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哲学生在哲学系的生活体验
小棉花从网络与新媒体专业跨考哲学,是为了童年起就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也是为了不再做一个“工具”。但在哲学系的生活并不如她的想象,甚至上第一节课时她就惊呼:“怎么办,上了贼船!!”
上了贼船就下不去,但哲学系“骗”了她,哲学没有。在这篇访谈中,你可以看到小棉花对生命和真理的不断追问,可以看到一个“外来者”对哲学系和哲学学习的吐槽,可以看到哲学生学习哲学最真实的体验和反思。
Mark:新传可是如今最热门的专业,你为什么会选择从新传跨考哲学?
小棉花:其实我的专业本名不叫新传,叫网络与新媒体。主要是做动漫、游戏建模。我当初选择它是因为我觉得我也喜欢看动漫、玩游戏,然后网络也很热门,觉得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但是它并不是像我想的那样那么五彩斑斓呀,它就是让你一直做那个动漫建模,用那个玛雅、3Dmax的那个东西,然后又考验你的数学能力。你的眼睛就要死死的盯着屏幕,然后每一个节点什么什么的都要做到大半夜,眼睛都快瞎了。
就是毫无美感,毫无乐趣,把你纯粹当个工具人,我做这种东西做得都快疯了。
其实重点也不是为什么从这个网络与新媒体跨到哲学,因为我本来想考的就是哲学,只是因为高考分数太低了,我才只能被迫选了网络与新媒体。
Mark:那你最开始为什么对哲学感兴趣?
小棉花:因为我是基督教家庭,然后小时候就一直被爸妈逼着去教堂。四五岁,还一丁点大的时候,每个周日都被爸妈拐到教堂去,坐在那儿三个半小时不能动,不能吃,不能说话。然后我就问我爸妈干嘛要来呀。他们说:因为你要爱神。我问:为什么有神呢?他说因为《圣经》里有呀。我说那为什么《圣经》说得就是对的呢?他说因为《圣经》是神的话呀,就一直循环起来了。然后当我再追问下去:为什么《圣经》就是神的话,它不是人写的吗?然后他们就失去耐心了,说这是神的使徒写的,说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
那个时候我就想知道为什么要相信?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凭什么相信它是真的?七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写日记,就在问到底为什么有神,这就是最开始的原因了。
后来想读哲学系,还因为我发现我的世界观和现在的人的世界观都不一样,可能是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的耳濡目染。
比如说我读到黑格尔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接受,特别容易能够理解他说的那个绝对精神。比如他说自然就是绝对精神的外化,对我来说,我一读就懂。很多人可能比较难理解,但对于我这个一直在基督教的观念里长大的孩子,这仿佛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这是一个特别大的原因,然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高中时候的经历。
Mark:高中时候发生了什么?
小棉花:那时候进入了一个魔鬼高中,就是衡水中学那种模式,就是疯狂刷卷子嘛,把人当机器。被逼着做这个做那个,我觉得特别不爽。有一天,老师布置个作业我没做,我在那个空试卷旁边写了一句话: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意义。
交上去之后我们班主任当晚就把我约出去谈话,他问我为什么说这个没有意义。我说都是重复的卷子,题目都是差不多的。做这个浪费我的时间,有什么意义?他问我,你觉得你现在的价值观成熟吗?我说,那你觉得你一定是对的吗?
我那个时候16岁吧,还挺叛逆的,就想问凭什么他是对的?那个时候又多了一个问题: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凭什么有些人说的就是对的?
后来有个同学借给我一本《苏菲的世界》,我看了之后感觉和我关注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比如说时间、自由、意识、空间、宇宙这种,好像就找到一种共鸣。还有就是尼采,我第一个接触到的居然是尼采。
因为高中的时候大家都是题海战术,压力很大。我就跑到图书馆去,正好看到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图解。这本书是画了很多图,然后配上一些箴言,不能算是哲学书了,像是那种名言警句,就挺鸡汤的。但是呢,他这种鸡汤恰好就鼓励当时的我打破常规,打破做题和考试这种生活。
看了这本书之后就觉得高中这种氛围、这种规范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想把人框死,在这之中你会变成道德的奴隶。我就感觉我一下子就变成一个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人,找到了自己的一个小宝藏。我就感觉那些物理、化学的内容,那些化学分子式有什么意义呢?就好无聊,没意思,就看啥都没意思。后来还看了柏拉图。就因为我经常在看哲学书,我就落下了高考的其他科目,导致我高考分数考得贼低,就读了后来这个专业。
Mark:那上了大学之后还在一直看哲学吗?
小棉花:我上了大学,就感觉我怎么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呢?我感觉我跟别人说不了几句话。我跟别人聊天的时候,总是会追问本质的问题,像苏格拉底一样的追问的方式经常会让别人不爽。我发现跟别人真的聊不到一起,就感觉自己像个异类,然后我就在那儿自我异化,把自己当做一个工具。
比如说我们要学拍微电影,要学做海报,做推送,广告设计,要学艺术史,都是特别花里胡哨的东西。可能外人看来觉得也挺有意思的?反正就是新闻媒体这种东西,但是我始终觉得太工具了,这不就是个工具吗?
我学PS学了一个学期。学快捷键,我要一个个记,哪个f加什么,哪几个快捷键变成一个蒙版,我就记这种东西。我感觉我整个人就好像是一个袋子被很多垃圾填满了,我觉得里面没有我的东西,每一天都感觉在为别人而活,仿佛生活在别人的期望里。你刚刚问的问题是在大学的时候有没有继续看哲学的书?其实是有的,我一直把它当做一种治疗的手段。
学这个专业需要做很多机械性的工作,作图时有时候要一点点抠,抠一晚上。不断地做这种重复性的工作,你会觉得脑子中有个弦崩的特别累,就很想摆脱这种感觉。这个时候我就会去看哲学书。这期间我看了奥勒留的《沉思录》、卢梭的《忏悔录》,还有蒙田的《蒙田随笔》。古代那些老人家们说的话都让我觉得,人生原来是这回事。他们从另一个侧面告诉你,你还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可以说是给我开辟了另外一条路吧,给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那个时候读哲学还没有把哲学当做一个职业,或者说去考研这种功利化的目标。是什么时候变成有功利化的目标了?可能是我想清楚了,我真的不适合当记者,因为我感觉我不是很喜欢与人交往。我虽然也挺跳来跳去的、看起来比较活泼开朗,但是活泼开朗不代表我喜欢与人交往呀。于是我就想,我可能适合做内在创造性的工作。
Mark:那进入哲学系学习感觉怎么样?
小棉花:这个问题我要从本科时开始说。本科的时候看到我身边这惨淡的情景,我就好憧憬哲学系,那该是怎样的天堂呢?人人都是那么有趣,包容,自由。你看我身边这群同学,多无聊,天天只想着吃喝拉撒、逛街、谈恋爱、蹦迪、游戏,天天都是这些,无聊死了。然后我想去哲学系,就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Mark:结果呢?你发现现在的同学也是这样是吗?
小棉花:这里的同学比本科那些人好一些,没那么爱玩。但是他们也同样的无聊,他们的无聊体现在,比如我问某一个非常精通逻辑学或者分析哲学的人,海德格尔的存在怎么解释?
他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意思。就是每个人的无聊,表现在他对自己研究方向之外的东西完全不关心,这是很重要的一点,以及他们没有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哲学气质,感觉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无聊的人,穿上了一件哲学的好看外衣。
Mark:那你觉得哲学气质是什么?
小棉花:哲学的气质,那当然是把哲学融入生活。以一种很豁达,包容以及很多面的角度去看,生活就不会局限在一个狭隘的角度。
但是呢,我来哲学系之后发现好多人仍然是以自己很狭隘的角度去攻击别人,就当你说一个观点和他不一样的时候,他就会觉得他一定要证明你是错的,就一定要说你这个哪里出漏洞了,自大又傲慢又愚蠢。这种人,我真服了, X大哲学真的好多这种人!
当我问他们一些很大的问题,比如我问他们你觉得时间是什么?他们就说这个时间嘛,分这个主观时间,客观时间,然后客观时间呢就是……就开始背书了。我问他,你的看法是什么?他说我自己没有什么看法,我就觉得柏格森说的还挺有道理的。就很无聊,你知道吗?没有一点智慧的小火花,就是超级失望。
还有我来到哲学系本来是很开心、很热情地想和同学交流,但是他们就特别害羞,特别封闭,他们不跟你说话,也不会分享自己的内心。甚至会对我有敌意,把我当成异类。我也觉得其实可能在哲学系读书在其他人的眼中就是一滩平静的湖水,但是在我这就是汹涌的浪花。
我当初想的哲学系是那种天山上的雪莲,就是那种圣地,秘密花园,桃花源,反正就是能够让你得到精神上的享受,然后你又得到自信的提升,然后就很快乐,就是一个天堂的感觉。
结果呢,我来这儿第一堂课,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读一节课,读一句,说一句,读一句,说一句。我想:完了,我上贼船了,上贼船了怎么办?逃不了了,我已经跟全世界都宣布了我要读哲学系了。完了完了完了。上过第一堂课,我真的好想逃,但是逃不了了。我已经入学了。我就坐在那儿,那几天我就浑浑噩噩,因为感觉跟自己的希望差得太大了。
读了纯批之后,我问老师,那个作业是要写我自己的感受呢,还是要对这个书本上的知识进行评论呢?老师说:你有那个能力对书本进行评论吗?你有那个能力提出新想法吗?你就把它解释解释清楚就差不多了。
Mark:这就是很经典的哲学老师的话,哈哈哈哈哈哈。
小棉花:我原来想像在哲学系的学习,会是创造力的小火花不断地迸发,然后我可以开心地做哲学,开心地提出一套思想体系,然后我把它建立一个大一统的体系。结果第一节课老师就跟我说,你有那个能力吗?你还是别想这些了,先把它读懂了。
这是经典的大师,他的文本都是要我们花个几年艰辛地努力地去读的。我就想我绚烂的青春之花,就这么几年的时间,让我一直读这本死书。那个时候就很失望了,然后看到我身边的这些同学,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我们班大部分人不是跨考的,他们就没有任何波动,非常平静,甚至到麻木的程度去读那些非常难的书,然后他们也尽了心去读。我觉得很佩服,他们是怎么练成这个样子的。不过我真的没有办法把我这个活生生的、这么弹性的人压成一张扁平的纸一样的哲学机器。然后我发现,在这个体系中大家都很褒奖那些安安静静的读书、基础扎实的人,不喜欢那种思如泉涌或者很有创造力、想象力的这样的人,我觉得我比较像后者。
Mark:就像海德格尔说的在手状态和上手状态,你是跨考来的,而我们已经学了很多年,可能就不会用你这种视角来看哲学或看自己了。像这种方式读原著,本科的时候就一本一本地训练过了,所以很自然地就接受了,不会去反思了。
小棉花:你这么说我才有点明白我们同学看我的那个神情了,他们用一种很不屑的很冷漠的眼神看着我,像是说:你是什么幼儿园来的小孩啊,你怎么连这种问题都不懂。我就感觉,他们怎么都那么麻木,那么冷漠呀,好伤心。于是我也就变得跟他们一样麻木。不能这样,我觉得他们这样子是不好的,虽然是学了这么久,但是也不能就麻木了。
Mark:我觉得这都是我国的教育体系的问题了。
小棉花:对对对,有一个美国的老师给我们上课,他就完全不是国内这套模式。他上课一直在问我们“what do you think?”他不断地问你,就是让你说。然后我说是XX哲学家说的,他说,你不要说那个哲学家说的,你就说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有想法,他说你想。就是逼着我想,比如,要是穿越到过去杀了你的外公,还会不会有你呢?
我才发现我已经我在这一年的中国式哲学教育之下,已经慢慢地被磨去了我原来的那种小火花。这个美国老师这么一问,我就想,我是不是丢掉了我的初心,我是不是已经慢慢地变成这个无聊的哲学人中的一员了。
Mark: 不过你现在做的这个方向好像还好一点。
小棉花:我现在研究的是心灵哲学中的预测加工心智。传统认知理论是说,大脑被动地吸收外界输入,我的这个预测心智就是,你是先对外界有个预期,然后大脑再将外来的东西和预期对比,尽量缩小误差值。不是你先认识那个外界,而是外界在努力符合你的印象。就像你不能挠自己痒痒一样,因为你知道了你会痒。
对,我做的这个方向就源于我当初最感兴趣的东西,自始至终有三个问题引导我进入哲学。第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神,我发现在哲学系找不到答案。第二个问题,自由是什么?就人能否达到自由。第三个问题就是时间是什么?
但是时间,似乎可以通过宇宙学,物理上的研究解决。然后第二个自由的问题,我又把它当做意识的问题。大脑这个一团肉,它是怎么产生出活生生的意识形象的呢?就这样的一个问题,然后我就感觉心灵哲学可能跟我的那个背景也有点相关,我就还挺喜欢这个题目。
Mark:最后一个问题是,哲学和你的生活的关系是什么?
小棉花:我觉得这个也问得特别好。就很多人嘛,他做的哲学就跟他生活毫无关系,就是一个课题一样放在那儿供他研究,好像一个艺术品躺在他眼前。但是我觉得真正的哲学不应该是这样子,你喜欢它,你就要把它融入你的生活。
我觉得我做的哲学是一种让我的生活更加清晰的艺术,它能够帮我抛弃掉很多偏见和错误的认知,能让我更加得通透豁达。不然的话,我就感觉不管我学什么,我总会慢慢地作茧自缚,把自己捆在一个小小的茧里面,不会再去宽容地吸收别的知识。
但是哲学,它是一种非常宏大的世界观,会时时刻刻提醒我,你别在那么小的地方,你快点走出来看看其他地方,你快点飞起来,看看全貌是什么样子。这就不断地提醒我,让我就脱离眼前的事,用一种上帝视角,再去看一看,就再次去看,让我反思。所以我觉得对我真的改变超级大。
比如说在我爸妈看来,生死就是最大的事,可是现在我看来,生死也不是什么最大的事儿。你算个屁呀,你在宇宙中就那么点大,就是一点儿灰尘。
Mark:那你觉得什么是最大的事?
小棉花:没有什么大事,人什么都不是,在宇宙中就是一粒灰尘。
Mark:那不会让你有虚无感吗?
小棉花:不会呀。我和你一样,喜欢背《春江花月夜》嘛,就特别喜欢那句……
Mark: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小棉花:对对对,那个月亮和那个江水一直在那里,但是这个人一会儿就没有了。我认为,正因为我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才有追逐我想要东西的自由。我可以不被任何东西牵绊,没有任何的期望,所以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张若虚这句诗说江边哪个人第一次见到月亮,而月亮第一次照到哪个人。
是完全追溯到最初那个开端,追问最初的起源在哪儿。可是人呢,我们在这世上短短一瞬,我们对宇宙来说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宇宙一点都不关心。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这么自由。反正是与他无关,反正我就可以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就是解放我的一个途径。就无意义,反而解放了我。
Mark: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角度,这点亮了我。我的解决办法是把我的世界缩小。因为我觉得我对整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对我来说有意义的人是有意义的。我把这些人当成一个世界的话,那我就可以在其中存在。
小棉花:你这个跟海德格尔的解读很像,就是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的意义。其实你的意义都是被别人承担着呢。就像你要是死了,你爸爸妈妈会伤心,朋友们会伤心。就是你存在不止是你自己的事,他们都分担了一些。
Mark:是的,然后我们继续回到哲学和你的生活的话题。
小棉花:对,这个还没讲完呢。我刚刚说的是我会想把哲学融入我的生活。因为我是个超级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人,我会把一个精神的东西当做我的全部。就像我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想,我现在除了哲学还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我想我的生命,我觉得我活着的使命就是要去做哲学,就是有种神经病一般的大无畏的精神去追逐哲学。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就是幻象,可能永远也达不到我想要的那个东西,只是我会一直一直追逐,已经把这个当做我的生命的意义。
但是我只是用他来追逐意义,追逐意义本身就是意义。追逐就是因为还没有得到才有意义。我想到了我之前一直在追问的问题,我活着到底干嘛呢?我前几天看到加缪讲的一段话,他说灵魂不是现成的一束插在眼前的花,而是漂浮在草原上的韵律,就是它会漫无边际、肆无忌惮地在那儿漂浮着的一段旋律。人的一生,漫长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去锻造。
他说分娩,就是要痛苦地把这个灵魂给分娩出来,一旦把它全部地分娩出来,那你就死了。当灵魂铸造好的时候,你的生命就结束了。所以他就是用你一生都在铸造这个意义,但是你一直问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你只有把整个生命的全体都过完了,你才能找到这个意义。
这里说意义就是全体有点像和黑格尔连上了。有时候真的感觉他们很妙,但是这么妙的东西一到哲学史上,怎么又变成死板的文字了呢。不知道为什么看书,我就没那种感觉,我自己体悟一下,才会觉得,哇,原来是这个道理。
其实和小棉花聊了有两小时,除了在一些事情上不约而同的看法和灵魂的共鸣,作者感触最深的是她从四五岁被带去教堂开始就一直保持着的对未知的好奇和对追问的热情。这或许正是学哲学最珍贵的品质。
对文章中我们在哲学系的体验,你是否也有共鸣?对我们讨论到的问题,你是否也有过思考?请在评论区留言分享你与哲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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