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为孩子建造的童年美术馆
带孩子在博物馆参观时,常会看到禁止触摸的牌子,博物馆更像是学校的延伸课堂,不能碰、不能跑,只能安静地听讲解,或者安静地隔着玻璃看着同样安静的展品。
但你让一个三年级的孩子选,明天是去学校还是去博物馆,他依然会选择后者,当然如果答案中加上游戏厅、玩具店或者迪士尼,博物馆或者美术馆也就都不灵了。
一个适合儿童的博物馆应该是怎样的? 麓湖A4美术馆首席策展人李杰在《童年美术馆》中写道:“为什么我们不能通过一些展示方法的调整、技术的改变,在保证展品安全的情况下,增加互动性?”在过去13年中,他一直在与孩子在一起,不停地探索,如何能让孩子的创造力保持得更久一点,如何为儿童做更多有趣的展览。
以下为李杰的口述。
我叫李杰,是一位在美术馆工作的策展人。
过去13年中,我发现美术馆和博物馆对儿童和家庭并不是很友好。比如,灯光太暗,孩子觉得有点吓人;展品介绍太少,孩子看不懂;只能看不能碰,更没处玩……
所以,我们想试着去改变,我们美术馆就做了一个项目叫作iSTART儿童艺术节。
一切开始于2008年汶川地震,我们的美术馆馆长孙莉带着团队和艺术家一起去了灾区,帮孩子做艺术疗愈,从那之后孩子越来越多进入了我们的工作中。
2011年,我们策划了第一个真正为孩子做的展览——植物奇妙纪。
我们在不到100平米的室内空间里,把部分灯光换成可提供光合作用的光源,堆了一个小土坡,铺满青草,建了一个“植物公寓”,把瓜果蔬菜移植到“公寓”里,与孩子的文字、画和动画装置组合成一个个“小剧场”。
植物奇妙纪展览现场。©️麓湖·A4美术馆
2011年,植物奇妙纪展览现场,孩子探寻不同土壤、容器与生长条件下的植物。
孩子在展厅的土壤中收获“惊喜”。
在“植物公寓”旁边,我们搭了一个3米的“旋转滑梯”,摆放了30天中不同时段培养的绿苗;在用废旧材料搭建“小矮人温室”,种上喜阴的植物和农作物,留出高低不同观察窗口;我们还设置了一块菜地,种着花生、土豆,完成探索、观察植物任务的孩子可以去体验采摘。
我们开始还是有些担心,孩子会跳到土里吗,会践踏这些绿苗吗?
结果是我们多虑了,孩子们都觉得很惊喜,他们小心观察,有的在植物公寓里发现了迷你南瓜,有的大叫“快看,这只虫把草吃到肚子里了”,有孩子不小心踩到了草,旁边的孩子会提醒他“这都是活的,小心一点”。
去菜地收菜最受欢迎,很快菜就被挖空了。有的小朋友完成了任务,已经没菜可收了,我们干脆又让“园丁”和孩子又重新一起种了一次。
住在附近社区的孩子,还会隔三差五地过来浇水,看他种的菜有没有长高。我们总是说:“我们需要等待,你看看你长高了吗?”
展览结束前,有同事发愁植物怎么处理?我们就来了一次家庭撤展,让愿意认领植物的家庭来美术馆帮忙撤展。
结果,一个上午,这些廉价的蔬菜、植物,自制的花盆,就都被搬走了,连泥土都被带走了一半。
这次策展让我们了解到,为儿童策展,与策划当代艺术展或者馆藏品展览很不同,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同于“视觉”“观念”优先的展览方式。
iSTART开始到现在已经举办了七届,第一届其实是唤醒感知,儿童和艺术家也是混在一起的,没有单独以儿童为主的项目,到后来儿童与艺术家开始合作,到第三届开始有儿童自己的项目。之后几届,儿童项目从8个儿童项目发展到70多个,甚至更多。现在,每年我们可能都会做150多个项目,有2500多个孩子,几十个上百个艺术家参与其中。我们也逐渐从美术馆,走进社区,走进学校,再走出学校去做更丰富的探索。
第三届iSTART也是一个转折,三个小女孩想建立一个叫“嘎嘎国”的国家,她们把“建国宪法”写在一个上了锁的紫色笔记本里。
赵越、刘星源、苏天奕的《嘎嘎本》,作者自藏。
在她们的创想中,嘎嘎国居民等级最高的是叫花子,等级最低的是总统,总统也只是一个吉祥物。
嘎嘎国有节日、国歌、法律、梦想、伟大发明,也有护身符传说、地图和文学(屁诗)。她们还招募了150个国民,作为首批“智囊”,参与到更具体的国家建设中。
在“智囊们”的帮助下,嘎嘎国有了“GA国建G银行”,货币面额最小的也有“5000”;有了嘎嘎国民解剖图,详细介绍了鸭民的脑、眼、肺、骨骼和种类;有了拼音表,建立了一个新的语言系统,他们知道不能在一个国家上建立另一个国家,所以要做一套成人看不懂的语言。
嘎嘎国植物百科全书。
孩子们还设计了一所“霍噶尔学校”,80%课程是自然学科,有与嘎嘎国一样完备的校徽、建校历史和奇闻异事。
教学楼有250层,顶楼有“跳楼台”,跳楼也不会死,而是掉入湖中,流向孩子喜欢的图书馆、食堂。湖底还有一个神秘的储藏室,也有250层,储存孩子一切“负面情绪”,比如“作业太多、太烦”“考试太多”“厌学校”“厌师”……这些负能量会通过化学装置转化为学校的能源,维持学校的日常运转。
在展览的现场,他们还建了“大使馆”和“博物馆”,甚至还做了“国家电视台”的节目。
大使馆会现场发放嘎嘎国护照,但是你要回答10道问题。第一道题就是“请问嘎嘎国国旗上的蛋,是鸡蛋还是鸭蛋?”如果大人们不认真看展,是没办法答对,也就无法得到护照了。
也是这些孩子让我认识到孩子无限的创造力。你可以看到,在最初的展览中,艺术家不可避免地成为主体,往往是作品中点缀着儿童的创作,可能是一本小书,可能是一些小画。到后来,艺术家慢慢地隐藏自己的创作意图,更加凸显儿童,后来艺术家主题展与儿童分开。我认为艺术家的作品与孩子的放一起会越来越“弱”,也因为我认为儿童应该有更多自由的表达。
我们也更多地站在孩子的角度去设计、去策展,比如让孩子们亲手创造一个直径3米的“爬爬咚”星球,孩子们在星球表面开了两个小孔,不小心碰到星球,还会发出“外星音效”,这里也成了孩子们玩耍、捉迷藏、说悄悄话的地方;
我们把展厅的墙改造成距离地面1.3米的悬浮墙,孩子们可以在墙下自由穿行,成年人一不小心可能会撞到头;
当然也有一些“事故”,比如我们把孩子的作品做成圆盘,挂在天花板上,结果孩子们一天就把所有的圆盘都拽下来了,我们又熬夜把画挂了上去,这一次在地上增加了100多个圆盘。结果,小一点的孩子滚圆盘,大一点的孩子抬着头认真地看画,再也没有大量圆盘被拽下来了。
也有很多艺术家不理解我们这个项目,或者觉得这是一个公教项目,不是当代艺术。我们并不排斥经典艺术,我们也希望让孩子认识美。
现在也有越来越多人在谈论社会美育,或者培养孩子的审美力。而我们更希望树立一个新的儿童观,讨论儿童观建立与儿童创造力之间的关系,为儿童赋权,去发现孩子的“真问题”。
我们每年都会展出一些孩子的作品,很多人都会问我,你们选择的标准是什么?也有很多家长不厌其烦地带着孩子的作品与我们讨论,有一位母亲向我抱怨,为什么投递了7件作品,却选了她认为最差的一幅——一幅铅笔涂鸦,一共画不到10笔,画的是一个笑容灿烂、裙摆飞扬的“新娘”,这是一个5岁女孩的新娘梦。其他6件作品是孩子开始学习绘画后的,是一些相对“成熟”的水墨、线描以及拼贴画,我对这位母亲说,从那些漂亮的画里,我看不到孩子的想法。
有很多画都“特别好”,我太熟悉了,我妈妈比较早就在做儿童美育的课程,我知道它的瓶颈在哪,就在于集约化。它始终都要有一套课程,让孩子们能很快地在各种各样好玩的材料中去展现艺术表达力。
这就好像,你一直教孩子修辞,但是不让他知道要表达的东西是什么,那么这个孩子能说一大堆漂亮话,但是他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我认为这太可怕了。
还有一个我的学生,画了一幅画,看上去平淡无奇,画了一个一个大笑的爸爸,细看,爸爸的大嘴中间还有一个小女孩的脸,她也在大笑,咧嘴的弧度跟爸爸一样。我后来才知道,她的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回到家就有点强势,全家都怕他生气,女孩的画表达了她的心声:“爸爸开心,我就开心”。
并不是每一个成年人都愿意为理解一个儿童放下自己的成见,或者放下“审美”的偏见,去关注图像背后的东西。但至少我们应该多去留心孩子真实的内心、真实的问题,这也是我们选择作品的标准。
从我的观察来看,孩子有某种天然的创造力,它在等待被唤醒和生发。随着孩子慢慢长大,在教育的某种惯性下,孩子很快地去适应一种成人的社会规则,变成一个所谓很乖的孩子,然后一个孩子的童年就结束了。
所以,我的工作就是围绕如何保存、延续孩子的创造力。做iSTART也是一种提问。
为了更加了解孩子,我们去拜访了很多幼儿园和学校,我很喜欢去幼儿园,一点也不觉得孩子们吵闹、幼稚。我们邀请孩子一起畅想与设计“100年后的幼儿园”,小朋友不满足于提出概念,他们不仅涂鸦,还加入了道具、游戏,设计了恐龙幼儿园、水晶幼儿园、火车头幼儿园……最后大家投票选出了“迷宫幼儿园”,但又舍不得别的方案,我们就都把不同的主题都搭建出来,成了一个超级幼儿园。
幼儿园的小朋友还列出了对幼儿园的“好奇清单”,比如我想知道幼儿园这么多玩具都是从哪儿来的?电工房里有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四楼阳台到底有什么?洗衣服的地方为什么可以洗那么多被子?毕业班的小朋友还提出“只见过白天的幼儿园,没见过晚上的幼儿园”。
我们把孩子的疑问都一一解答,做成了幼儿园主题展,园长、老师也真的让孩子们在幼儿园住了一晚,还秘密地设计、装饰了夜间幼儿园。
当我们去幼儿园,问孩子很多有意思或者没意思的问题,所有孩子都非常想跟我们交流,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踊跃地举手,即使表达得还不够流畅,他们也都会想办法去表达。
但我们去到小学三年级以上、初高中,特别是大学去交流,真的是一片沉默。提问环节,大家都在想谁是最傻的、那个第一个站起来提问的人?
在一些企业里做艺术讲座,也需要想一些破冰游戏,先让大家消除彼此之间的芥蒂。这让我很疑惑,人类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彼此之间沟通产生这样的变化?
从某种角度,成年人好像创造了很多伟大的成就,但我们也一直在犯错,我们总想把错误也遮盖起来,告诉孩子一切都是对的,你们应该学习、顺应这些规则,其实,我们应该坦诚一点。
我们常常是在孩子身上彰显我们对他的控制力,而不是站在孩子身边,让他们展现出自己的可能性。
有一次,我女儿拿个纸片捏来捏去,捏了好久,她其实是想折个信封给我。我想了好几次要不要去教她折,最后没去。为什么她要有一个会折信封的爸爸呢?如果我教了她,她可能就只会折一种信封了。
如果我们给孩子足够的信任、爱和空间,真的会有很多惊喜。每年都有60%的新面孔(孩子)加入到我们的展览中,我们也发现,有一些孩子正在随着iSTART成长。
雪儿是一个有些内向的小姑娘,身体也不太好,五六岁的时候她喜欢写诗、涂鸦,她参与了展览,与两个大学生一起把自己一首叫做《如果》的诗,做成了动画。雪儿后来又参加了艺术节,她还是很内向、不善言辞,但是内心好像多了一把火。
到了青春期,她越来越确定自己有一颗艺术家的心,她做了一个关于风水的主画,风水是指风和水所造就的某种自由的张力,她把蓝色的颜料无休止地泼到墙上,也把自己的诗和画,用毛笔画上去。
又过了两年,她想做一些策划性的项目,就和一个5岁7个月的小朋友,一起策划了关于流浪猫狗生存现状的调研。我们也第一次允许小朋友带着家里的宠物小猫、小狗、小鹦鹉……一起来美术馆。
与孩子接触越多,我越觉得孩子真是成年人的老师。我现在经常是很“纵容”孩子,他们有一些无理要求的时候,我干脆就同意了,所以一次又一次把美术馆的大门打开得越来越大(笑)。
我们美术馆还像是极力消除围墙、主动走出去、去连接更多生态的一个点。
比如,我们邀请杭州师大的胡俊老师把他研究的“艺游学”项目带来,针对盲童提出一个假设:如果绘画发生的基础,是触觉不是视觉会怎么样?
盲童被认为不适合学画,但盲童触摸一个瓶子,再用笔在吹塑纸上刻画线条,从点到线,逐渐理解,通过手在纸面的触摸定位轮廓线,就可以了解线条描述的对象是什么。四周之后,这些盲童可以写生,也可以上色,一些孩子甚至提出要画一些他们无法触摸的东西,比如云。
我们好像总认为儿童是一个问题,需要被保护、被塑造、被规训,我们也常常只用一套竞争的标准和方法去教育他们,这种方法解决了一些问题,也带来新的问题。
我不是在呼唤所有城市都应该去做儿童艺术节、每个社区都应该有怎样的配置,而是我们多尝试一些新的思路,多去探索。就像世界上第一个儿童博物馆——布鲁克林儿童博物馆一样,它建立的时候,就有很多孩子逃学去那里,他们想逃避体罚、躲开很凶的老师,因为在这里可以看蝴蝶、摸恐龙的骨头,还可以一起做游戏。孩子一直都需要这样的出口。
放到日常中,可能是一次学校午间的谈话,或聊学校八卦的时候,或者回家晚饭后的一次闲聊,或者是社区要为孩子做些什么的时候,多听听孩子自己的声音,这可能就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作者:安七;编辑: viuviu; 监制:Alg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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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