜大、职大教书。这大概是因为“十年浩劫”刚刚结束,社会上积压的待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太多了。
我们这些刚出大学门的小先生,匆匆披挂上阵,投入“拨乱反正”中不可或缺的成教事业。因此,这个暑期电大的教学交流会,有几位大学同学同时参加,其中与我同班的,有来自石景山区电大的郭跃进。
郭跃进,在中文系的文学青年中也堪称翘楚。他是创办“求索诗刊”的五位小诗人之一,而我,是这个学生自办油印诗刊的积极投稿者。这就给这次草原之行增加了不少文学色彩。
会议组织的活动还是挺丰富多彩的——参观当地名胜,观看“乌兰牧骑”演出等,瞅个空,我和郭跃进来到呼市文联,造访《花的草原》文学期刊编辑部。
那个时候人们的关系比较单纯,彼此之间没那么多防范。我们一自我介绍,便被那里的蒙古族青年作家、诗人和编辑们引为同道,相聊甚欢。
会议结束,我们当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七月正是大草原最美的季节,怎能不去看一看?
我们先来到在内蒙古师大任教的同窗曾晓玲家,晓玲夫妇热情接待了我们。遗憾的是,晓玲已身怀六甲,不能和我们一起进草原了。但他们夫妇给我们介绍了不少牧区的情况,这对我们的草原之旅无疑有很大的帮助。
按照晓玲夫妇的指点,我们从呼市乘长途车来到四子王旗。
四子王旗隶属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四子王”,是指元太祖成吉思汗胞弟哈布图哈萨尔的四个儿子,清朝初期在此封王,称四子部落旗。
而今,“旗”相当于县。我们在长途汽车站一打听,去草原的长途车三天才有一班,又不巧刚刚走了一辆。也就是说,我们要么在县城干等上三天,要么就得徒步行走。
仗着年轻气盛,我们自然选择了后者。长途站的人告诉我们,沿着这条公路走上五十多公里,就可以走到牧民的夏营地。
在县城买了些路上的吃食,我们就上路了。
七月的大草原,的确很美。
乌盟的草不算高,也就到小腿肚吧;无边无际的碧绿一直向天边延伸,是那样旷远、辽阔。蓝天白云下,一团团雪白的羊群,点缀在开着各色野花、像大花毯子一样的草原上;时不时可见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在阳光下闪着光,马群在河边饮水,牧人的套马杆指向天空。
这就是我们从小在妈妈的摇篮曲里、在小学课本上念过的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如今这梦中的美景就那么真实地呈现眼前,一时令人有几分陶醉。
然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地走下去,就不免有点审美疲劳了。
旷远的另一面是荒凉。这条时而笔直时而弯曲向前伸展的路,似乎没有尽头;路边的景色也没有多少变化,尤其是,走出几十里都没有人烟。
远远看到一群牛经过,也会觉得特别亲切。茫茫大草原上,体会到人真是群居的动物,见不到人,就是看到其他生物,也会由衷地产生一种亲近感。
近中午时,草原上出现一个供游牧民歇息的小土棚。走进去,里面没人,大锅里还剩着一些吃剩的羊肉骨头,所以小屋里有一股很膻的味道。我们虽然不习惯这种味道,但也觉得,这不就是地道的草原烟火味儿嘛。
我们在小土棚里坐下,吃了带来的干粮,又用带膻味的水瓢,舀水缸中的水来喝。记得当地人曾告诉我们,这种游牧点驿站的清水甚至食物,路人都是可以共享的。
再次上路。为了排遣长途旅行的单调,我们边走边对起诗来。
上大学时,我们这些诗歌爱好者常做“对诗”的游戏。你出上句,我对下句,有点类似古人的“联句”,但不要求严格的对偶,而是自由诗。
时间太久,当时对的诗句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看到草原上矗立着一排排巨大的风力发电机,我随口吟道:“风车像巨大的蜻蜓翅膀/在草原上排列成行/一直伸啊/伸向远方﹍﹍”
就这样,我们不停地走啊,走。从凉爽的清晨走到燠热的中午,又从烈日暴晒的午后走到凉风习习的傍晚。草原一直是那样旷远辽阔绿色花毯般的景色,道路一直在脚下延伸。
带的干粮和水都吃尽喝光了,我俩在路边休息,分吃了最后一个小苹果——连苹果核都吃了下去。
此时,草原上的风已有了几分萧瑟。
“会不会有狼啊?”
这个想法让我们不安。
放眼望去,远处出现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那就是夏营地,我们的目的地。走到那里今天就算到“家”了。
于是,我们来了精神,加快脚步,向“夏营地”奔去。看山跑死马,这句话不错。看着不算远的灯火,却怎么也走不到。等我们跌跌撞撞走进这片住人的村落,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
这么晚了去牧民家投宿,是不大好意思的。好在我们已有了目标:程蓉家。来时跟路遇的牧民聊天,当得知我们来自北京,牧民说,到了夏营地,你们去找北京知青程蓉!
北京知青,这里还有北京知青!据那牧民说,程蓉跟当地牧民结婚,在草原安了家。
我们打听到了程蓉的家,来开门的正是这位知青大姐——她30多岁的样子,个子偏高,微胖,脸上的肤色是草原人常见的那种黑红,从外表上看她已经相当本地化了,只是从口音和谈吐中,还能听得出她是北京人。
见我们来投宿,她先是有点吃惊,继而显得很高兴。她说,家中就她一人,丈夫去远处出车了,儿子寄养在北京姥姥家。
夏营地也算是夏季的定居点吧,有一排排的平房。程蓉家住其中的三间。她让我俩放下背包,舀水让我们洗手洗脸,然后到小仓房去去割了一块羊肉,抓了一把青菜,为我们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羊肉挂面汤。又饿又渴的我们,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那锅挂面吃了个汁水不剩。
程蓉坐在桌边,边看我们吃,边和我们聊起天来。
我问,姐姐,您是怎么跟当地牧民结婚的?
程蓉说,当年在这个村插队的北京知青,有十多个人。几年后,同学们找各种门路,陆陆续续地都走了。她家庭出身不好,又没什么路子,而村里开拖拉机的大哥对他很好,她孤身一人,也要有个依靠,于是,就这么结婚了。村里安排她在小卖部当售货员;又因为有点家传的医药知识,兼着村里的村医,给乡亲们治头疼脑热拉肚子一类的小病。
都是服务性工作,她在村里人缘一定不错!我想。
如今的年轻人,可能很难理解什么叫“出身不好”。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这是对所谓“黑六类”人群的政治歧视,殃及子女。“出身不好”的人,人生的路是很难走的。
好在如今这些都过去了。但程蓉的命运已经被改写了。
大姐安排我和她睡大床,郭跃进睡在另一个小房间里。走了近百里路,真累狠了;大姐的床真舒服啊,我沾枕头就着。
半夜醒来,我发现程蓉并没有睡,而是坐在桌边,在昏暗的灯下织毛活。
“这双毛袜子快织好了,赶出来,明天好请你们带回北京去”。原来这是给她儿子织的一双毛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二天早上起来,程蓉让我们洗漱完后,跟她去村中一个大屋子喝早茶。原来乡亲们听说北京来了客人,要尽地主之谊呢。
大屋子已坐着十几位蒙古族乡亲,我们俨然成了程蓉大姐的娘家亲戚。长长的桌案上摆满吃食——各色各样的奶豆腐、奶皮子、炸馓子,看着就诱人食欲;还有必不可少的奶茶——就是那种黑黑的砖茶,用滚烫的开水冲泡后,倒在奶里,再撒上奶油、盐和炒米。
据说蒙族人每天早晨都要喝过这种奶茶,方能开始一天的生活。
在乡亲们的奶茶和美食面前,我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蒙古族的热情好客。
早茶后,我们谢过乡亲,就跟程蓉去草原上采蘑菇。
雨后草原上长出不少白蘑菇,是那种类似“口蘑”的味道挺香的蘑菇,我们跟着程蓉,一会儿就采了一小堆。程蓉教我们用棉线把蘑菇穿成三大串,给我俩一人一串,还有一串自然是带给她北京的老妈的。她嘱咐我们,回去就要放在通风的地方,晾晒成干。
该走了。临行,我从背包里翻出呼市文友赠送的几本《花的草原》文学杂志,连同自己带的两本书,一并留给程蓉。
归途出奇的顺利,上路不久,就搭上军区的吉普车,一下子把我们带到呼市。
回京后,我们去了宣武区程蓉的娘家,看望了她年过半百的母亲和那个六七岁的、很安静的男孩子。
我和程蓉通过几封信。在一封来信中,她说,我留给她的那几本杂志和书,成了她半年中主要的精神食粮,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多遍。
一晃38年过去,程蓉早已是当奶奶的年龄了。在那花的草原上,她生活得还好吗?
【作者简介】庞旸,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一生只是以书为伴,以文会友,自诩“蓝笔自娱、红笔编文”的两栖编辑。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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