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的《世界时代》:上帝创世与宇宙大爆炸
《自由的深渊》是一部文本解读的著作,齐泽克在该书中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解释谢林的《世界时代》(Ages ofthe World),它短小精悍,但异常难读。
如果缺少对德国古典哲学和拉康精神分析哲学的了解,阅读《自由的深渊》将是非常困难的,会有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但是,如果对德国古典哲学和拉康精神分析哲学有足够的了解,在阅读《自由的深渊》时,就会感受到齐泽克哲学所特有的魅力。
《自由的深渊》之所以特别难读,首先源于齐泽克需要解释的文本——谢林的《世界时代》——的特异与艰深。《世界时代》是谢林晚年的一本未竟之作。
依照他起初的计划,这本著作的主题是思考时间的起源,思考自由之谜,充足理由律中止之谜,或者说,思考创世之谜;也就是说,它要在世界的源头上思考我们通常所说的“我们从哪里来和我们将到哪里去”的问题,并且,这种思考是纯哲学思辨的,它把问题推到了世界出现之前,或者说,时间开始之前。
众所周知,时间问题向来是哲学上最为艰难的问题,用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的说法是,“你不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
联系到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十一卷中的时间思考,我们可以说,谢林的《世界时代》是与之一脉相承的,即从上帝创世的角度,从永恒与时间关系的角度思考时间之谜和自由之谜。
但是,与奥古斯丁纯然的《圣经》立场不同,谢林把问题远远地推到了《圣经》之外,推到了现代科学所倡导的“宇宙大爆炸理论”的边缘。
在现代科学中,“宇宙大爆炸”理论被很多科学家所接受,成为自然科学圈中解释宇宙起源最有影响的理论。
依据霍金(S. Hawking)在《万有理论》中的提示,“宇宙大爆炸理论”在现代科学上源于牛顿的引力理论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根据这两种理论,宇宙都不可能是静态的,因为如果宇宙是静态的,它就会在引力作用下塌缩。
但是,囿于他们两人的静态偏好,牛顿和爱因斯坦都否定一个动态的宇宙。可是,随着弗里德曼模型的提出,随着多普勒效应(光谱红移现象)的发现,随着哈勃发现星系飘移,一种静态的宇宙观被彻底推翻,我们的宇宙被证实为一个膨胀着的宇宙。
膨胀着的宇宙说明,这个宇宙必定有个开端,也就是说,唯有从一个点开始,宇宙才可能膨胀,因此,科学家们就提出了奇点理论,认为我们的宇宙是从一个能量极大的点——奇点——开始膨胀的,也就是说,宇宙产生于一个能量极大的奇点。
然而,这是怎么形成的呢?科学家们提出了“宇宙大爆炸理论”,即宇宙是通过原始奇点的一次大爆炸开始的,这个大爆炸还没有结束,它一直延续着,这就是现在科学家观察到的宇宙膨胀现象。
当然,与现代科学借助现代科学仪器所进行的理论研究不同,谢林的探索是纯哲学思辨的,或者说,是纯粹在头脑中进行的。
但是,令人惊异的是,他得出的结论与现代科学的结论惊人地相似,这似乎从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人类精神与宇宙物质的神秘相似与相通:在精神的尽头,人们发现了物质;在物质的尽头,人们找到了精神。
或者用霍金的话说,“膨胀的宇宙并不排斥造物主,但它对造物主完成其使命的时间设定了限制。”(《万有理论》,第15页)
谢林《世界时代》的出发点是,上帝为何要创造一个世界?或者说,创造世界之前上帝是怎样的?通过这一追问,谢林发现,世界的出现,或者说,宇宙的产生,存在着内在的困难。
依照基督教的创世理论,上帝是从虚无中创造世界的,但是,这一说法值得追问,因为,如果基督教的创世理论是成立的,那么就会出现这些问题:
上帝自身是不是虚无的?如果上帝自身不是虚无的,那么,他如何存在?也就是说,作为世界存在根据的上帝,他是否存在?如果他不存在,他何以成为存在的根据?如果他存在,他又是如何存在的?
因此,上帝创世的前提是必须解释上帝自身的存在。这也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根据律之谜,充足理由律之谜,或者说,时间之谜、自由之谜,因为这涉及自由意志问题。
依据基督教,上帝是万有之有,是“自有永有”(I am who I am)。(《出埃及记》,3:14)
因此,创世之前的上帝不能是虚无,他必定是存在的,但是,他又不可能以物质的形式存在,因为这时还没有世界,没有物质。
那么,他如何存在呢?谢林的解答是,他以意志(will)的形式,或以力(force)的形式存在,在世界出现之前,这些力或意志在做“自我封闭的本能旋转运动”(self-enclosed rotary motion of drives),这就是所谓“神圣的疯狂”(Divine fury)。
上帝之所以创造世界,乃在于力之间的斗争或意志之间的冲突,或者说,是由于他想摆脱这些力或意志的盲目冲突,才发出了声音,这声音就是《圣经》中所谓的道(Word)。
也就是说,世界出现之前的上帝就是混沌,处于一种力或意志之盲目冲突和斗争的状态,这非常类似于“宇宙大爆炸理论”中的奇点,它不是物质状态,而是一种能量状态,世界或宇宙的出现,只是这种混沌中能量——或者用谢林的话说,力或意志——相互冲突和斗争的结果。
然而,在这种意志或力之间的冲突和斗争中,世界或宇宙是如何产生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个世界是如何开始的,它的开端(Beginning)在哪儿?由于开端是个时间概念,因此,问世界是如何产生的,也就是问时间是从哪里来的,故而,宇宙论的问题首先是个时间问题。
这个问题在希伯来经典《圣经》中表现得很明显,无论是旧约《创世记》的第一句“起初,神创造天地”,还是新约《约翰福音》的第一句“太初有道”,首先提到的都是时间[起初,太初(in the beginning)]。也就是说,创世的问题,或者说,宇宙起源的问题,乃是如何从永恒到时间的问题。思庐edit
因为上帝是自有永有的,所以创世之前,或者说,时间产生之前,上帝作为存在于自身中的永恒而存在,时间是永恒的流溢,其前提是创世的出现。然而,谢林的问题是,上帝为何要创造这个世界?他是如何创造这个世界的?《世界时代》试图去回答这个问题。
从保存下来的《世界时代》的残篇来看,谢林并没有完成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或者说,这个任务注定是不可完成的。这一点谢林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因为他知道,世界一旦被创造,创世行为便落入了永恒的过去,变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就此而言,寻找一个确切的开端注定是徒劳无功的。
既然如此,谢林为何还要写《世界时代》?为何还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地去探索世界的开端或宇宙的起源呢?原因在于,这种追问中包含了人类自身的存在之谜,人类的意志之谜,人类的自由之谜,也就是说,追问世界的开端或宇宙的起源,乃是谢林追问人之谜的一种宇宙论迂回,这种追问最终指向的是德尔斐神庙的伟大箴言:认识你自己。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引用《世界时代》中的一段文字为证:
如果存在一个永恒的开端,一个永恒的根据,那么,这就是事物不得不显现的方式。使人真正成为他自己的原初行为,先于所有的个人行为;但就在它被放进活跃的自由之后,这一行为沉入了无意识的黑夜。
这不是能发生一次、继而停止的行为;它是一种恒久的行为,一种永不终止的行为,最后,它绝不能再次被带到意识之前。
对于了解这一行为的人类来说,意识自身将不得不返回进虚无,返回进无边的自由,并将停止成为意识。这一行为一出现,继而立即沉回不可测量的深度之中;因此确切地说,自然获得了永恒。
同样,起初一被设置,继而被带到外部之物的那一意志,必须立即沉入无意识之中。唯有按照这一方式,开端——没有停止成为开端的开端,真正永恒的开端之开端——才是可能的。
因为的确如此的是,开端不能知道自身。那一行为一旦发生了,它就永恒地发生了。以某种方式将要真正开始的决断,不必被带回到意识;它不必被唤回,因为这将等于被带回。如果在做决定时,某人坚持重新检验其选择的权利,他就绝没有开始。(Schelling,Agesof the World,p.181-182)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不难看到,谢林探索宇宙之谜的真实目的在于理解人的决断行为,人的自由,而这些都不是人的理性意识可以明白知晓的,它们秘密地隐藏在人的自然之中,隐藏在无意识之中,隐藏在意志之中,就此而言,人之谜,乃是人的无意识之谜,人的意志之谜。
这个无意识既是意识的他者,又是它的根据,构成人们行为中的意志,策动着人的行为。因此,人们只有捕获了这个意识的他者,才能真正决定自己的行为,或者说,由于无意识对人行为的影响,人们经常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他并不完全是自由的,这典型地体现在精神病人身上。
只有完全捕获了无意识,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鉴于人的有限性,他无法将自己抓着头发提起来,因此,彻底地探索人的无意识并获得完全的自由,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人们不可能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彻底的反思,执意于彻底的反思只会落入自由的深渊,无法做出任何行为,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
可是,这么一来,人们行为的责任问题就出现了:既然人们的行为不是完全自由的,不是完全自主的,他们又为何要对他们的行为负责任呢?或者说,善是如何可能的呢?在谢林的体系中,这个问题是无法解决的。
谢林能很好地解释恶的问题,但不能很好地解释善的问题,对于善是如何可能的问题,他只有求助于《圣经》:除非有一个能完全捕获无意识的且仁爱至善的神,善才是可能的。
联系到基督教,耶稣就代表了这一形象,人们可以说,耶稣是完全明了人的无意识的,也因此,他才是神,所以在耶稣被钉十字架时,他才能对迫害他的人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为的,他们不晓得。”(路加福音:23:34)
也因如此,谢林赋予《圣经》伦理性的本质,或者说,在他的理论中,人们只有从《圣经》出发,效仿耶稣基督,才有可能是善的,否则,这个世界将会是邪恶的深渊。
来源:《自由的深渊》(本文为节选)
原标题:译者导言:谢林的《世界时代》及齐泽克对它的拉康式解读
作者: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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